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抽薪星火散 高呼还复来

春雨闲闲的下着,襄国城郊那小院子里,半棵老树似乎一年一年过去,生机愈来愈显了。前几年抽出的新枝,已渐粗壮起来,枝上叶儿借风戏雨,教人看了,自有一份清新韵味,扑面而来。

那汉服老者也并不比旧时更苍老些,或者他早已老迈得无法再老了。但至少他现时拈着棋子的右手,不再颤抖,感觉比之前的虚弱模样,要强上许多。冉闵就坐在他对面,平静地望着这局棋,没有甲胄,不佩长刀,尽散了杀气。

只是煎茶的阿彩,已不知何处去。

不过屋檐下,孩童的学语声,却总让人能放下很多不快,无有原由的豁然开朗。老者不自觉地又泛起了笑意,随手下了一招,对冉闵道:“别太放在心上,若是事不可为,待冉智长大了,交由他去做,也不见得就不行”愚公移山,子子孙孙无穷尽也,就是这么个道理。

已经卸任了并州刺史的冉闵,却摇了摇头。他望着门外檐下那幼小的孩子,柔弱的肩膀,如何挑起这样的重担?也许说他会长大,渐渐地茁壮起来,终于有日会有能力接过冉闵心头的担子但冉闵仍不愿如此。

“学生不想他如我一般的长大。”冉闵轻轻的对老者述说着,这仍平静的话语里,却有着老者能听懂的艰辛。冉闵是怎么长大的?他从一懂事,便是石虎养子的儿子,石虎的养孙,这完全不由得他作主的身份,每一触及,无不是深入骨髓的痛。若他不能一展胸中大志,也许他的儿子在成长之中,便要经历同样的苦难。

老人叹了口气,他何曾不想在生之年,便见这羯胡灭亡?只是现时连汉军营都被石虎拆散了,冉闵身边,只有五百部曲,能做什么事?石虎在沔水之战以后,虽然依诺补齐了汉军营的甲胄,但很快就减少了对汉军营的粮草供给。

抱着盔甲,可以当饭吃?并州又刚刚熬过一个艰难的冬季,哪里有力养得起汉军营?裁着裁着,一路减到五百部曲,方自堪堪能够维持。

老者伸手搅乱了棋局,一说起眼下之事,全然无心手谈了。过了良久的沉默,老者方才道:“人活得老了,也许胆子便愈细。当时老夫是想过劝你,不要理会石虎的暗示,盘踞并州,未必事不可为”

“学生以为,若可踞并州,踞与不踞,无不同哉!”冉闵终于不再是那个需要老者指点的学生了。在经历了许多事以后,他慢慢成熟起来,有了自己的见解:如果能盘踞并州,使得石虎无可奈何,那么换个剌史,这并州地界,又有谁会听那新来的刺史的话?这让老者脸上有了些欣慰。尽管身体好了些,但老年人,终归很快精力不济,便自入房去休息。

走廊里环佩叮咚响起,却是董氏将那小孩儿交由下女看顾,提着裙裾行入内来。她给冉闵添了杯中茶汁,却取出一册纸张,便要与夫君参详近日这襄国、邺城传来的线报。

“且不去管它。”冉闵使边上侍候着的下女自行退去,把门上卷起的竹廉放下,持着董氏柔荑,闭上了眼睛,将那挺拔的腰背松弛下来,向后靠在书架上,一直如铜浇铁涛的面容上也终究露出一丝疲惫董氏轻轻地倚着他,慢慢把螓首靠着冉闵那宽厚的胸膛。

没有什么绵绵的情话,没有什么生死相许。

微微的春雨飘荡着,有一种超越琴瑟的风韵。

她便静静伏在他胸上,此刻不须举案如眉的相敬,夫妻本非宾客;她知道他的苦累,她知道再好的弦也不能永远挂在弓上;但她也不须说什么宽慰的语言,他只需要这片刻的安静,让他得以从那大志、从那血性、从那许多的责任里,喘一口气。

