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首的男人这才不急不缓放下茶盅。
他桃花眼一弯,挂着无可挑剔地笑容开口:“既然如此,裴家公子可否说句话?”
裴晏这才回应:“嬴公子。”
青年不太适应这般环境,只是低着头,神情压抑。
嬴子黎却是浑若不觉,他笑吟吟道:“你可觉得有冤?”
老实说,自己家的事情,裴晏也是第一次知道。
父亲酗酒赌博、抛妻弃子,母亲郁郁而终,裴晏终年混迹于贫民窟,甚至是被父亲卖给器官公司,这样的生长环境,让裴晏去哪儿接触到自己的家族历史?
他只知道自己家曾经是名门世家,却不想到,裴家遭遇的并非家族落魄,而是灭顶之灾。
如此一想,裴晏猛然攥紧自己的拳头。
“凶手未曾找到,”他咬紧牙关,“怎能不冤?”
“在下明白。”
嬴子黎看似感慨般一声叹息:“既是如此,就请商君重启裴家一案,调查清楚吧。”
咸雍城主一经发话,全场又是死一般寂静。
看嬴公伯的神情,似是早有准备。
老东西,陈音希在心底嘀咕道,他肯定是有准备,不然怎么会带人闹到律法宗来。
就如陈音希所说,过了三天才上门,嬴公伯肯定带着族人销毁了不少证据。
但她这么做也不算打草惊蛇——若说有所察觉,那么在裴晏抢走雇佣兵的玄鸟玉佩时,嬴氏宗族就理应听到了风声。
闹到明面上,反而是缩短了他们的警惕时间,打了个措手不及。
“裴家有冤,遗孤上门,理应还一个公道,”嬴公伯冷冷道,“然,我儿惨死,甚不瞑目,我这个当父亲的,也要为我儿讨一个公道!”
说完,他猛然一指陈音希和阿姝。
“裴家遗孤则罢,这两名帮凶,不得不死!”
嬴公伯一语落地,其余宗族人士纷纷叫嚣附和。
陈音希当场翻了个白眼:这是带来了一群地痞流氓吧?
连地痞流氓都知道不能在律法宗的地盘造次,嬴氏宗族的人会不知道吗。
他们当然知道,只是在咸雍横行霸道久了,律法宗数十年不曾插手,便狗仗人势,觉得自己能骑到商君头上罢了。
其中骄纵傲慢,有多少是嬴子黎蓄意培养纵容,还不好说。
左首的男人,看戏看得那叫一个快乐。
陈音希一哂,待到他们叫嚣累了,见没人回应,又重归寂静之时,才大大咧咧继续反驳:“那不对啊,大伯,这理我就要和你论论了。刚刚非得说杀人偿命的,是你吧?”
嬴公伯并不退缩:“自然是我,你当你一番歪理,争几分挣扎余地,责罚就判不到你头上来么?”
陈音希:“我就问你,杀人偿命,你说对不对?”
嬴公伯:“对。”
陈音希:“那就行,您老记住这句话。”
话到此处,她终于明白李君为何不声不吭,把十年来的咸雍犯罪记录塞给她。
不用陈音希刻意去做,她心思电转,嬴公伯一口一个我儿,她的思绪回到嬴子康死亡现场,查询模块便自动跳出,在浩如烟海的文档中标出所有涉及嬴子康的资料。
不标不知道,一标亮文字,陈音希的视野内都要被虚拟文档挤满了。
“三二一八年,嬴子康于华暖阁中与客人发生争执,重伤客人,后客人不治。”
她对着文档,一字一顿,念出所有的资料。
“三二二三年,嬴子康购置舞姬,经调查,舞姬中甚有活口,涉及买卖活人,且运输中有活人折损。”
“三二二五年,嬴子康发卖妾氏,妾氏不从,他执鞭殴打,一尸两命。”
“三二二八年,就是去年,嬴子康强抢平民之女,对方不从,上吊自杀。”
陈音希每念一条,正殿之上,嬴公伯的脸色就黑上一分。
这嬴子康,长得和嬴子黎有那么七八分相像,算是容貌不错、器宇轩昂,又是族长长子,本应前途无量。
却没想到,是个淫棍色魔。
之所以不处理,恐怕是嬴公伯觉得,自家儿子才能不差,喜欢玩女人,也不见得有什么问题。
之前陈音希决议刺杀嬴子康,还在心底嘀咕几句不好意思——完全是因为他修为不咋地还经常抛头露脸才拿他开刀。
现在看来,陈音希只觉得给他个痛快都是便宜他了。
“四条人命啊,大伯。”
陈音希冷着脸开口:“这还只是律法宗记录在案,被你们运作压下去的,没记录在案的,还不知道有多少。你说杀人偿命,这已经够他偿四回了,我只杀他一回,有问题吗?”
