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绝大多数人来说,一场生在福克斯堡的、光芒万丈的豪战,就这样在黎明到来之前落下帷幕。来的突然,去得匆忙,就像是中途结束的演出,在伶人消失不见、观众纷纷退场之后,舞台上下只余一地的凌乱,还有几柱瓦砾堆中冒出的袅袅青烟……
写到这里,鹅毛笔在羊皮纸上凝住不动,白苍苍的魔殿祭司转过头,目光从小窗中望向远方,落在布卢克皇宫的所在地。他还记得几个钟头前从那边传来的阵阵轰鸣,也感受到了剧烈震动魔殿祭坛的强大力量,而此时,那里却是一片寂静,周围连一点光亮都没有。
绝地屏障的光亮消失了,威武的上族战将隐退了,转瞬之后,福克斯堡恢复到本来面目,犹如什么都没有生一样。皇室贵族似乎没有人消失,帝国各部依然在挥着职能,军士们走上街头,喝令外逃的平民回去继续准备另一场战争。皮鞭下的人群就像绵羊一样温顺,也没有人去追问到底生了什么……
他们,我们,在几十年后,甚至几百年后,是否还会记得这个夜晚?在无尽岁月长河中,又会有几人知道今夜真正生了什么?
是的,我也同其他人一样,不知道究竟都有哪些上族参与了今夜的战斗,他们所讨伐的又是谁,但我知道,这一场战斗隐含的意义,绝不只是我一个凡人所看到的那么简单。
“绝地屏障”是一组复杂而伟大的魔法,是黑暗魔殿建立之初,由黑暗魔族传授的,威力无穷,需要数千名技艺精湛的魔法师同时施展。有史以来,这个强悍的魔法并没有被真正使用过,而与之类似的魔法也只被使用过一次,时间是数千年前,光明神殿在围杀“杀戮之魔”时,曾经使用了他们得自光明神族的秘法,终于围困住对方,等到了光明神族的驰援。
毫无疑问,两场相隔千年的战斗具备同等意义,或者这一场战斗还会出。我不知道怎么去形容这种意义,要知道在数千年前,杀戮之魔的失败并没有直接影响到世间的凡夫俗子,而只是影响到我们所不知的、注定会被影响的存在,从而间接的改变了我们之后的路。
历史之所以被称为历史,大概也是为因相似的两件事不会完全一样,在今夜,至少我清楚,这一场战斗并没有结果。在数千年前,杀戮之魔被光明神族消灭,而在今天,上族却没有宣布他们的战果,我们所见到的只的废墟。或许上族另有深意,因为上族的睿智并不是我能够体会,但我心中的确有了这样一种预感——对方到底是谁?他(们)的命运如何?
因为他(们)的命运,将会影响到无数我们所不知的事物,也将影响到我们无数针对我们的决定,冥冥中,这一切的果,或者好,或者坏,都将会在将来降临到我们身上。
无论如何,我们未来的路已经被改变,就在今夜,也在更多我们无从察觉的时候。
无论如何,谦卑的我在此祈愿,未来的路上还会有我们的足迹。
无论如何,黑暗魔王怜爱世人,必将指引我们前进的方向。
写到这里,祭司合上书卷,沉思良久,又提笔在书卷上写下几个标题大字:福克斯堡战记——废墟之战。然后,祭司颤巍巍的站起来,把书卷放进一个铁匣,藏到了壁柜最下层里。
第一抹阳光跃出地平线,穿过地狱岛无数楼宇亭台,最后洒落在黑暗魔王的大殿上。
魔族长公主芙莉格·伊萨伯安特、第一魔将爱米妮、第二魔将弗格、第三魔将古德龙,还有魔翼和涤尘的领们,此时正分作前中后三排,屏息凝神的跪伏在地毯上。在地毯的另一端,黑暗魔王冷然端坐在自己的权座里,眼神不喜不怒,一片小小的光幕隔在两者中间,上面正在反复重演着福克斯堡昨夜的那一幕。
大殿的气氛几乎是凝滞的,不言不语的黑暗魔王,带给所有魔族的压迫感无比巨大,这不仅仅是为因黑暗魔王是魔族领,更因为他是所有魔族心中的信仰——他们都亲身经历了昨夜的事,体会了一种前所未有的震撼,而现在,轮到他们心中的信仰来体会了,黑暗魔王将会受到何种影响?这种影响又会带给黑暗魔族什么?
