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宁被苏安云带到这里的时候,他看到那群走在前面的怪物孩子已经开开心心走进了起火的区域,它们像是感受不到餐桌一直都在起火,也察觉不到周围的那样横七扭八的倒在一起的怪物孩子也在起火,一个个都兴高采烈的排在窗口前等着打饭。这一幕充满了怪诞和恐怖。唐宁认出了那些已经快成为火人的怪物孩子是之前路雨华告诉他的坏孩子,火舌舔舐着它们的肌肤,这些孩子却仍旧捧着装得满满当当地餐盘,往火焰最深处走去,坐下,满脸都是欢快地享用着难得的丰盛午餐。不,唐宁突然发现这不太对。那些坏孩子睁开的眼里充斥着一种他极其熟悉的情绪,它们恐惧和痛苦,唐宁无法反抗,他们看着火舌在自己的身上舔舐……——它们无法反抗。这一刹那,唐宁突然明白了小鱼为什么和他约定好那个时间,他的视线在一片红与黑中焦急寻找,很快唐宁看到了穿着格子裙的小鱼倒在桌前,烈焰即将燃在她的身旁,“哥哥,那个穿格子裙的小孩。之前我答应过她,要带她荡秋千!”唐宁急忙冲苏安云道。苏安云听到了唐宁的话,他点了点头,大步走向了瘫软在桌上的小鱼,轻松将小鱼从火海中拉了出来。也就在这个时候,那些好孩子们吃了饭菜也一个个倒了下来,栽倒在了餐桌上,有些孩子的眼睛还是睁着的,身体却无法动弹。整个餐桌上已经没有了能够动的孩子,还能动的只有大人。那些怪物老师看着所有的怪物孩子都吃下了最后的午餐,辛劳了这么久的老师也坐在了下来,它们的脸上洋溢着幸福而完满的笑容,一口一口地将饭菜咽了下去,然后一个又一个地倒下。这有条不紊的一切像是在按照既定好的剧本演练,火焰无情的吞噬着每一个人,唐宁的耳边似乎响起了凄厉的惨叫声,可仔细去听,却什么都没有。木料被火焰舔舐,发出了细微地爆裂声,人体的毛发迅速在高温中化作扭曲的一团,皮肤也被沾上了火苗,轻快地跳跃着。安静极了。老师们也是如此。可它们却安静的,幸福的感受着此刻......火焰将郑老师庞大到畸形的肚子、小周老师过分长的四肢、露露老师长长的脖颈......一一消灭,还给它们正常的身躯,它们就宛若向神明奉献己身的教徒,在火焰中升华,即将去到神的身边。“这是不对的……它们为什么不走?它们明明知道有问题,它们为什么不走?”唐宁无法理解,他对这残忍的一幕实在看不下去了,亲眼目睹烈火焚身时,唐宁甚至觉得这种痛苦比鬼怪袭击还要深。“因为这是他们想要的。”一道声音突兀的传来,唐宁瞬时闻声侧脸望去——是柏映雪。她坐在整个餐厅的正中央,火舌也在吞噬着他,可是她的双手却不断动作着,一个又一个精致的娃娃从她手中出现。虽然做了这么多的娃娃,柏映雪却并没有多少成就感,那张被烟熏黑的脸上流露出了一种带着嘲笑与疲惫的神情,她没有看唐宁,反而看向了窗外。黑沉沉的,与不祥的红交织着的窗外景色。“路雨华……是不是死了?”柏映雪微微笑了笑,仿佛是在嘲笑着不自量力的路雨华,又像是在嘲弄着她自己,就算在这个时候,她手中做娃娃的动作依然没有停下。“是!他死了!”唐宁回答之后焦急劝道:“柏映雪,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快跟我走!!!”令唐宁没想到的是柏映雪摇了摇头,她侧脸咬断了线头,捧起了手中那个已经完成的娃娃满意地打量着,眼神很专注,似乎对周遭的一切都充耳不闻,“……来不及了。”来不及。从一开始就来不及,在答应那不可能完成的条件时,她就已经预见到了今天的结局。火焰攀上了她的指尖,又迅速点燃了她手中的娃娃,娃娃嘭得一声,化作了一团燃烧的火球,柏映雪却置若罔闻,将娃娃抱入了怀中。那么多燃烧着的娃娃都被她拥抱着,可是她最想抱住的娃娃却再也抱不到了。她的娃娃。她的姐姐。在漆黑阴冷的夜晚,只有将姐姐抱在怀里时,那些渗入骨髓的阴冷才会被驱逐出去,她的胸腔才能由内而外感受到温暖。柏映雪闭上了眼睛,任由那团火焰灼烧着自己,久违的温暖从外朝内席卷了她:“你走吧,唐宁。”