冉闵抚着她削瘦的肩,叹了一口气道:“不若你我夫妻,寻一处僻远山林”她泛起了笑意,直起身来,伸手掩在他口上,轻轻地摇了摇头。本来在闺中,她便仰慕他的英武,他生来就不是一个能归隐山林的人。

“妾身听着,有战鼓声,如雷不绝。”她说着,把手放下,按在他的胸口。她方才,便是在这里,听着那强劲有力的搏动,如鼓。便是在他最为软弱的瞬间,也仍不停息地响起。

自从在朔方征讨鲜卑,孙伏都、刘铢等将便对太子石宣渐渐疏远。因为当时发兵临戎之际,这些军中老将都劝石宣等冉闵的后军上来会合,再去寻探鲜卑人主力所在;结果石宣不听,发兵杀去,中计被围。

虽然冉闵后来解了鲜卑人的包围,又内外相合应,将鲜卑主力击溃,但与冉闵有隙的孙伏都等将,却觉如此便使得冉闵成就威名,极为不忿;又觉石宣沙场运筹的本事不太妥当,于是慢慢便生分了。但他们却也不看好时时与石宣别苗头的太尉石韬,而渐渐向义阳王石鉴、彭城王石遵的势力靠拢。

毫无疑问,孙伏都等一众老将,沙场上磨炼出来的警觉,绝对不是没有用处。

此时当日处处与太子石宣争锋的太尉石韬,已被太子石宣活生生残杀了。

而曾经麾下拥万夫、控弦者无数的石宣,也已被石虎命令石韬的心腹,照着他残杀石韬的手段处置了。若是孙伏都等人仍和太子走得近,想来与石宣心腹手下一般,必定断无幸理。

这些能在沙场一次次活下的老将,真是有些过人之处,单单凭那统兵冲阵的本事,绝对早便死了多时。支雄便是有这样的本领,石虎杀了石勒立下的继承人,夺了帝位当家,支雄这当年最早跟随石勒的“八骑”之一,却能安然无事,而这孙伏都、刘铢也尽得此道精髓。

此时孙伏都正饶有兴致地往襄国的牢狱处而去。看守城防牢房的,原来是他手下的亲卫,后来在沙场上负了重伤,孙伏都怜他跟随多年也老迈了,便使了手段,教他在这襄国城里当个牢头儿。

而今日他这旧部,给他送来了一桩趣味。官做到这地步,不论美女金钱,孙伏都都是断不缺少的,一个小小牢头儿,又如何从此道使这恩帅开怀?但这牢头做到了。

说来也无他,便是冉闵的部曲入襄国购粮,路见不平伸手管了一桩欺凌晋人的事。

孙伏都松了缰绳,任那马儿慢慢向前,却对落后半个马身的牢头笑道:“某自恃无有废太子那般喜好,将美貌比丘尼斩成肉酱;不过整治汉军营,却不由得老夫不开怀!当年征棘城,行军相逢,那汉军营不由分说杀了老夫手下许多儿郎!此仇不报,他娘的每每想起,心中郁结难耐!”

牢头儿原来便是孙伏都的亲卫,此时听着,真个是发自内心的同仇敌忾,咬牙切齿附和道:“小的当时与一众弟兄,被那班黑猪狗拿住,却是恩帅用骏马将我等换了回来,要不然,也定叫那黑猪狗害了!”他便是当年无故纵马冲撞汉军营的羯胡之一。

“老夫且看,棘奴这杂种,拿得出多少钱来赎回他手下的性命!”孙伏都得意地大笑起来,一时间,真是出了胸中压郁多年的怨气。街边行人叫他左右甲士盔明戟利,又笑着如此疯癫,无不吓得纷纷遁走远去。

孙伏都这等将官自然知道冉闵无钱。做并州刺史,冉闵便无钱;并州在他那几年生息休养之下,倒也勉强能自足了,却又辞了官,自然又是无钱。这为将之道,只恐身边招揽不到精锐的忠心部曲。哪有人如冉闵那样,将忠心旧部纷纷裁掉的?都到了这一步,冉闵还能有什么钱?

