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微的摇晃里,车夫勒住缰绳,马车在乡间的麻石路面上慢慢停下,路边,乔装成农夫的护卫转过头来,用沉默的眼神向主人报告一切正常。之后,一位身披大氅,用风帽和面巾将自己掩饰起来的男子步下马车,他先打量了一下四周的地形,才向旁边的房舍走去,一双铮亮的高筒马靴轻柔踩在路面上,没有响声。
进到门厅里,男子才取下风帽和面巾,露出了清秀俊俏的面目,手脚麻利的侍从接过他解下的大氅,净手的金盆、拭面的毛巾、润喉的饮料一样接着一样上来,另有侍从匍匐在地,仔细的清理马靴上的灰尘,男子无可奈何的苦笑了一下,任由侍从们服侍。
‘不太习惯吗?’进了大厅之后,坐在壁炉边的主人站了起来,‘赫本公爵?’
‘还好。’斯维斯.赫本礼节性的点点头,‘晚安,主祭大人。’
‘身为上位者,理所当然应该享受与身分相符的待遇,贵族之所以被称为贵族,并不仅是贵族的付出更多一些,还有生活的优越。’主祭走到酒柜边,拿出水晶酒杯为客人斟酒,‘虽然也不可避免的助长了荒淫奢侈的风气,但对普通人来说,这种生活方式正是他们努力奋斗的目标。各国每年的新进贵族不在少数,哪怕只能在百人的新进贵族里让我们筛选出一名精英,对我们的事业都是有帮助的。’
‘这点我当然明白。’斯维斯.赫本接过了酒杯,‘我一直不明白的倒是主祭大人的选择,大人已经做到魔殿主祭的官职,为什么还会参与一个秘密结社?我找不到一个合适的解释。’
‘如果是其他人问我,我会沉默,因为保持适当的神秘感对结社脑很有好处,但公爵阁下却是一位不会被神秘感迷惑的人。’主祭今天的心情似乎很不错的样子,微笑着说:‘请坐,我的先生,我会为你解释这个疑问。’
‘这是一个故事,你这样的人必定不会相信魔殿那种关于我的公开宣传,说我出身于普通人家,不过是为无数平民子弟编织一个梦想罢了,我们姑且把这当做是善意的宣传好了。’宾主落坐之后,主祭看着壁炉里的橘红色火焰,轻抿了一口红酒,‘我出身于突蓝帝国的一个贵族家庭,家族庞大显赫,为了自我保护,在家族会议上,长辈们决定让我进魔殿当见习祭司,主要原因是因为我性格最坚韧,长了一张坚毅的脸,而那一年,我才十二岁。’
‘做一个祭司是很辛苦的,因为魔殿与世俗是两个世界,世俗的一切权力在这里都要低头,即便是有强大的财力,也找不到门路送出去,做祭司想出头,早期全靠自己。’主祭叹了口气,‘在一般权贵眼里,穿金袍的祭司是一群可怕的自利小人,但他们不知道,越是地位低下的祭司阶层,其权力斗争越是可怕和黑暗。学院祭司中的自杀率和他杀率是一般贵族不可想像的,我那一期两百人,到毕业时仅剩三十二个人,天资好的、心机深的、长得俊俏的、性格强硬的、糊里糊涂的,一个个都死了。这些人,无一不是有背景的贵族子弟。’
就算已经见惯了权力斗争,斯维斯.赫本在听到这样血腥的事情时,还是感到很惊讶,这机率已经远远过了激烈的战争。
‘熬,一直熬到从学院出来,当上一个小魔殿祭司,不靠钱财、不靠装傻、不靠**,我得到了委派书。’主祭向公爵举起酒杯,得意的晃晃,‘我新的起点,是领五名灰领祭司、五名见习祭司、一名书记祭司、二十个卫士和三万四千九百一十六位信民。’
‘这个时候,应该可以缓一口气了。’公爵回答,‘至少会减轻一些压力。’
‘对一个胸无大志的人来说,压力是少了,只要让上面满意、下面不出事就好。’主祭大人苦笑了,‘但在另一方面,情势却更加危急,家族的生存压力最重要,自己还得向上爬。向上爬,就得把数十名跟我同样身分的祭司踩在脚下,一个不好就是引火烧身的结局。’
‘我理解。’公爵点点头,‘祭司的地位不是世袭,争夺极为激烈。’
‘对于一些知根知底,会在将来威胁自己生存的人,怎么能让他们继续存在呢?所以,虽然心里非常难过,有些事情还是要去做,不能有半点犹豫。’主祭的声音低沉下来,‘我一直用“成大事者不拘小节”的格言来安慰自己,总想着当自己有一天攀上权力顶峰的时候,会结束这样的悲剧……每天,我都在救赎别人,但有谁知道,我才是真正需要被救赎的人?知道为什么我被称为有史以来最幸运的金袍祭司吗?’