如果说这些魔族成员在昨夜感受到的仅仅是震撼,那么他们现在感受到的就是恐惧,一种对未来和未知的恐惧!
直到太阳高高升起在东方,黑暗魔王才把自己的目光从光幕上移开,放到后面的魔族身上。在这个时候,被魔王注视绝对不是一件惬意的事,被纳入主上视野的魔族成员,都不约而同的把身体伏得低一些,再低一些,仿佛这样就能抵消自己心中的惶恐。
“黑暗魔族的成员上一次公开出现在魔属联盟,已经有千年之久了吧?”威仪的低沉声音回荡在大殿内:“魔翼、涤尘,那似乎也是你们做的,是因为什么原因?结果又是怎样?”
“回禀魔王陛下,那是在一千二百余年前,三名抹去记忆、在人类世界中历练的黑暗魔族成员本该觉醒,却被黑骷髅会无意诅咒,结果生意外,以武力抗拒回归。”跪在后排的一位女性魔族回答:“魔翼奉陛下旨意前去接引,涤尘随后清洗了黑骷髅会九成的中坚成员。”
“九成的人类叛逆,这是多少数目?”
“回禀魔王陛下,”并列的另一位男性魔族回答:“一共七千人,其中五千一战屠尽。”
“一战屠尽五千人类叛逆,接引三位迷途的黑暗魔族回归,你们做到了。”魔王的声调没有丝毫波动,但接下来的问话却令他们难以回答:“与五千人类和三名魔族成员相比,科恩·凯达的战力更强大?绝地屏障也被你们施展了,怎么会徒劳无功?”
“回禀父王,”一片寂静中,长公主殿下回答:“科恩·凯达变得很诡异……”
“外因姑且不论,”黑暗魔王却没有给长公主回旋的余地:“我现在看到的,是没有丝毫进步的黑暗魔族。千年之前,你们尚且知道如何去做一件困难的事,而在千年之后,你们却变成了只知道使用蛮力的莽夫愚妇。当事情出现意外变化的时候,你们不知变通、手足无措。”
“求魔王陛下教诲!”
“一件事,所有的事,总会随时间产生这样那样的变化,我今天教诲了你们这一处,明天遇上另一种你们如何应对?难道只有经历过之后,你们才能学会处理的方式?在这一点上,你们被科恩·凯达远远的抛在后面,失败,是你们应得的。”黑暗魔王摇了摇头,失望神情溢于言表:“魔翼、涤尘众将,入血池静思百年,轮值空缺由黑炎、蚀空众将替补。”
“叩谢魔王陛下!”
听到这个惩罚的瞬间,两部魔将的身躯都微微颤抖了一下,在听到时限的时候,再跟着颤了一下。在平常,也偶尔会有犯错的黑暗魔族入血池领受惩罚,但很少有过十天的,这次处罚之严厉,可算是破天荒的头一次。
“去吧,希望你们能有所心得。”魔王把手一摆,两部魔将退出大殿。
“父王,昨天的事情是因为有神族长公主从中作梗,加之还另有变化,所以才造成了今天这个局面,跟两部魔将的牵连不大。”在两部魔将退出之后,长公主殿下委婉的说:“这惩罚是否过重了?”
“战败斩将不是黑暗魔族所为,处罚他们,是因为有处罚的必要,理由我已经说的很明白。”黑暗魔王神色不变,也没有像往常那样让长公主起身回话:“至于其他,神族长公主的出现,不是应该在你的预料之中吗?长公主针锋相对这么久,你居然一点准备也没有?”