“谢谢你之前救了我,警惕你身边的人,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你是活下去的那个。”柏映雪已经化作了一团火焰,她的声音也轻微起来,她似乎叹息了一声。“……要是当初不救我,就好了。”“柏映雪!!!”唐宁睁大了双眼,看着那骤然汹涌的火焰吞噬了一切。恍惚间,似乎有一波火焰扑了过来,穿透了苏安云罩在他身上的保护罩,冲进了他的脑海,燃烧着唐宁所有和孤儿院、柏映雪、路雨华相关的记忆。那个初见时背着老旧洋娃娃的女孩同那个浑身都湿漉漉的青年一起走了过来,他们走向了坐满孩子的餐桌前,女孩将背上的洋娃娃取了下来、抱在怀里,她低头和洋娃娃自言自语,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那个一直在滴水的青年则被一群孩子环绕,那些小孩子拿着餐巾纸试图擦去青年身上的水珠,他们擦着擦着,踮起脚尖擦到了青年的脸上,不知是泪还是水的痕迹被干净的纸巾擦去。夹菜的老师发表了什么话后,围在桌前的所有孩子都举起了筷子,他们高高兴兴地一起享用饭菜。明媚灿烂热烈的红从每一个人身上涌了出来,化为烈焰吞噬了唐宁眼前的一切。唐宁呆呆地眨了眨眼,他和小鱼被苏安云抱着离开,在苏安云一步一步离开食堂时,原本无法动弹的小鱼似乎也一点一点恢复了肢体的控制能力,从小鱼身上传来的绵长颤抖让唐宁从呆怔的状态脱离出来。唐宁连忙看向瑟瑟发抖的小鱼,也许是害怕,又也许是疼痛,小鱼在持续不断地颤抖。“怎么了?”唐宁关切地询问道,他将自己能给予的关心都投注到了这个烧伤的怪物上。这只模样可怕的小怪物顶着自己烧焦的脸转向了唐宁,那张脸上的狰狞痕迹越来越多,即使被抱离了火海,似乎还有唐宁看不见的火在舔舐着她。火光摇曳在她的眼睛里,让这双总是黑到瘆人的眼睛也有了温暖的光芒,她用沙哑的声音对唐宁道:“妈妈,我还以为你不会再来了。”唐宁的心脏一紧,他想要说什么,可是小鱼还在说话,“小鱼一直坐在秋千上等妈妈,因为妈妈说过,只要小鱼在这里荡一会儿秋千,就会接小鱼回家。”唐宁愣了一下,他似乎没和小鱼说过这句话?那双亮晶晶的眼睛还在看着他,被烈火烧去皮肉的小手小心翼翼抓住了他的一根手指,“小鱼就一直在等。”“等到天都黑了,等到春天过去,夏天过去,秋天过去,冬天过去......可是妈妈一直没有来。”“是小鱼长大了,所以妈妈不认得小鱼了吗?还是小鱼变难看了?”小怪物的脸上已经没有一处好肉,她轻声道:“对不起啊,妈妈,小鱼也不想变得这么难看。”唐宁屏住呼吸,他听着这个越来越虚弱的小怪物诉说道:“可是在小鱼在这里没有妈妈,好多坏孩子都在欺负小鱼。”“小鱼不想被欺负,只能变成难看的坏孩子了。”她痴痴地看着近在咫尺的唐宁。美丽的脸庞,温柔的气质,像极了她记忆中的妈妈,虽然她已经记不清妈妈具体的容颜。“妈妈,带小鱼去荡秋千吧。”她的手用力抓住了唐宁,十根手指、两只手都握住了唐宁的手,直接与唐宁佩戴着钻戒的手相触碰,她承受的痛苦似乎更深了,可是她却没有松手。“这一次,荡完秋千......”她祈求道:“就带小鱼一起回家,好不好?”唐宁的嗓子发紧,他轻声说好。苏安云带着他们来到了孤儿院门口的树前,那棵树上挂着一个老旧的秋千,小鱼总是坐在那个秋千上。只是这一次,光看她自己的力量很难轻松坐上去。唐宁颤抖着手扶着小鱼,小鱼很轻,轻得似乎只剩下了一把骨头,多余的重量都被看不见的火焰烧去,怪物形态的她被唐宁扶着坐在了秋千,两只小手抓住了两旁的铁索。她背对着唐宁,长长的头发被烧得不剩下什么了,唐宁望着坐着秋千上的小姑娘背影,他缓缓伸出双手,将小鱼往远处高高推去。格子裙摆在空中飘荡,就像一只无忧无虑的小鸟飞向了远方。“荡秋千喽~”恍惚间,唐宁似乎听到了耳边传来的悦耳童声,那个坐在秋千上的小女孩转过头,露出可爱的脸蛋,笑得两只眼睛弯弯地看向她。她的身后没有黑烟和火光,湛蓝的天空一望无际。在唐宁失了神的目光中,那由他推出去的秋千缓缓荡了回来,抓住铁索的骨手缓缓松开,垂落在了空中,那被烧焦的瘦小身体安静地依偎在秋千上。