“若无钱,老夫便要叫他眼睁睁看着那部曲惨死!哈哈哈,看他这公子闵三字,今日过了,便臭遍襄国!”孙伏都这话毫不夸张。这是乱世,乱世人命贱如狗。如果一个主帅,连自己心腹部曲都无钱去赎,他还能护着谁?还有谁愿意当他部曲为他效死?

或者很快便能看见冉闵在他面前,乞求着他放过自己的部卒孙伏都想到这里,端的热血沸腾。他决定若是冉闵痛哭涕流地拜在他面前,也许,他会给那被关起来的黑甲军一个痛快。也许,谁知道呢?历史的车轮缓缓地转动,没有人,知道它的轨迹将向何方。

雍城地界,春雨化了去年冰雪,最是寒煞人。泥泞的道路上行走着许多高大的囚犯,前不见头、后不见尾,看来至少也得上万人。他们沉默无声披头散发,长长的链镣戴在身上。手中推着那堆满了粮食的独轮车,木轮绵绵的“吱吱”声,如刀一般,刮在心头。

他们原是石宣的手下,也就是所谓的东宫高力。本来跟着石宣,只须打熬力气,战时军阵冲杀,平日却是锦衣玉食,何曾受过这般苦?但随着石宣被石虎所杀,他们的日子也便到头了。

当年李颜将石邃欲行冒顿之事坦白报给石虎知晓,却仍是逃不脱一死。石宣被残杀之后,他们这些东宫高力,没有被砍头,想来是除了人数众多,主要还是平日里与石宣保持了适当的距离,故之才被谪到凉州去戍边。

“梁哥,说来能留着性命,还是托你的福。”囚徒的队伍里有人低声地向边上的大汉这么说,附近听着的囚徒也无不纷纷点头。便是原来的东宫高力头领,高力督梁犊,平日里招呼大家苦练弓马,约束着他们不要过分去亲近当时的太子石宣——当时很多人不理解,这赵国以后就是太子的,石宣没有登位不去讨好,难道还等他登了位,才去凑热闹?

当时梁犊只与他们说了一句:齐王不孝!齐王,就是废太子石邃入主东宫以前的封号了。石邃早就死了许多,他也是太子,被杀是因为欲行冒顿之事。所以梁犊说他不孝,便是有人出首告密,这句话也是绝对无差。

但能被选拔到东宫高力的人,谁又只是一身肌肉不长脑子?这四字一听就明白了:齐王不孝,咱东宫这位太子爷,天知道他什么时候会不孝?这可还真是难讲。于是大部分东宫高力都尽量少与太子接触,荣华富贵总得有命享用才是。

其时自然也有许多人不满的,觉得梁犊多事,挡着他们升官发财的路子。但梁犊手下一班兄弟手底下都很过得去,那些不满的人掂量着自己的身手,也只好作罢不敢发难。这时行在被流放的途上,想起许多与太子石宣行得亲近的东宫文武都已做了鬼,方才觉得梁犊极有远见。

却听锁链作响,却是梁犊抬手撩起乱发,左右一望,压低了声音道:“狗屁的福!我等做鬼不远哉!”众人听了无不失色。梁犊只吩咐把这队伍里,原东宫高力之中的什伍头目、众望所归者都传话联络了,有人放慢脚步,有人快行几步,渐渐的,聚在一起来。押送他们的士卒在这雨中只顾裹紧征衣,哪里有空去管顾这些囚徒之前,三五人行快些、七八人行慢些?