嬴公伯阴沉着一张脸,一句话也不说。
不说,不是因为陈音希辩倒了他,而是到这份上,嬴公伯也明白了情势。
在场有备而来的,不只是嬴氏宗族,还有商伯玉与嬴子黎。
这名陈音希,无非是二人的走狗罢了,她说什么、做什么,并非率意行事,而是商君与城主授意而为。
见嬴公伯不再开口,当中的商君,终于给出了正面回应。
头发花白的商伯玉阖了阖眼。
她坐姿极正,浑然不因缺对儿手脚而凸显窘态。商君看向陈音希,神情、气势之间威严不减:“我律法宗查案断案,绝非双唇上下一碰,辩倒对方,逞一时口舌之快。陈家姑娘,虽不知你从何得来律法宗的记录,但没做结论的案件,是谓悬案,而非宗门接受贿赂、屈服权威,不做判断。”
言语之中,也是在训斥陈音希张口就来、颠倒黑白,污蔑律法宗的行事作风。
陈音希低头行礼:“商君教训的是。”
商君收回目光:“五十三年前,咸雍大乱,嬴家自顾不暇,也顾不上旁的世家。如今裴家遗孤上门伸冤,那便如子黎公子所言,重启裴家一案;而子康公子累积的悬案甚多,又涉及他人清白与否,同样重启彻查。至于陈音希和阿姝,作为嫌犯,暂且拘押在律法宗,我亲自看管。”
说完,商伯玉侧目看向嬴公伯:“族长觉得如此可行?”
嬴公伯又是一声冷哼,竟是连面子都不留给商君,拂袖而去。
他一走,其他跟来的嬴氏宗族也纷纷起身。
而嬴子黎就跟粘在案边似的,亲大伯离开,他都不站直相送,只是坐在原地笑吟吟地说了一句:“恭送族长。”
“哼!”
嬴公伯身形一顿,头也不回,跨出大殿。
嬴子黎那张标志性的狐狸笑脸,一直维持到最后一名自家宗亲的背影消失,而后拿捏得当、完美无瑕的笑容,仿佛变戏法般尽数消失。
他炯炯有神的眼睛一转,目光落在陈音希身上。颇具男子气概的剑眉一挑,罕见地展现出几分凌厉来:“你看你干的好事!”
陈音希才不怕他呢。
狐狸终于不笑了,看他微微发怒的模样,她还觉得挺带劲呢。
反正还不起钱,气气他也挺好。
“怎么,”陈音希理直气壮,“是你把事情交给我的。”
不服就当三千万打水漂啊。
第63章 菜就是菜。
24
嬴子黎虽然收敛笑意, 出言斥责一句,但并不是真的要责怪陈音希。
陈音希顶了一句嘴,嬴子黎也没在意。只是俯首拎起衣摆, 以无比标准的仪态缓慢起身。
不得不说,尽管嬴子黎的行为举止带着几分刻意拿捏好的做作, 可他生得英俊,又天生贵气, 这般行为举止哪怕人人都能看得出来故意为之, 也算是赏心悦目, 难以心生厌烦和敌意来。
“商君,今日劳烦, ”他转身, 客客气气对商伯玉开口,“嬴家一案,还请商君费心。”
商君却不客气。
咸雍城城主起身行推手礼,她端坐在正首坦坦荡荡地受着。迎上对方明亮的含笑眉眼,微微蹙眉:“你自行保重。”
嬴子黎不卑不亢:“谢商君提点。”
韩叔剑说商伯玉对嬴子黎有救命和抚恤之恩, 她受嬴子黎的礼,倒也是理所当然。
二人你来我往,正殿当中的裴晏按捺不住,向前几步。
“嬴公子,”他冷硬开口,“我裴家一案,究竟与你们有什么关联?”
嬴子黎看向殿下的青年。
裴晏还穿着那身破破烂烂的大袖罩衫呢, 满脸是血、形象全无,出席这般严肃的场合,几乎能称得上是滑稽。
但嬴子黎不曾表现出半分轻蔑, 他仿佛思索般歪了歪头,而后回应:“裴家公子,借一步说话。”
陈音希:啧,有什么话不能当面说?
她算是发现了,嬴子黎不喜欢当众议事,就爱把人单独叫到一边去私下讲话。
这种老板最可怕了好吧!
陈音希不怕开大会,甚至不怕大会上被老板指着鼻子训斥——至少能知道老板的目的。而大老板把员工一个接着一个叫到办公室单独交谈?谁知道他肚子里打着什么主意,又和其他人说了什么不同的话。
麻烦。
她一边腹诽,一边目送裴晏跟着嬴子黎走出大殿。
待到嬴子黎离去,商君才从案首后起身。
商伯玉拿起手边拐杖,斜着一撑,手臂发力,就带着身躯轻松站定。这般行云流水,让一旁的阿姝惊讶地瞪大眼睛,不由得“啊”了一声。
“怎么?”商君问。
“没怎么,”阿姝乖乖回答,“我看你残疾,本想扶你一把,但你起身动作好顺畅,根本用不着别人帮忙。”
天底下,怕也只有阿姝这种脑子缺根筋的丫头,敢这么与商君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