斯维斯.赫本回答,‘因为大人是有史以来最年轻的一位金袍祭司。’
‘也有这个原因。’主祭点点头,‘不过对于我而言,我的幸运之处在于我心狠手辣,因为这样,所以我在极短的时间内就当上艾里纳帝国大魔殿的助理祭司,在这一任上,我遇到当时的金袍主祭,从而被破格提拔,追赶上了一个时代。’
‘追赶上了一个时代?’公爵想了想,‘大人所处的时代,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吧?’
‘你还年轻,有很多事情没有经历过,自然不明白。’主祭笑笑,‘祭司风光无限,但几乎每一个祭司的心里都极阴暗,又不可娶妻生子,如果不是性格坚韧、信念忠贞的人,早晚都会身心堕落。但我的导师,上一任金袍祭司却就是这样一个人,同期的皇族、贵族中也有这样的人存在,你熟悉的皇帝、凡尔伦元帅、吉伦特子爵都是这样的人,由这样的人所主导,接连两次赢得大战,彻底扭转联盟局势,怎么能说这段时期不是一个伟大的时代?’
斯维斯想想,的确如此。
‘在这样一个时代之中,我的目光不可避免的被吸引,跟很多人相比,我的内心是自惭形秽的,自当上祭司以来的种种疑问也越来越浓厚。为什么,为什么这个世界会是这样?为什么想活下去,就得双手沾满鲜血?’主祭的目光闪烁着,‘当这一切的疑问积累起来,有一件事使我对这世界的认识有了改变。’
‘我想不到在这段时期之内,世俗还能有什么事情能改变大人的世界观。’公爵想了想,‘应该是魔殿里生的事情?’
‘是的,这件事情就是我的导师,上任金袍主祭过世。’主祭点了点头,‘在当时的魔殿,导师是我唯一不需要防备的人,是我的良师益友,这样一位亲人即将过世,我当然很伤心,日夜守在病榻前服侍,但我那弥留之际的导师,却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显得非常的欣慰和欢愉。’
‘欣慰和欢愉?’斯维斯不能理解怎样的人才会有这样的表现。
‘我很迷惑,但这样的迷惑怎么能向一位即将离世的人提出呢?’主祭缓缓说:‘导师自然是知道我在迷惑,于是向我说明了原因,一个令人震惊的原因——我的导师,他是至今为止唯一一位善终的金袍主祭。’
‘唯一一位?’斯维斯公爵这一惊可不小,‘那么以前的主祭……’
‘全部是死于非命,当然宣传里可不会这么说,也没有任何记录。’主祭不动声色的说:‘我在当时同样震惊,但我导师却向我说起一件往事,他的导师死得凄惨无比,他当时就在场,眼见着自己的导师被烧成灰烬却毫无办法……’
‘谁有这样的权力,难道是……’
‘是啊!除了他们,谁还有权力处死魔殿金袍主祭啊?想想看,拥有如此显赫身分的人都会死于非命,这个世上还有谁的生命是得到保障的?这样一个世界,真的正常吗?’主祭笑笑,‘自此之后,我就誓要为心里的疑惑找到答案,我要避免更多、更大的惨剧生。我告诉自己,我不是什么祭司,我是一个骄傲的贵族,我有责任,我有义务……接下来的事情,因为你不是骷髅会的成员,所以你不能知道。反正后面的事情就是这样了,我加入了骷髅会。’
‘那么……骷髅会的宗旨是什么呢?因为我现在无法想像,像骷髅会这样一个组织能在魔属联盟里产生和延续下来。’公爵问得有些困难,‘一切秘密组织,产生的基本条件是追求共同利益,但就我所知,参与骷髅会的成员已经越国界,每位成员都是显贵精英,这些人还有什么追求不到的利益?又有什么利益,值得用如此激烈的手段去争取呢?’
‘你的疑问就是这些吗?’主祭的目光看过来,仿佛洞悉一切。
‘当然,我还有一个疑问,最重要的疑问。’斯维斯公爵回望着主祭大人,‘但凡是秘密组织,之所要严守秘密,一定是因为其宗旨不符合当权者或上位者的利益……但骷髅会的成员是如此显赫,那么容不下骷髅会的,就不是各个帝国的皇室了吧?’
‘就像我以前曾经告诉你的那样,你一日不决定加入,你就不可能知道骷髅会的宗旨。’主祭并不打算向公爵说出这关键的一点,‘生活就是在赌博,在对手揭开底牌之前,你就需要作出正确的判断,而我在这个赌局中还能做些什么呢?告诉你对手的底牌?当初我在赌这局的时候,可没有人这样帮过我,这显然很不公平。’
‘的确,是我的要求过份了。’公爵点点头,回答,‘可见好奇心太浓,并不是一件好事。’
‘你有没有好好想过,自己的好奇心是源自哪里?世界上值得探询的事情太多,为什么你单单对这一件事情感到好奇?还是你心中对世情早有疑惑,只为寻求答案?’说到这里,主祭放下酒杯,‘虽然无法告诉你关键的东西,但我可以告诉你一些黑骷髅会的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