“在邺城,若杀我等,必不能束手待毙,更惹人心动荡,故谪至凉州”梁犊阴沉着脸,与这些袍泽分说。众人听了,皆觉有理,如果当时杀石宣,把他们这些和石宣不太亲近的高力也诛连了,不单他们当时身有袍甲、手有刀枪,绝无束手待毙之理;何况是连他们也杀了,那满朝文武,谁能安心?石宣生前毕竟是储君,谁跟他没有些许来往?

梁犊咬着草根,从衣角上撕下一条布条把乱发拢了起来,任得那雨浇在面上,他的脸,比这下雨的天更阴郁:“大赦,无我等之份,倒也罢了。张某为何夺我马?[1]须知此去凉州镇守,难不成你我是那武兴公的汉军营,都以步敌骑吗?”凉州若有战事,自然多是马战。

这石虎即皇帝位的大赦天下,他们这些东宫高力却不在赦免之列,原已众人心中不平了。但如梁犊说的一样,倒也罢了,他们万余人被谪发凉州,也就是从赵国都市发往边境,毕竟都还是行伍中人,只是换个苍凉的地方戍守。但来了雍州,不但被那刺史夺了马,教他们推着独轮车,还上了镣铐。又使了士卒押送,这便是当他们是囚犯了。

“去到凉州,我等长途跋涉,早就入他娘的筋都软掉了,身上又无兵甲,**也无骏马,便是凉州守将无领杀我之旨,兼无杀我之意,又如何?只教有敌犯边,鼓角一起,我等被驱前头当死士,不用三场仗,这万余弟兄,还能有几人生还?”

一众高力听着无不动容,梁犊看着众人心惊,却自向自己在队伍中的心腹做了几个手势,然后狞笑道:“弟兄,行军之事,以何为先?”所谓东宫高力,就是力大无穷、又至少能射得一手好箭——不是那只知读圣人书的儒生,也并且只知欺凌弱小的纨绔子弟。

大军未行,粮草先发。

便是那三辈子都不认一个字的军中老卒,也知道这沙场至理。何况能被拔去东宫的高力?而现时在梁犊身边的,还是一众高力之中的大小头目。听得梁犊言语,众人眼中都亮了起来,纷纷抱拳一诺,各自将手里独轮车扔下,去寻往日部属。

那押送的士卒渐也发觉不对,这队伍突然停了下来不说,还有许多囚犯在前面穿梭。便有军士纵马奔驰于旁,倒持着矛杆喝骂道:“做死么!贼囚徒”还没骂完,却被同伴拖住。

这军士抹了雨水,正想叫同伴不要同情这些囚徒,谁知抬眼望去,却见当下那一众高士全都不动,不知何时那穿梭来往者皆已停下。更为可怕的是他们都分列成阵,这哪里是囚犯?这分明是一支军队!

“反了!”却听那梁犊高吼一声,万众同声呼应:“反了!”

押放的军士只有几百人,若是看押万余顺从的囚徒自然胜任,但对付万余军队,那怕是上了镣铐的军队,绝对是力不从心。何况这些高力,本还是可以入选东宫的精锐!

有不晓事的军士在马上还拿矛去戳,被那高力把着矛杆拖将下来,只一拳便打得鼻骨生生陷了进去,全无生气。有眼色的军士连忙策马,想要远离这班杀神。却被梁犊见着,随手握着路边臂粗树木,喝了一声:“留下吧!”那树便被扯出来掷将过去,正正掷中那军士后心,立身翻身跌下,无了气息。

梁犊望着那些正在击杀押送军士的袍泽,他投入石宣手下,便是等的今日。石邃仍是太子时,跟随着他从东宫离开的兄弟,都是当过军官的人,又是有心谋划,早就在这一众高力之中充任头目,或是得了不少人望。梁犊待得这些高力怨气蓄积到极为难忍了,带头起来发作,应者如云,自是意料中事。

他仔细想着当日石邃叫他记熟的地图,那埋藏兵甲之处便在这左近的下辨地界。他抬头见那几百看押军士都已被高力拿下,想起石邃当年与他说的话:不要提为旧主报仇,要扯起大旗,把这赵国搅乱“某乃晋征东大将军,今伐赵,汝等当从义事哉!”