除此之外,什么特别的事情都没有发生。总是追着他喊妈妈,似乎对他有着很可怕企图的小怪物……原来真的只是想要让他充当一次妈妈,带她再荡一次秋千。那看不见的火终于烧在了唐宁的心上,将身体里的氧气燃烧殆尽,让唐宁必须大口大口喘息着,才能汲取到支撑他生存的空气。“哥哥。”唐宁颤声道。“怎么了?”苏安云扶住了唐宁摇摇欲坠的身体。“我好累......我们回家吧。”他将头埋进了苏安云的怀里,浓郁的疲惫感如排山倒海而来,苏安云抱起了他,走出了这座被大火吞噬的孤儿院。他们朝着蜿蜒的山间小路走,这里的空气是清新的,一花一草一木都开得烂漫,有渺小的蚂蚁爬过脚边,山风吹过发丝,将一阵稚嫩的童声合唱传来了出来——“走在乡间的小路上,暮归的老牛是我同伴,蓝天配朵夕阳在胸膛......”唐宁闭上眼,他有些分不清真实和虚妄,烈火似乎一直他的脑海中燃烧,无边无际的红和漫山遍野的绿在眼前交错着,他的身边似乎是路雨华在和他一起行走,他们走在山路上,路雨华走走停停,一会儿去看草木,一会儿去看蚂蚁,他催路雨华走得快一点。其实他不应该去催路雨华快一点走的,那么多的风景,在生命结束前看一眼就少一眼。“喔呜喔呜喔喔他们唱,还有一支短笛隐约在吹响......”他的眼前出现了柏映雪的背影,背着洋娃娃的柏映雪走在他的前面,在一片漆黑的四角游戏中,他们一直绕着圈转着弯走走停停,一开始是柏映雪走在他的前面,忽然间娃娃掉队了,柏映雪就到了他的后面,落后到要被娃娃拖着走。其实他不应该去求哥哥救下柏映雪的,被笑容灿烂的娃娃交换过来的柏映雪一直在哭泣。“任思绪在晚风中飞扬,多少落寞惆怅,都随晚风飘散,遗忘在乡间的小路上......”他的眼前又出现了荡秋千的小鱼,从第一次见到他,就亮晶晶盯着他看的小孩,总是跟着他,亦步亦趋,生怕自己被丢掉,缠着他喊他妈妈,即使很痛也要和他手拉手,开开心心坐在他身旁与他一起做娃娃,推着他去荡秋千的小鱼。其实他不应该着急做事,被小鱼喊着妈妈,却没有给过她奢求的温暖。......“哥哥。”唐宁闭着眼,他的面容无比苍白,没有一丝一毫的血色,长长的眼睫垂覆在他的眼睑上,唐宁轻声道:“我好冷。”苏安云抱紧了他,对他低声哄道:“我在这里。”唐宁将脸埋进苏安云的怀里,他好像出现了灾后应激,那梦魇一般的火烧在他的身上,让他无法摆脱,在那熊熊的烈火中,只有苏安云的怀抱是隔绝烈焰和烟雾的保护罩,他唯有用力抱住苏安云,才能感知到安全。他们一起坐上了回去的公交,公交开在凹凸不平的山路上发生一阵又阵的颠簸,唐宁听到了苏安云胸膛里砰砰砰的心跳声,沉稳有力的,能给人难以形容的安全感。可是还是不够......唐宁伸出手,他冰冷的手和苏安云温暖的手掌十指紧扣,他们的掌心贴着掌心,体温沾染着体温,“哥哥......”“小宁,不要怕。”温暖的手拍了拍他的后背,唐宁睁开了眼,看到灿烂的阳光穿透车窗照在苏安云身上,是很温柔的颜色:“不管发生了什么,我都会和你在一起。”“不......”唐宁轻声否决道,他的声音实在太轻,苏安云低下了头,将耳朵凑在了唐宁唇边。“妈妈说,你以后也会有事情要做......你们会一起离开家......”唐宁的心一阵又一阵地绞痛,他已经无法,无法再承受任何存在的离开了。“那是以前。”在阳光晕染下的双眸似乎有着某种蛊惑人心的力量,苏安云温柔专注地凝视着唐宁,他不断拉近着与唐宁的距离,让唐宁感受到了晕车般的眩晕,“我现在改变主意了。”“我怎么可以丢下小宁,让小宁一个人孤零零呆着?”鼻尖落在了唐宁的鼻头上,苏安云的声音温柔热枕到似乎刚才心窝里掏出来那样:“我们是家人。”“我们要永远永远在一起,这才是一家人。”永远永远在一起?唐宁的心脏像是被什么温暖的情感用力攥住,他听苏安云用那低沉又温柔的声音描述着未来,“你,我,还有阿姨,我们三个人永远在一起,不论你去读大学,还是去工作了,我们都要在一起,对了,我们还可以养一只猫。”“猫?”唐宁喃喃重复着苏安云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