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一个闷热的周日早晨,跑步归来的帕蒂见到了橡皮擦。他穿着黑色T恤衫坐在客厅的沙发上——高大的身躯衬得那沙发格外窄小——正在读一本封面上有个大大的V字的平装本小说,伊丽莎则正在她们那间糟得没法说的浴室里淋浴。帕蒂倒了一杯冰茶,浑身汗湿地站在那里喝着,直到这时理查德才开口对帕蒂说第一句话:“你算怎么回事?”
“你说什么?”
“你在这里干什么。”
“我住这里。”她说。
“没错,我知道。”理查德仔细打量着她,目光一寸一寸地移动着。
帕蒂感到,随着他视线飞落,自己被他看过的那部分就好像给钉进了*帕蒂直到大学毕业几年后才看到卡扎菲的照片,尽管一眼就看出了理查德和卡扎菲的相像,并认为利比亚有着世界上最可爱的首脑,但即便那时,她也丝毫没有非分之想。(原注)背后的那堵墙,所以,等他从头到脚看完了一遍之后,她完全变成了二维平面的存在,贴在背后的墙上。“你看过那本剪贴簿吗?”他问。
“呃,剪贴簿?”
“我拿给你看,”他说,“你会感兴趣的。”
他进了伊丽莎的房间,出来后递给帕蒂一个三孔活页夹,然后坐下继续读小说,仿佛就此忘记了她的存在。活页夹是老式的那种,有浅蓝色的布封皮,上面用印刷体写着帕蒂二字。就帕蒂数得出的,里面包括《明尼苏达日报》体育版刊发过的她的每一张照片,她寄给伊丽莎的每一张明信片,她们挤进照相亭连拍的每一条嵌拼照片,以及两人吃过大麻巧克力蛋糕处于迷幻状态时拍摄的所有快照。这本剪贴簿看上去有些怪异,有点让帕蒂透不过气来,但它更多的是让她为伊丽莎感到悲哀——为自己曾经质疑过伊丽莎究竟有多么在乎她而感到悲哀和抱歉。
“她是个古怪的小姑娘。”理查德在沙发那边说道。
“你在哪里找到这个的?”帕蒂问,“你在别人家过夜的时候,总是乱翻人家的东西吗?”
他笑了:“我控诉!”
“你到底乱翻了吗?”
“冷静点,它就放在床后面。像警察说的,就在眼前。”
伊丽莎淋浴的声音停止了。
“把这个放回去,”帕蒂说道,“请你放回去。”
“我以为你会感兴趣。”理查德说着,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
“请你把它放回去,哪里拿的就放回哪里。”
“我有个感觉,你可没有一本这样的剪贴簿。”
“现在就放回去,求你了。”
“相当古怪的小姑娘,”理查德说着,从帕蒂手上接过剪贴簿,“所以我才会问你是怎么回事。”
伊丽莎在异性面前的做作表现很快就使她的朋友反感:她时不时地傻笑,甩动她的长发,说起话来也没完没了。她取悦理查德的那股迫切劲与那本怪异的剪贴簿及其显露出的那种情感上的极度贫乏,在帕蒂的脑海中混杂在一起,使她第一次为有伊丽莎这样的朋友而感到多少有些难堪。这可真是件怪事,既然理查德似乎并没有因为和伊丽莎上床而感到难为情,帕蒂又有什么必要去在意他怎么看待她们的友谊呢?
再次见到理查德差不多就是帕蒂在那个蟑螂窝住的最后一天。他又坐在沙发上,双臂抱在胸前,穿着靴子的右脚重重地在地上打着拍子,一脸苦相地听伊丽莎弹奏吉他。站在一旁的伊丽莎弹奏的方式和之前帕蒂听过的没什么两样:断断续续,毫无把握。“流畅起来,”他说,“用脚打拍子。”然而,因专注而额头冒汗的伊丽莎刚一察觉到帕蒂在房间里,立刻就停止了弹奏。
“有她在场我没法弹。”
“你当然可以。”理查德说。
“她确实不行,”帕蒂说,“我让她紧张。”
“有意思,为什么呢?”
“我也不知道。”帕蒂说。
“她太支持我了,”伊丽莎说,“我能感觉到她一心希望我弹好。”
“你真是个坏姑娘,”理查德对帕蒂说,“你得想着她弹不好才对。”
“好的,”帕蒂说,“我希望你弹不好。这个你能做到吗?你在这方面似乎很擅长。”
伊丽莎吃惊地看着她,帕蒂自己也感到意外。“抱歉,我要回我的房间了。”她说。
“别急着走,咱们先听听看她能弹多糟。”理查德说。
但是伊丽莎已经开始解吉他带,拔插头。
“你需要跟着节拍器练习,”理查德告诉她,“你有节拍器吗?”