“诺!”

“善!先陷下辨!”

辉煌的宫殿里众多的宫女都如秋叶颤抖,那平时宛如仙乐的弦声已无人敢奏。深得石虎宠爱的那些女尚书,也尽量地伏下自己美丽的脸孔。那些令人望之心醉的容颜,再没有谁叹息着生了几根白发、眼角渐有鱼纹,都唯愿可以慢慢老去。就算终有日青春不再,总也好过被利刃斩下,成了刹那的永恒。

“快!快召佛图澄大和尚!”这是躺倒是病榻上的石虎支起身来,神智不清的胡语。石虎很相信佛图澄,认为他有大神通。只是他已忘记,自从佛图澄与他说“棘子成林,将坏人衣”——也正是他逼得冉闵辞去并州剌史的原故——之后不久更死了。

当听得中侍忙回报佛图澄已死,石虎长叹着躺倒在病榻上,连说胡话的力气似乎也被抽走了。他不单单是为了旧东宫高力的叛乱而痛苦,而是这让他想起那被他杀死的儿子石宣,还有被石宣杀死的石韬或者再追溯上去,还有同样被他杀掉的石邃。毕竟是他的儿子,人老了,想将起来,又如何能不悲苦?哪怕是羯胡,总归都还是人——尽管他们生存于世,带给这个天下的,大都只有惨无人道四字。

如果说对于儿子的悲思,是感情上的折磨;梁犊的军势,就是现实套在石虎颈子上的绞索。下辨,早被梁犊一鼓而下了,安定刘宁所部出击,也被杀败。不知道梁犊这股东宫高力,从何处寻了许多铁斧,装上一丈长的斧柄,尽管没有盔甲,但这些人本就是精锐无匹、力裂虎狼的勇士,寻常的赵军,哪里拦得住?

下面呈上的军报,说是梁犊等人的兵器是“掠民斧”。石虎却是不信的,能装上一丈长斧柄的大斧,去哪里掠得成千上万把来用?这岂不是如同说人马披重甲,然后纵跃盘旋轻盈如燕一般的可笑?打造大斧的这么多精铁,必定有不为所知的出处。

但他不愿去想了,有能力提供这么庞大数量的精铁者,只有他的那些儿子。他不想再杀死自己的儿子了,所以,他宁可不去想,下面报上来是“掠民斧”,就随他去吧。

这个身经百战、夺位称帝的羯胡枭雄,连他自己都觉得上天给他的恩宠,似乎已经用完了。梁犊杀到长安,途中许多赵军都加入了他的军队,去到长安,军力已到了十万人!乐平王石苞聚集了所有的精锐,也不能阻止梁犊前进的势头。

再精锐的赵军,能比入选东宫高力的这些虎狼更凶猛?只一战,乐平王的精锐军兵就被杀败了。接着梁犊破了潼关然后大都督李农统十万步骑,其中还有石虎嫡系的张贺度所部,在新安与梁犊接战,大败。

石虎无神地望着屋顶,直到内侍来请他服药,方才再次挣扎支起身。饮完了汤药,石虎强提起精神问道:“今日可有战报传来?”内侍战战兢兢地跪在那里,不敢抬头。却听“哧”的一声,许多温热**喷溅在那内侍头颈处,殿内腥臭之味便漫弥开了。却是石虎见内侍不敢答他,这老行伍哪里还不知道前方必定又败?一口血立时便喷了出来。

几位太医连忙上前把了脉,都一脸的惊恐。石虎此时心脉极为衰弱,若是死了,这些太医,怕都跑不了陪葬的下场。当下便有太医提议:“现时战报,不宜呈之于上。”众太医谁也不想死,自然附议。石虎若是死了,那些内侍也难活的,巴不得有个理由,可以保全自己,当然也是心神领会。

