但他似乎想错了。
梦中的那片死海看起来那样清晰——在缓慢地呼吸后,姜白榆费劲地再次张了张口。
他想说,他大概没事儿,他以前不懂事儿,摸爬滚打的时候受过比这更严重的伤,这次大概只是流多了血,所以看起来吓人了一点。
他还想说——
怎么办,我好像不小心把你的心拿走了,不快点还回去的话,你该怎么办啊。
怎么办啊,宋纪。
记忆的最后,是救护车赶来时发出的鸣笛声,姜白榆强撑着的精神微微松懈下来,再一次陷入了昏睡之中。
这一次,他没在梦里再看见那一片海。
姜白榆再次睁眼的时候,正好和轻声推门进来的秦枝对上视线。
发觉他醒来的人在短暂的怔愣后,连忙转身叫来医生为他查看,在确保他的各项体征都没有问题之后,才记下医生的每一道嘱咐,将医生送走。
没多久,椅子被轻轻拉开的声音在床畔响起,姜白榆看着去而复返的人,眨眨眼,问,“他呢?”
秦枝没有直面回答这个问题,她先是仔细观察了一番他此刻的精神状态,随后征求起姜白榆的意见,“小榆,我和你讲个故事吧。”
“你想听吗?”
姜白榆从对方的避而不答中意识到了什么,他在长久的沉默之后,轻轻点了点头。
“好。”
第31章
世家大族为了巩固自己在上流阶层中的地位, 彼此之间进行联姻的现象并不算少见,即使宋家作为少数的顶级豪门,曾经在这一点上也并不例外。
按照常理, 联姻的双方并不会对对方抱有太深的感情, 惯有的情况是收双方相敬如宾,顺利完成利益的置换。但是这点对于曾经的宋家主而言并不适用。
充满戏剧性的, 铁血无情的掌权者对于长辈安排的联姻对象一见钟情,无奈的是对方早已心有所属,只是迫于家族的压力才结下了这桩婚约。婚后, 因求而不得而引发的妒忌与猜疑, 促使他将爱人软禁在宅邸当中近十年, 宋纪的祖母原本是温婉多情的性子,即使这样,最终也因为不得自由而积郁成疾,早早便撒手人寰。
他们唯一的儿子在父亲的严苛教导下长大,成人后却并没有同父亲一般接受联姻, 而是自由恋爱结识了互许终身的恋人。宋纪的母亲是当时初露头角的天才青年画家, 明艳灿烂,喜好游历世界各地的山川湖泊,自由得如同展翼的飞鸟。
他们在相爱之初尚且算得上浓情蜜意, 但最终的结果却令人扼腕。
自由的鸟儿被人折断了翅膀, 以爱为名精心饲养在金丝笼中, 而罪魁祸首却不许她生出任何出逃的心思。
在长久的被束缚的环境下, 爱意最终也转换成了恨意,宋纪的母亲最终生出了玉石俱焚的心思。她的打算或许早在实施对象的掌控之内, 但或许经年的折磨令彼此心生疲惫,男人无声地纵容了她的举措。
于是一个再平常不过的夜晚, 突如其来的冲天大火将雍容的宅邸点燃,金赤色的焰光染红了庄园的上空,连同那些价值连城的装饰一同葬送在那片火海当中的,还有庄园的男女主人曾经彼此相爱的过往。
或许是豪门之间从未有过这样的先例,这件事在私底下曾一度被传得沸沸扬扬,但是碍于宋家的权势地位,最终也逐渐变为了上流社会闭口不谈的禁忌,豪门之间的秘辛。
秦枝之所以清楚这些,不仅是因为秦家在京都也颇有地位,有渠道知晓当年的事儿,还因为在当年那场大火当中,宅邸中的佣人早已被提前遣散,却唯独忽视了一个孩子。
一个亲眼见证双亲因爱生恨,最终相拥葬于火海,又被渴望瓜分庞大权力的亲人以治疗心理创伤的名义送往国外,在暗中监视的同时又进行严酷打压的孩子。
他们四个作为发小在国外结识,对彼此的过往多少都有过了解,但即使如此,秦枝也不敢说自己真正看清过宋纪。
这个男人从异国他乡的刀山血海里一路厮杀重返京都,对事对人的手段比起其祖父都尤有甚之,有人敬服,自然也有人畏惧。
在金钱总与权力相挂钩的现实面前,宋纪几乎已经成为这个阶层里说一不二的存在。
因为见过这人含笑的面皮下最冷血的一面,秦枝曾在兴起时,和其他两人一起打赌,赌他这辈子能否对某个人钟情。
“我赌的会哦。”
说到这里,秦枝勾唇笑了笑,对上姜白榆望过来的眼,温声道,“所以在滑雪那次见完你之后,我回头可是狠狠敲诈了那两个家伙一笔呢。”
姜白榆眨了眨眼,没说话,安静地等待着秦枝的下文。
故事到这里已经进行到尾声,秦枝终于把她所知道的这段过往告知姜白榆,心底难得松了口气。