“这是个糟透了的主意。”伊丽莎说。
“你怎么不弹点什么?”帕蒂对理查德说。
“以后吧。”他说。
但是帕蒂想起了上回他拿出剪贴簿时自己的尴尬。“一首歌,”她说,“一组和弦。就弹一组和弦,伊丽莎说你弹得棒极了。”
他摇摇头。“有空来看我们的演出吧。”
“帕蒂不看演出,”伊丽莎说,“她不喜欢那里的烟味。”
“我是个运动员。”帕蒂说。
“没错,我们已经看到了,”理查德说着,意味深长地看了帕蒂一眼,“篮球明星。你打什么位置?前锋?后卫?我不知道对女孩来说,什么样才算得上是高个子?”
“我不算高。”
“可你已经相当高了。”
“那倒是。”
“我们正准备出去。”伊丽莎边说边站起身来。
“你看上去是个打篮球的好材料。”帕蒂对理查德说。
“要想弄断手指,打篮球倒是个好法子。”
“你错了,”她说,“几乎从未发生过这样的事。”
这话说得既无趣又无益于话题进展。帕蒂立刻就意识到,其实对于她打篮球这点,理查德压根儿就不在乎。
“或许我会去看看你的演出,”她说,“下一场是什么时候?”
“你不能去,那里对你来说太呛了。”伊丽莎不高兴地说。
“这个不成问题。”帕蒂说。
“真的吗?这可真是新闻。”
“记得带耳塞。”理查德说。
听到他们离开,帕蒂在她的房间里哭了起来,莫名的悲伤压倒了她,以至她根本无力探寻自己哭泣的缘由。三十六个小时之后,再次见到伊丽莎,她为自己之前的放肆道歉,但此时的伊丽莎情绪好极了,她告诉帕蒂不必介意,她正想卖掉她的吉他,还说很乐意带帕蒂去看理查德的演出。
他的下场演出是在九月一个非周末的夜晚,在一家叫“长角牛”的通风不良的俱乐部,“创伤”为朋克乐队“嗡嗡鸡”作开场表演。和伊丽莎一起来到俱乐部时,帕蒂看到的第一个人是卡特。他正和一名穿着镶满亮片的超短裙的金发美女站在一起。“哦,该死。”伊丽莎说。
帕蒂勇敢地向卡特挥了挥手,他露出一嘴烂牙笑了笑,拖着亮片女郎从容地朝她们这边走过来,一副殷勤友好的模样。伊丽莎低下头,拉着帕蒂穿过一堆喷云吐雾的朋克男,来到舞台边上。在这里,她们看到一个金发男孩,没等伊丽莎打招呼,帕蒂就猜出他是理查德的那个舍友。“嗨,沃尔特,你好。”伊丽莎的声音很大,语调平淡。
沃尔特并没有对这声招呼报以中西部人典型的友好微笑,而是冷淡地点了点头。帕蒂还不认识他,所以不知道这样的冷淡回应对他而言是多么的不寻常。
“这是我最好的朋友帕蒂,”伊丽莎告诉他,“我要去后台转转,能不能让她在这里和你站一会儿?”
“我想他们就快要出来表演了。”沃尔特说。
“我就过去一会儿,”伊丽莎说,“替我看着点她,好吗?”
“我们为什么不一起去后台呢?”沃尔特说。
“不行,你得在这里为我占住这位置,”伊丽莎告诉帕蒂,“我马上回来。”
沃尔特一脸不快地看着伊丽莎从人群中钻过去,不见了踪影。他看上去远没有伊丽莎让帕蒂想象的那么书呆子气——一件V领套头衫,一头过分卷曲、乱糟糟、略带红色的金发,看上去就是他该是的样子,换言之,就像一名一年级的法律系学生——不过,在那群奇装异服、发型花样百出的朋克们的衬托下,沃尔特确实显得格格不入。帕蒂也突然对自己的着装敏感起来,而直到一分钟之前,她还很喜欢自己的打扮,沃尔特的普通装束让她松了口气。
“谢谢你陪我在这里站着。”她说。
“我看咱们得在这里站上好一阵儿了。”沃尔特说。
“很高兴认识你。”
“我也很高兴认识你,你就是那位篮球明星。”
“没错。”
“理查德跟我提起过你。”他转向她,“你也常吸毒吗?”