此时宫外却又来报,冠军大将军姚弋仲求见。内侍方自想寻个由头拒了,却听病榻上的石虎,不知何时醒转听着,有气无力地道:“赐、赐朕食与姚卿”当下内侍大喜,连忙安排去做不提。

“汝断彼一指,某必断汝十指。”襄国大牢的过道里,冉闵虽然面容平静,但眼神中流露出的那种令人心寒的光芒却让孙伏都也不由得心里为之一冷。后者正把刀尖搁在案上,蒋干被锁着脚镣手扣,又被七八狱卒死死压住,将他的手按在刀下。孙伏都只要把刀柄一按,蒋干的大拇指就将被切断,这手也就废了。

但孙伏都毕竟是沙场老客,心中一寒之后,立时转念过来:没了汉军营的冉闵,不就是一只无牙老虎吗?不禁愈加得意地狞笑起来,单手把着那刀,抚须道:“棘奴,当时汝缚老夫部曲,一马换一人;今日老夫缚汝部曲,却不要马,只要钱,二十匹绢换一人,提八十匹绢来,自放彼等走。或无能赎,要如何处置,却便由不得汝主张了,哈哈哈!”

“某不作大言。”冉闵教随从亲卫搬了胡几,便大马金刀往那过道里坐了下去,生生将这大牢出入之道堵住。他不想与孙伏都说什么就算蒋干等人,路见不平打了孙伏都的部曲,也应归有司审理量刑,不应私刑之类的废话。

这赵国,还有律法可言吗?羯胡对于汉人高官,都是想抢就抢的;石宣与石韬本是有隙的,但他之所以杀石韬的起因,却是石韬越制,规之不听,方才使得石宣起了杀心。在这赵国提律法,简直就是一个笑话。

孙伏都冷笑起来,依他看来,冉闵如今穷得也只有腰间长刀了,绝对是拿不起钱来的。而原本对冉闵多有招揽之意的石宣、石韬也都死了,他不怕有人会帮冉闵。若论战力,他今日是预备冉闵会来的,带了足足三百部曲;大牢之中又是窄路相逢,难以排兵布阵,他却是一点也不惧身边只有十名亲卫的冉闵。

“若非看在今上的份儿上,哼,武兴公,今日便是老夫将尔缚起,又如何?”

他说着一声暴喝:“儿郎何在?”却便听得脚步声急剧响起,之前所布置的部曲从大牢深处四方八面涌出,足足三百人,将冉闵与他那十名亲卫团团围住,纷纷抽出刀斧,齐声喝道:“属下在!”

“如何?哈哈哈,沙场决胜,汝也确是良将,若是两军对垒,老夫倒也不敢欺你;但此间之地,却不容得你排兵!汝今日来,毕竟还是嫩了一些啊!武兴公,莫说老夫不给面子,八十匹绢,两个时辰内提来,便教彼等全须全尾出去。”孙伏都却是故意如此的,八十匹绢,冉闵哪里拿得出来?连部曲的战马几乎都卖了大半,襄国城郊那小院里,照顾老师、妻儿的下人,都遣散了许多,只余下两个浆洗婆子、一个下女帮手打理家务。

孙伏都将那刀抽起,用刀背拍打着蒋干的脸颊,笑道:“尔也是一员勇将,若是此时发誓,今生效忠老夫,便放你一马,如何?”蒋干只瞪着血红的双眼,咬牙切齿“呸”了一口,全不理会他的招揽。

“好,好。那边厢为救部属自陷险地,这边厢刀斧于颈不弃旧主,煞是感人老夫看了,也不得不赞一声好。”孙伏都笑着调侃着,“如此,老夫便也给武兴公一个面子:只要武兴公冲老夫磕一个头,便放一人走,如何?哈哈哈,不过得磕得响才行!”

