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位邻居

晚风轻柔, 中午出门时王老太太就在两口大铁锅上卤了两大锅的羊蝎子。

经过整整一下午的熬煮汤汁浸泡,骨头都险些卤酥了。

仆人们还蒸了几笼馒头和几笼韭菜鸡蛋馅的包子, 又熬了一大锅绿豆小米汤,有荤有素,晚饭还是很不错的。

当一大群人来到后院时,瞧见夏小医者已经带着自己的九个师兄帮着仆人们将青铜灯架、坐席、案几都一一在后院的空地上摆放好了。

灯架上的蜡烛摇曳,昏黄的亮光笼罩着一张张案几和坐席。

赵康平也没多说什么,直接笑着让大家洗手开饭了。

下午众人在庄子上待了一下午, 看新农具时精神亢奋还不觉得,如今闻到浓浓的饭香味,才发现肚子是真饿了, 身体也是真的累了。

所有人一洗完手就迫不及待地跪坐在案几前拿着竹筷、端起大陶碗吃起了香喷喷的羊蝎子。

初来乍到的李斯也独自跪坐在案几旁,这是他出生以来第一次闻到这般美味的食物, 也是第一次经历贵族富户的分餐制。

如果真按照周礼的规定来,眼下用膳是很讲究的, 贵族们按照身份等级该用什么青铜礼器, 不同礼器中该盛什么食物都是有严格规定的。

可国师府内不讲究这些贵族们的规矩,只专注饭菜的味道。

饭菜的美味足以能抵消所有不合规矩的用餐步骤, 也或许是因为现在是礼崩乐坏的乱世, 总之燕丹、韩非这俩出身顶级贵族的人在国师府内也适应的挺好的。

李斯从小行事谨慎惯了,他拿着手中的竹筷, 即便很饿, 也没有直接吃陶碗中的羊蝎子,而是打量了一下放在陶盘中虚胖松软的淡黄色馒头和包子。

瞧见众人面前清一色的陶碗陶杯, 哦不, 国师小外孙拥有一个透亮的水晶碗(有刻度的玻璃小碗)烛光照耀在上面都能发出布灵布灵的亮光, 看着甚是金贵。

其余所有的大人、小少年、小豆丁, 无一例外全都用竹筷和陶碗吃得香喷喷的。

[莫不是国师府内青铜礼器不够?为了不失礼,故而就全部都用陶具了?]

李斯心头上滑过一抹猜测,看到众人都在埋头吃饭,他也终究是抵不住一波又一波香气的冲击,也开始动筷吃起了碗中的肉食。

一口羊蝎子下肚,李斯满脸惊讶的看着夹在竹筷中的羊骨头。

他简直不敢相信羊骨头竟然还能做得如此美味?

这下子李斯总算是明白为何赵人们对国师家的食肆如此憧憬,在场这些一看就家境很不错的人也都吃得如此投入了。

他也忙加快速度啃起了羊骨头,刚啃完两块羊骨头,李斯就瞧见一个穿着黑衣的年轻人从坐席上站起来端着他的陶盘急匆匆的往庖厨的方向跑,没一会儿就喜滋滋的端着俩大馒头回来了,跪坐在案几上就是接着大口大口的吃包子。

李斯不禁一愣,而后又有一个穿着蓝衣的中年人端着他的大陶碗兴冲冲的跑进庖厨内,没一会儿就又端了一大碗热汤回来,跪坐在案几前大口大口喝了起来。

第三个,第四个!

李斯:“!!!”

他悟啦!

这些人吃完自己的食物后不够吃又接着跑去庖厨内打饭!