“不,老天!为什么这么问?”
“因为你的朋友常常吸毒。”
帕蒂不知道该怎么调整自己的面部表情。“她不在我身边吸。”
“她去后台就是为了干这个。”
“哦。”
“抱歉,我知道她是你的朋友。”
“没关系,让我知道这点也不错。”
“她的资金来源似乎非常充沛。”
“对,她父母给她的。”
“没错,那些父母。”
沃尔特似乎因伊丽莎的离去而显得有些心不在焉,于是帕蒂也不再说话。她又一次感觉到自己那近乎病态的好胜心。尽管她甚至还没怎么意识到自己对理查德感兴趣,可一想到伊丽莎不仅运用她自身,用她那半张漂亮的面孔,她可能还在用父母给的零花钱来帮她吸引和接近理查德,光是想到这些,帕蒂就觉得太不公平。关于人生,帕蒂是多么迟钝!比其他人落后了多少步!舞台上的一切看上去是多么丑陋!光秃秃的绳子、冷冰冰的铬合金鼓面、实用主义的麦克风、绑架者常用的宽幅胶带,以及大炮一般的聚光灯:一切看上去都那么裸。
“你常看演出吗?”沃尔特问道。
“不,从没看过,这是第一次。”
“你带耳塞了吗?”
“没有,用得着吗?”
“理查德的音乐非常吵,你可以用我的。它们几乎是新的。”
他从衬衣兜里掏出一个塑料袋,里面装着一对发白的海绵橡胶耳塞。帕蒂低头看了看,尽力友好地笑着。“不用了,谢谢你。”她说。
“我很注重个人卫生的,”他急切地说,“不存在任何健康隐患。”
“可这样你自己就没耳塞用了。”
“那我把它们撕成两半。你需要有点东西来护住耳朵。”
帕蒂看着他仔细地将耳塞撕成两半。“要不我拿在手里吧,看一会儿用不用得到。”她说。
他们在原地站了十五分钟。伊丽莎终于摇摇晃晃地回来了,看上去容光焕发,就在这时,俱乐部的大灯暗了下去,人群向舞台挤过来。
帕蒂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扔掉手中的耳塞。大家在台下挤成一团,其实根本没那个必要。一个穿皮衣的胖子撞向帕蒂的后背,逼得帕蒂朝舞台方向倒了过去。伊丽莎已经满怀期待地开始晃动头发、蹦蹦跳跳,结果还是沃尔特推开了那个胖子,帕蒂才直起身来。
跑上台的创伤乐队成员包括理查德、终生与他合作的贝司手赫雷拉,以及两个骨瘦如柴、看上去才刚高中毕业的男孩。此时的理查德比后来更像个艺人,后来,当他明白自己似乎永远都不可能成为巨星之后,反巨星就成了他更好的出路。他在台上又蹦又跳,还不时地握住吉他琴颈,东倒西歪地来上半圈脚尖立地旋转,诸如此类。他告诉观众,他的乐队将演奏他们所知道的每一首歌,这将用时二十五分钟。
然后他和乐队就彻底疯狂了,炮制出大量令人不安的噪音,帕蒂完全听不出当中有任何节拍。这种音乐就像烫口的食物,根本尝不出味道。
但缺乏节奏和旋律的事实并没能阻止台下成堆的朋克男像跳弹簧床一样蹦跳着,互相撞击着肩膀,不放过任何一个女人的脚踝。帕蒂努力往外挤,结果和沃尔特、伊丽莎分散了。那噪音简直令人难以忍受。
理查德和另外两名“创伤”成员对着麦克风吼叫着:我痛恨阳光!我
痛恨阳光!而喜欢阳光的帕蒂则使出她篮球健将的本领,想迅速逃离。
她高高地举起胳膊肘,冲进人群,钻出来时却发现面对面站着的是卡特和他那个亮晶晶的女伴,于是她继续往外走,直到出了俱乐部,站在了人行道上。九月的空气温暖而清新,头顶的明尼苏达天空居然还残存着一些暮光。
她在长角牛俱乐部门口转悠着,嗡嗡鸡乐队的歌迷这会儿才陆续到场。她等着看伊丽莎会不会出来找她,但是,来找她的人是沃尔特,不是伊丽莎。
“我没事,”她对他说,“看来这种音乐不是我的那杯茶。”
“我送你回去好吗?”