他那些部曲,无不也轰然大笑。

那大牢里,突然有人喊道:“公子闵,小的家中还有一匹绢!”却是某个不知何事被锁入牢中的晋人,被他带了这么个头,又有人道:“小的也有一匹,愿凑个份子!”“在下家中有一壁古玉,若是太平年景,千金不易,现时也可以当两匹绢”

“多谢多谢!”冉闵不禁动容,起身作了个四方揖,对那些晋人道,“感诸君拳拳之意,闵心领了。只是今日之事,尚不至如此。”说罢便气定神闲地坐了下去,只对孙伏都道,“汝可知某初至并州,如何使饥民得活?”

受了宣召来邺城的姚弋仲,自然是石虎心眼中足以托付重任的人选。而石虎如此暴虐的性格,又贪图享受不理生民死活,更是生了一群颇有“雄才”的儿子,这么些年一路在赵国折腾到现在,还能牢牢地掌握着这个国家,不得不说他看人的眼力还是颇为利害的。

姚弋仲并不是孤身前来,他领着八千部曲一起到邺城来的。在求见石虎、内侍入去禀报的当口,他便叫心腹卫士过来,对他道:“速去寻武兴公,与他说,若随老羌出征,此前一切,便一笔抹过,算做老羌对不住他便是,日后必要弥补”那心腹连忙领命去了。

边上他的儿子和亲信都极为吃惊,要知道姚弋仲向来强项,连石虎当面他都是该说什么就说什么的,这让人传话给冉闵,不单客气,而且可是少见的婉转。姚弋仲看着身边小辈不解神色,长叹道:“沙场对垒,可不是月旦评那样的事体若不着棘奴齐去,这胜算却是少了许多”

“将军,若是汉军营仍在,倒也罢了,现时”边上心腹抑压不住,便发起牢骚来。那五千黑甲汉军营,无论棘城之战,还是沔水之役,都是教人口服心服的。但毕竟冉闵已无力维持,汉军营也早就散了,此时身边不过五百部曲,便算做个个都是铁铸的,又能济什么用?须知李农十万步骑,其中还有张贺度的具装铁骑,都一败再败。

但在姚弋仲这种宿将、宦海老手看来,却是另外一番景象。若是汉军营仍在,他却不需拉下老脸去说软话了。毕竟是吃赵国的军粮,军调之令一到,不由得冉闵不跟着出征。但冉闵散了军营,若要他出征,就要配给他兵马,石虎必定不肯,就连姚弋仲也不愿意的。不配给冉闵兵马,却又要他随军出征,便是他拉下脸去低头的原故。这时内侍远远过来,姚弋仲吩咐儿子道:“且拖着,便说老夫跋涉疲累,正在假寝。候得去武兴公回复,老夫方去与那内侍撕撸”他儿子连忙迎上去,自与那内侍交涉不提。

“尔等却是小看了英雄啊!”姚弋仲看着身边亲卫,摇头低叹。没有冉闵的汉军营,就不是那支棘城之下,数十万赵军溃败之中,能够独全的黑甲军!否则不用等冉闵解散,赵国之中想要接手这支强军的将领,从石虎到李农、张豺、张贺度、孙伏都、刘铢,何人不曾作过此谋?

但没有汉军营的冉闵,姚弋仲却知道,那仍是冉闵。

不过这个道理,不是很多人能明白。

大多数人都以为,没有了汉军营的冉闵,大约就一无是处了。

而在大牢里与冉闵对峙的孙伏都,就是其中一员。

他只觉局面尽在掌控之中,大笑道:“老夫管他如何养活狗屁饥民?那些个晋人,净是吃货”

“去抢,抢鲜卑的小部落,抢他们过冬牛羊。”被七八个力士按着的蒋干,截断了孙伏都的话头,翻着血红双眼笑道,“若有人让公爷不痛快,通常会死得很快。”他说罢,大笑起来,仿佛被按着是孙伏都一样。