“任何时候,儿臣都能应对丽瑞塔·克纳赫,但在应对她的同时,却没有余力将科恩·凯达的灵魂取到手里,这是儿臣的疏忽,请父王责罚。”
“你的确有错,但却不是错在这里,”黑暗魔王微微摇头:“你临去之前我交代过,必须是确定科恩·凯达继承了遗志,而且有了实质上的行动之后,你才能杀他并夺取灵魂。但你当时并没有确认科恩·凯达继承了遗志,也没有判明他的行动,直接就动手了。”
“儿臣是怕神族长公主抢先下手。”
“那为什么丽瑞塔·克纳赫会在威登城外拦住你?她想抢夺科恩灵魂的话,绝地屏障能阻止她吗?”黑暗魔王说出关键:“你不要会错意,你这样的行为,其实并没有让结果变得更糟,只是一度让形势偏向危急而已。在某个角度上看,恰好是丽瑞塔·克纳赫挽回了局势。”
“儿臣不是很明白。”
“这很简单,你没有察觉科恩·凯达身心上的变化?在你看来,这种变化是因为什么?”
“在儿臣看来,科恩·凯达昨夜似乎是情绪沮丧、思维迷乱,所以才满嘴的疯言疯语。而且儿臣并不认为科恩·凯达没有实质上的行动,他秘密会见了南条约商团的领,达成一个援兵的协定,又和布卢克帝国的皇帝长谈,为其指出一系列的错误……”
“长公主认为这些事情,与他继承遗志、反抗现有信仰的行动有关联吗?”
“儿臣认为他在收买人心,经营势力,好在来日为他所用。”
“乍一看,我们并不能完全排除这个可能,但深入考虑的话,这个推断就不成立。长公主有没有想过,作为斯比亚的皇帝,科恩在任何事后都有足够的理由去这样做,而出点仅仅是因为斯比亚。”黑暗魔王说:“换一个角度来看吧,如果科恩·凯达真的要继承遗志,那么他一定是在生命守望者那里得到了确切资讯……第一魔将,科恩·凯达对你说了什么?”
跪伏在长公主身后的第一魔将把科恩对自己说过的话复述一遍。
“明白了吗?生命守望者告诉了他这些,这里面会不包括所谓的醒悟历?会不包括希列王朝的往事?以科恩·凯达的洞察力和智慧,他还会去追随希列王朝的覆灭之路吗?”黑暗魔王叹了口气:“三大魔将并不知道这些往事,所以她们不明白生了什么,但你早就在我的图书馆中知道了这一切。你觉得科恩·凯达如果真的继承了遗志,他还需要使用这种方式吗?迫不及待的联络其他势力,那跟自取灭亡有什么区别?”
“儿臣坚持认为科恩·凯达是在收买人心,父王所说的种种,不过是他放出的烟雾。”
“不过是他放出的烟雾?”黑暗魔王脸上露出一点笑容。
“儿臣没有质疑父王的意思!”在魔王的笑容中,长公主的身姿矮了一分:“儿臣愚钝,直觉科恩·凯达是如此打算。请父王指点。”
“这种事情应该怎么对你说呢?也罢,现在也到了让你清楚一切的时候了。”黑暗魔王轻轻的叹气:“第一魔将之外,其他人退下。”
等大殿里只剩下三人时,魔王开口说:“你应该知道,我们为什么留着生命祭坛吧?”
“生命祭坛有针对黑暗摩族布下的禁制,两族与属下力量都无法进入。”长公主如此回答:“另外,黑暗魔族也需要人类进入,以考察人类进步的程度。”
“你所说的这两点,是我告这一般魔族成员的,但事实上,情况并不只这样。或者换一个说法,这只是事实的前半部分。”黑暗魔王摇头:“生命祭坛的创建者,的确针对黑暗魔族布下了很多禁制,这是真的。但后面一半的事实却出乎这些人的预料,因为第一个进入生命祭坛的并不是人类,而是我;第二个进入生命祭坛的,是光明神王。如果不是了解到生命祭坛的存在意义和威胁程度,我们怎么可能还让它存在?”