“不用,你该回去继续看演出。你可以告诉伊丽莎我自己回去了,这样她就不会担心我。”
“她看上去可不像担心你的样子。让我送你回去吧。”
帕蒂说不用了,而沃尔特坚持要送,她坚持说不用,他坚持说一定要。接着,她意识到他没有车,是打算陪她坐公交车回去。再一次,她坚持说不必了,而他坚持说一定要。很久之后,他告诉她,当他们一起站在公交车站的时候,他就已经喜欢上她了,然而当时,帕蒂的脑海中却没有唱起同样的歌。她只是为丢下伊丽莎感到内疚,后悔扔掉了耳塞,结果没能留下来多看看理查德的演出。
“我感觉自己就像没能通过什么考验似的。”她说。
“你究竟喜不喜欢这种音乐?”
“我喜欢‘金发女郎’,也喜欢帕蒂?史密斯。但我猜,我基本上不喜欢这种音乐。”
“那可以问问你为什么要来吗?”
“哦,是理查德邀请我来的。”
沃尔特点点头,似乎这对他有着某种私人的意义。
“理查德是个好人吗?”帕蒂问道。
“是个大好人!”沃尔特说,“我是说,得看情况。你知道,他妈妈在他很小的时候就抛下他走了,后来成了个宗教狂。他爸爸是个邮政工人,也是个酒鬼,理查德读高中的时候,他得了肺癌,直到去世,理查德都一直照顾着他。理查德是个非常忠诚的人,不过对女人可能不是那样。事实上,他对女人可不怎么好,如果你想问的是这个。”
帕蒂凭直觉早已看出了这点,听到沃尔特这么说,不知为什么,她并未感到失望。
“你呢?”沃尔特问道。
“我什么?”
“你是个好人吗?你看上去像个好人,可是……”
“可是什么?”
“我讨厌你那个朋友!”他突然大声说,“我觉得她不是什么好人。
事实上,我认为她是个相当糟糕的人。爱撒谎,而且很刻薄。”
“可她是我最好的朋友,”帕蒂生气地说,“她待我可一点儿也不糟糕。或许你们对彼此的第一印象都不怎么好吧。”
“她总是带你出来,然后撇下你站在那里,自己跑去跟别人吸食可卡因吗?”
“不,事实上,以前从未发生过这样的事。”
沃尔特没说话,只是沉浸在他的不满当中。公交车连个影儿都看不到。
“有时候她是那么喜欢我,这让我感觉非常,非常好,”过了一会儿,帕蒂说,“其实很多时候她又不是那么喜欢我,可当她……”
“我无法想象你难以找到喜欢你的人。”沃尔特说。
帕蒂摇摇头。“我这人有些不对头。我喜欢我的其他所有朋友,可我觉得我和她们之间总是隔着一堵墙。就好像她们全部是同一种人,而我是另一种:更好胜、更自私,从根本上说,就是不够好的那种。
和她们在一起,我总会觉得我在假装,可和伊丽莎在一起时,我就完全不必伪饰,我只要做我自己就好,也仍然是个比她好的人。我是说,我不傻。我看得出她是个一团糟的人。可部分的我喜欢和她在一起。
你和理查德在一起时有过这样的感觉吗?”
“没有,”沃尔特说,“多数时候,他其实是个很不好相处的人。只不过在第一眼看到他的时候,我就喜欢上了他身上的某些东西,那会儿我们还都是大一新生。他一门心思扑在自己的音乐上,但同时他的求知欲也很强。我欣赏这点。”
“那是因为你或许是个真正的好人,”帕蒂说,“你因为他是他而喜欢他,而不是因为他使你有怎样的感觉。这或许就是你我的不同。”
“可你看上去也是个真正的好人!”沃尔特说。
帕蒂心里明白,他对她的这一印象是不准确的。接下来她犯下的错误,那个终生大错,就是变成了沃尔特眼中的这个她,尽管她知道那样做不对。他看起来是那么确信她是个好人,以至最终她自己也相信了。
相识的第一晚,等他们终于回到学校,帕蒂这才发觉,整整一个小时她都在谈论自己,完全没有注意到沃尔特只是问问题,却没有回答什么问题。可这会儿再想着对他报以同样的友好和兴趣,只会让人觉得疲惫,因为她并没有被他吸引。
“我可以给你打电话吗?”他在宿舍楼门口问道。
她解释说,接下来的几个月,因为训练的缘故,她没什么时间参加社交活动。“不过你今天送我回来,真是太体贴了,”她说,“非常感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