这时冉闵站了起来,他对孙伏都道:“某素来耐性不太好,一刻之内,放人。”说罢自向牢外行去。

孙伏都气得笑了起来,道:“棘奴,若不看在今上份儿上,今日便连你一并做掉!看着,老夫这便活剐了这厮!”说着便揪着蒋干的胸口,提刀便欲下手。

“汝说了二次了。”冉闵停下来,没有回头,“不必看谁份儿上,有什么手段,尽管使将出来。”

孙伏都颈间青筋迸现,怒吼道:“杀!”

冉闵点点头道:“死。”

“诺!”那三百部曲之中,有六七十人齐声应着。

立时惨叫声起,刀斧在这幽黯的牢房里划起一片片雪亮的光,飞溅的鲜血四起。

几弹指之间,三百部曲站着的,已只有六十余人。

冉闵今天没有披甲顶盔,他的刀也没有出鞘,一身雪白长袍上,连一点血都没有染上,连他身边十位亲卫都没有动手。孙伏都不敢置信地望着那六十余人,正是这些人,方才毫不犹豫地砍杀了其他人。

但接着孙伏都便明白了,为何数月前,陆续能网罗到许多手底硬朗的部曲。只见他极为赞赏、以良马宝甲招揽的那名部曲收刀入鞘,冲着冉闵大声报道:“禀公爷,二曲左屯前队一什二伍,歼敌十五!”那音调因激动而带着颤儿。

“禀公爷,一曲右屯后队三什一伍,歼敌十七!”这个部曲孙伏都也认得,最为桀傲不驯。半年前来投,连败他属下七名好手,为了笼络他,孙伏都把自己的小妾都赏了他。而此时这位平时没个正形的部曲,却用着一种狂热的语气,如长矛般肃立向冉闵禀报着。

一个个出来禀报的汉军营伍长什长,孙伏都全认得,都是花了大气力才招揽到的壮士。他实在宁愿聋了,愈是听着愈使心中发寒冉闵的语调,仍是那般平静:“一刻光阴,尚有些许,好自为之。”但若面对着他,却能看到微微上翘的嘴角。其实,他行将出去的一路上,连步子都轻快了许多。冉闵也不是天生下来就无七情六欲的,只是他不能乱,必须平静。他走的不是阳关道,更不是独木桥。他带着兄弟行走在刀锋之上,他只能平静。

发誓赌咒必定将来如何、如何;想来兄弟们就算分别,他日总会如何、如何总归不是实在的东西。这一声令下,数十弟兄竟无一人犹豫!这些因为实在无钱粮维持的生死兄弟,散去自觅生活,心中总归时时记着汉军营中位置——所谓身在曹营身在汉,莫过于此!怎不教他心中激荡?

那些部曲离开了,他们自然不会再待在孙伏都帐下;冉闵也离开了,大牢里,除了孙伏都和那七八个按着蒋干的力士,便只有被孙伏都的老部下,扣押下来的四名黑甲军。至于牢房里那些被关押的囚犯,孙伏都自然是无视的。

游牧民族的确是有狼性的。

狼若是得意时,面对狮虎也敢一涌而上;一旦被重创了,吓破了胆,便呈现出狗性来。

他自然还有心腹,还有军队。

但谁知道那里面谁是原来黑甲汉军营出来的?赵国不比当年刘氏的汉国,赵队,胡汉混杂,再说晋人也有高鼻深目的,哪里筛得完?难道把手下部曲、亲信,捡手底硬朗的,全杀了?

孙伏都望着那嘴角淌血,向他怪笑的蒋干,只觉须用手中刀将他斫成肉酱,方才能解心头之恨!但他老脸青白,手中的刀颤抖着,终于收入鞘中。

还好,一刻光阴,应没耗尽,这是孙伏都走出大牢时,心中的庆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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