然而,即使她不够了解姜白榆,也清楚在发生那样的事情之后,两个人必然面临分开的局面,因此连她自己也并不明白为什么要选在这个时机说出这些事儿。
或许是觉得眼下还有转圜的余地,又或许是想要帮自己多年的友人一把。
“或许你也是为此才和他分开的吧——”
秦枝抿唇,神色变得有些复杂。
“对爱人的偏执以及想要将其据为己有的渴望,似乎是宋家人刻在骨子里的烙印。这种感情如同附骨之蛆,或者说,更像是一种诅咒。”
“权势使他们高高在上,但同时也使他们不会爱人。”
放手,是宋家人最应该学会的第一课,但是面对爱人时,之前的两代人都没有做到这一点。
“我既不希望你走他母亲和祖母的老路,又觉得大概只有你能救他。”
正如她之前所预感的那样,姜白榆的出现能够为失控的猛兽带上枷锁。
“其实我早该和你说这些事儿的,在这一点上,我对不起你,小榆。”
秦枝叹了口气,她清楚这些过往,却犹豫再三没有说出口,就是担心姜白榆会在知道之后萌生退意。
而姜白榆在片刻的沉默之后,轻轻摇了摇头。他不是会被别人的三言两语所吓退的人,同时也不是会为几句简单的话语就产生动摇的人。
秦枝的话让他更了解宋纪的过去,但也仅止步于此。
他们之间的关系早已结束,更何况,改变不是一朝一夕能够形成的,现如今了解再多也对他们之间的感情并无助益。
但说不在意是假的。姜白榆为宋纪的过往心生遗憾,也为当年那个身处火海、小小年纪就失去父母的孩子感到难过。
“无论如何,还是谢谢你告诉我这些。”
半晌,姜白榆轻轻舒了口气,他的神色很淡,脸庞也因为失血而显得有些苍白,因此少见地显出几分不近人情的冷漠。
“他有你这样的朋友,也很幸运。”
姜白榆语气之中浅淡的疏离之意被秦枝敏锐地察觉,她顿了顿,没再说什么。姜白榆的态度和回答算得上在她的意料之外,察觉到彼此之间骤然横起的隔阂时,她在感叹的同时也难免有些失落。
她明白眼前的这个少年拒绝了她的请求。
他拒绝成为那个为猛兽带上枷锁的人。
“我当初说的,你有任何事情都可以想我寻求帮助的话,也同样是真心实意的,小榆。”
“我知道的。”
见姜白榆微微垂了眼,露出有些困倦的神色,秦枝欲言又止,最终还是伸手替他牵了牵被角,“你好好休息,别想太多了,有任何事情,喊医生或者喊我们都可以的。”
说完,秦枝在原地等姜白榆阖上眼,才起身离开。
秦枝走后,姜白榆闭着眼,却并没有立即陷入睡眠。他的神思分外清明,却不是为了刚才秦枝说的那些话。
前一天的经历仍然历历在目,他从死神的手下解脱出来,饶是平日里再过处变不惊,他也不过是一个十八岁的少年,徒然面对这样的变故,回想起来也不免有些后怕。
从前的日子不是没有难过的时候,但是后来的姜白榆更多地面对的是别人的善意,很少有如此直白地感受到来自另一个人的恶意的时候,因此对于齐若想要拉他一同去死的举动,他在惊愕的同时又有些许难过。
他的所有行动都处于本心,救人完全是下意识的举动,而至于齐若如今的境况如何、往后又该得到什么样的惩戒,他也不再想去理会。
包括宋纪……
姜白榆先前从秦枝那里得到对方脱离危险的消息,已经稍微放下心来。他没忘记在昏睡那个混杂着血腥味的怀抱,也没有忘记一声声响在他耳畔的呼唤,然而浪潮滚过后,留在心底的唯余一声极浅的叹息。
门外,秦枝关上门,却并没有立即离开,她低低舒了口气,转头看向右侧的长椅——男人穿着病号服,微长的发垂下遮住眉眼,此刻一言不发的模样显得格外阴沉。因为走动的缘故,伤口撕裂开来,渗出的血液将衣服的布料浸透。
光看那血染的痕迹,就能想象出对方的伤势有多重。宋纪身上有几处伤口都深可见骨,几乎算得上是在鬼门关走了一遭。
分明受了那样重的伤,却又像是在潜意识里记挂着什么一般醒得格外早,几乎是在抢救结束后一睁开眼,就抓住身边的人询问姜白榆情况,然而又谁的话也不肯信,在病房外守着,直到对方苏醒过来。
偏生这人那副不要命的架势连到医生也劝阻不了,眼下只能忧心忡忡地待在旁边候着。
秦枝看了身侧等候的医生一眼,示意对方放心离开,等人走后才走上前,斜倚着墙面无表情地朝病房的方向偏了偏头,“我刚和小榆说了会儿话,他看上去精神状态还不错——你既然这么担心的话,怎么不亲自进去看看?”