听到这里,长公主和第一魔将都震惊莫名,忘记出声音。
“简单的说,如果一个普通人类进入生命祭坛,接触到了生命守望者,并且成功地走了出来,那么他们的选择不外乎三种,一是沉默,二是顺从,三是继承并行动——也就是我们所说得破蛹。”魔王解释说:“而在破蛹之后的这个阶段,人类的心理和行为都会产生极大的变异,这也就是我感兴趣的地方。在一般情况下,我只需要平常的手段就能获得我所想要的东西,但科恩·凯达不一样,我必须拿到他的灵魂,才能保证这种资讯的真实度。”
“我所想要的,不是一个被黑暗魔族威逼,不得已产生反抗行为的灵魂;而是一个接受了多种资讯,冷静思考后做出选择的灵魂,你们明白吗?”
“大概明白了。”长公主回答:“可父王您这么做……有什么深意吗?”
“有什么深意?这个问题问得很好,”黑暗魔王又一笑:“魔族为什么建立魔属联盟?为什么又要建魔殿?为什么要不断将魔族抹去记忆放入人类世界?为什么,人类世界那么低迷、令人厌烦,而我们却要不断的给与他们关注?还要不断的去帮助他们?甚至要在一些天灾难生时去保证人类的一部分存活下来?人类,仅仅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物种吗?”
长公主摇摇头:“显然不是。”
“至少你明白这点。”魔王点点头:“黑暗魔族和光明神族,并不是被看成上族那么简单,上族自然就会有上族的作为。我们指引人类的根本原因,不是因为我们仁慈,也不是因为他们可怜,而是因为我们与人类的关系——我们需要人类,或者说我们需要人类的某种东西。”
“我们需要人类的某种东西?”长公主惊讶了:“人类能有什么东西值得我们关切?”
“打个比方吧,人类就是土壤,或者说人类的躯体是土壤,在这种土壤中生长的东西是灵魂,灵魂上结成个果实是思想。人类世界中的国家、阶层、种族差异,就如同土壤的差异;人类的爱恨情仇,就相当于风霜雨雪和养分……而神族和魔族,就是最后采摘这果实的人。”
“但是,我们并不直接采取这种果实,因为里面有太多普通的,这累平庸的果实对我们毫无意义。所以我们要用最普通的果实去催生特殊的果实,用特殊的果实去催生更特殊的果实,直至出现最特殊、最有滋味的果实,”黑暗魔王问:“你明白我在说什么吗?”
“大体上明白,“长公主回答:”就好像奴隶滋养平民,平民供养贵族,贵族供奉皇族。”
“不完全一样,果实的特殊与否并不限于身份,平民奴隶中也能出好果子,只是几率比较小。”魔王纠正说:“在某些时候,我们要做些修剪,倒如清洗一些人类、终结某个帝国;有些时候,我们要浇水施肥,例如传授他们魔法等等……”
“二十年一次的大战,可以看作是一次大范围松土、培土的过程,因为战争和杀戮可以促进人类灵魂成熟,使甜美的更甜美、苦涩的更苦涩。而生命祭坛,就好像是保存远古果实的一座园林,我们会允许一部分思想接近成熟的人类进入这个园林,让这些人类的思想产生变异,藉此带给我们更大的惊喜。”
“可是,我们魔族要这些果实做什么呢?”
“当然是充实自己,你也可以理解为食用。以人类产生的思想,来补全两族的缺憾和遗漏,这就是人类存在的全部意义。”魔王正色说:“你不要小看了这一点。”
“思想,是人类与所共有的东西,能力的强大,并不意味着思想就一定强大。相对于两族,人类世界复杂多变的环境使得他们的思想更富于变化,而却不具备这点——就算勉强拥有了这一切环境,但思想的成熟却要以无数生死为代价,都不可能达到这个条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