李斯这下子总算是搞明白国师府吃饭的规矩了,索性放开肚皮肆意地吃了起来。

政崽也坐在自己的婴儿车内闻一闻空气中满满的咸香麻滋味,这是大人们的美味,而后小家伙才张开小嘴将仆人用不锈钢勺子从玻璃小碗内舀出来的蛋羹吃进自己的嘴巴里。

一小碗蛋羹刚刚吃完,小家伙就靠在婴儿车内睡着了。

赵岚也吃罢膳食抱着儿子回屋子内洗漱睡觉。

待到晚宴彻底散了后,赵康平也领着李斯来到中院的房间内。

房间内的装潢布局与蔡泽几人的一模一样。

瞧见李斯满脸困惑的看着挨着木窗的炕床。

赵康平笑着介绍道:

“斯,这东西名为火炕,是我今岁秋收后,准备推广的物什。”

“老师,这是和地窝子一样都是取暖用的东西吗?”

李斯背着自己的大行囊好奇的询问。

赵康平点了点头:

“对!火炕内修得有管道,冬日睡着很温暖。”

“现在天气暖和了,仆人们是七、八日烧一次炕,主要是为了防止下过雨后墙体(木头和泥胚砖制作的)太潮,烧一烧炕,保持屋子内的干爽,平日不烧炕时,大炕睡起来还有一丝冰冰凉凉的感觉,很舒服的,你可以试试,不习惯的话可以让仆人送一张木床进来。”

李斯闻言忙笑着摇头道:

“老师,我以前在家里都是睡得黄土垒成的土床,一路从南往北的赶路,沿途也借宿了许多地窝子,知道您琢磨出来的这种简单土建筑有冬暖夏凉的效果,眼下头次见到炕床还是挺新奇的,必然睡得习惯。”

赵康平闻言不禁笑着点了点头,而后低头控制不住地打了个哈欠,他

毕竟也是快奔四的人了,带着外孙在外面跑了一下午也有些累,瞧见李斯眼中的笑意和对炕床很感兴趣的意味。

他笑着拍了拍李斯的肩膀勉励了一番楚人小伙子以后把国师府内当成自己家,缺啥就说后,就撑不住了,转身打着哈欠,背着双手离开了。

没过多久,俩仆人也给李斯的房间内送来了一个新的沐桶,又送来一桶桶热水。

李斯全方位的打量完炕床,也进竹屏风后面沐浴。

当他将整个人都泡在热水中,默默感觉着热水浸透着身子的舒服感觉,才终于有一种离家漂泊了一个多月现在总算是稳定下来的踏实感。

赶路多日,如今待在安静的房间内,李斯紧绷的神经一朝放松,他也已经疲倦的险些睁不开眼睛了,但还是强撑着精神,洗完澡,头发没干就倒在炕床上,盖着轻薄的被子睡着了。

这一觉李斯睡得又香又甜还很安稳。

翌日天光大亮时,他一激灵睁开眼睛从床上翻身坐起,下意识就摸放在床边的青铜剑,看到屋子内的装潢,才意识到自己现在不是在野外的山洞或者是庶民的地窝子内,而是在很安全的地方,他不禁抬起右手用手背擦了擦额头,放缓了一下情绪。

这时,他隐隐听到外面有动静传来,大清早内屋外就传来了声音?

李斯忙掀开被子,在炕床上爬了几步,不解地推开木窗往外看,就瞧见在中院的院子里正站着五个身着不同服饰的人。

五人刚巧就是昨晚用膳时与他离得很近的仨黑衣小少年,一个穿着蓝衣、容貌长得甚是震撼人心的燕人,以及用餐全过程,那个从始至终没有开口说过一句话身着绿衣的贵公子。

只见这五个人迎着清晨金灿灿的阳光,在院子里还挺忙活的。

俩身高相仿、梳着斜发髻的黑衣小少年将胳膊上的袖子撸的高高的,一个人将握在手中的青铜剑舞的虎虎生风,又是蹦又是跳的。

另一个边扎着马步,边嘴里“嘿嘿哈哈”地练着拳,整张脸通红。

这是在练武李斯能瞧懂,他不禁改趴为蹲,蹲在木窗前静静地看向其余人。

另一个黑衣小少年,恰巧就是昨天下午还和他在国师门前说话,如果没有记错的话,仆人当时似乎是喊他为“夏小医者”?