人都走到门前了,却只巴巴地在外面看着——任谁看到宋纪这副模样,估计都不敢想象对方是那个宋氏那个一手遮天的掌权者。
听见秦枝的话,宋纪没什么反应,过了一会儿,他才从长椅上起身,越过秦枝,在病房门前站定,他的目光顺着门口的单向玻璃望向病床上安静地闭着眼的人,在原地默不作声地站了很久。
盛时澜和方城赶到的时候,看到的就是男人浑身郁气阴沉沉地向门内看,一副想要进去,又似乎被什么困住手脚的模样。
秦枝向着赶来的两人无奈耸肩,同时又想起当他赶到医院的时候,坐在急救室外的那个男人。
和以往从容不迫的模样全然不同,那个时候的宋纪,看起来却如同从地狱中爬出来的修罗,任何一个与他对视的人,都不可避免地生出濒死的恐惧感。
如果不是最后失血导致昏厥,恐怕对方还要一直硬撑到姜白榆手术结束也说不定。
“你要是真有点危机意识,就去好好养伤,别把自己整死了,到头来让自己看上的宝物便宜了别人。”
和秦枝算得上平和的态度不同,盛时澜在面对宋纪时态度极为冷淡,似乎自己也曾有过相同的经历,在说到最后一句话时,男人颇有些不虞地拧了拧眉。
“不用你说。”宋纪扯了扯嘴角,目光却始终落在姜白榆的身上。
明眼人看着宋纪这副模样,都知道眼下再同对方说是那么也没什么效果,方城想起来的路上从秦枝口中得知的事情经过,不动声色地岔开话题,“那个人,你打算怎么处理?”
“需不需要我们这边动手?”
原本齐若这样的角色就如同跳梁小丑,根本犯不着他们这些人亲自从中操作,但是这件事牵扯到了姜白榆,事情恐怕没有这么容易能够罢休。
话音落下后,病房外的长廊一时之间陷入短暂的死寂。
宋纪凝滞半晌,这才终于从窗户收回视线,偏过头来,眉眼间浮现出一个如沐春风的笑。如果忽略他眼底黑沉的雾色,看起来就宛若一个斯文有礼的谦谦君子。
这副神色让第一个接触到的秦枝顷刻间如坠冰窖。
上一个能让宋纪露出种神色的是他那个名义上的表叔,对方在国外的艰难处境大多拜其所赐,而在宋纪回国之后,那人又使了些不光彩的手段,即使不惜向对手出让利益也要占据家主之位,最终将整个财团置于险境之中。
然而纵使对方已经做到了这个地步,最后的下场也只是无声无息地消失在圈子当中,有人传言他死了,又有言说他受尽折磨后被关进在京郊的某处疯人院里。
“我不会让他死的。”
宋纪垂着眼,语调悠远,像是再说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儿,“那可是我们家宝贝受了伤救下来的,就这么轻松地死了,太辜负我们阿榆。”
同样亲眼亲身经历者豪门之间阴狠的内斗成长起来的人,秦枝见过的折磨人的手段不算少。
她很明白这个世界上有的是能将人完全击溃的法子,其中最甚者会让人从生理和心理两个方面都生出生比死更痛苦百倍的感受。
于是秦枝不再说话。
她对男人的处理方式没有意见,只是从宋纪的说话方式中隐隐察觉到对方此刻的精神状态似乎不太稳当,当下任何有关姜白榆的事情,哪怕是一点火星,恐怕都能将对方即刻点燃。
“宋纪,你冷静点。”秦枝皱了皱眉,压着声提醒。
“我很冷静。”男人闻言稍微偏移了一下眸子,重新将视线投向那个小窗,“他还活着……我很冷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