只见夏小医者捧着手中的竹简边在俩练武的小少年身边走来走去,边出声朗读背诵道:

“……五味入胃,各归所喜。酸先入肝,苦先入心……”

“……酸伤筋,辛胜酸。苦伤气,咸胜苦……””

这似乎是在背某种医书,李斯虽然听不太懂,但也能看懂。

三个黑衣小少年的动作都能瞧明白,可另外俩人的举动李斯就完全看不懂了。

只见那个穿着蓝衣的燕国人迎着春日的清晨阳光,身子微微半蹲边挥舞着两条胳膊,边闭眼在嘴中念叨着:

“两手托天理三焦……左右开弓似射雕。”

[这是在干嘛?]

不像是在练武,也不像是在玩耍。

李斯不禁将两只手交叉揣在里衣的袖口中,默默蹲在木窗前观察蓝衣人的动作,还没能瞧明白蓝衣人接下来吆喝的“五劳七伤往后瞧”是什么意思,紧跟着注意力就被身着华贵绿衣的人给吸引了。

只见绿衣人面朝太阳,太阳光将他头上的玉冠照耀的熠熠生辉。

年轻的贵公子瞧着就从内而外透露着矜贵与优雅,完全符合李斯对“仓中鼠”的固有认知,只见下一瞬这个面如冠玉的贵公子就深吸一口气,而后紧攥双拳,大声喊道:

“新,新,新,郑,郑,郑,郑,新郑!”

“我,我,我是韩,韩国,新,新郑人。”

李斯这下子不禁错愕的瞪大了眼睛,原来昨日用膳时这贵公子一句不吭不是“食不言、寝不语”贵族规矩学得太好了,而是有口吃说话不方便啊。

原来“仓中鼠”也是有遗憾的……

李斯不由在心中感慨一声,昨晚天色太晚了,他除了在府外与夏小医者有过一番短暂的交流后,与府中其余人都没有说上话。

想起从街道上听到的消息,秦国上卿的孙子,以及燕国、韩国的王孙公族子弟都已经拜国师为师。

若是他所料不错的话,这个对着太阳练嗓子的年轻贵公子应该就是韩国的公室子弟了。

俩练武的秦人小少年不知道哪个是秦国上卿的孙子。

李斯正这般思索着就突然见到那个黑衣打拳的小少年突然连着翻了七、八个跟头径直翻到他的窗前,双手撑着地面,用倒立的姿势从下往上地看着他笑着用秦腔高声喊道:

“李兄,你睡醒了?你蹲在床边干嘛?出来和我们一起玩儿啊!”

听到蒙恬的喊声,正在练剑的杨端和、正在背安老爷子传授的《本草纲目》的夏无且,正在练习安老爷子所教的八段锦用来养生的蔡泽,以及同样根据安老爷子所教的发声方式练习发音的韩非。

四人齐刷刷地转头望向蒙恬倒立的方向。

正像一个小老鼠一样偷偷蹲在炕床的木窗边观察新邻居们的李斯,一不小心被蒙小少年戳破了举动。

性子内敛的未来斯相没有一丝丝防备,霎时间就与五个“异国”朋友们面对面瞧了个正着,他立刻耳根子发红、手忙脚乱的关上木窗,紧跟着就听到窗外传来了欢快的大笑声。

笑声就像今日清晨的太阳,非常明媚又富有感染力,蹲在炕床上的李斯也不禁勾唇摇头失笑。

新邻居们虽然身份不明,又来自不同的诸侯国,但似乎性格都不错。

他快速下床麻利的换上搭在竹屏风的干净衣服,而后穿上鞋子,洗漱过后,走出房间对着众人拱手打招呼道:

“楚人李斯见过诸位。”

“燕人蔡泽。”

“韩,韩,人,韩,韩非。”

“秦人蒙恬。”

“秦人夏无且。”

“秦人杨端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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