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知道科恩在机要会议室对总参谋官面授机宜,自己不便打扰,所以四位身负使命的皇妃先在花园里游玩。差不多在一个钟头之后,才来到防卫严密的皇家会议厅。

刚进大厅,四位皇妃就看到一幕很罕见的景象。总参谋官、总联络官,还有他们的两个心腹手下,正坐在通向二楼的楼梯上呆,可以并行五人的宽阔楼梯让这四个肩扛将星的人一坐,都给堵住了──这情景让大家觉得很奇怪。

那两个准将军衔的手下就不说了,总联络官玛法也不说了,他们三人是到哪里都可以坐下来的。但行事一向缜密、规矩的总参谋官就不同了,他是一个强调举止符合身分的人,现在怎么也这样随便的坐在台阶上?如果累了的话,旁边的走廊上有很舒适的坐椅。

再看看,几个军容整齐的将军脸上的表情都一样──双眼看著脚下,外加神情恍惚。

“姐姐,他们是不是被夫君骂?”凯丽用羽扇掩著嘴,低声问:“看看他们,好可怜。”

“应该不是。”菲琳心里何尝不是有同样的疑惑:“看起来不像是挨骂。”

如果是在往日,有哪个军官挨了科恩陛下的骂,他早就冲去把自己的事情做好了。况且总联络官阁下从来不怕被科恩陛下骂,就算是被修理,他的表情不是笑嘻嘻,就是惨兮兮。

“既然不清楚,我们就问问好了。”迪尔也想不通,于是就提议:“这样会不会直接了点?”

碍于面子,在其他三位皇妃还在考虑怎么开口的时候,温丝丽皇妃已经缓步走上前去,而那几个将军不知道在想什么事情想得那么出神,居然连皇妃来到身前都不知道。

“几位将军。”面带微笑,温丝丽皇妃轻声说:“我想上楼。”

“啊?”总参谋官从沉思中回过神来,连忙站起身:“原来是温丝丽皇妃,皇妃晚上好。”

“大家怎么都坐在地上?”温丝丽看似随意的问:“台阶很凉,坐久了对身体不好。”

“啊……没事。”总参谋官跟总联络官对看一眼:“几位皇妃请,我们告辞了。”

说完,几个家伙向皇妃们行了礼,借口有事先跑掉了。

“真是奇怪呢!”凯丽皱起眉头:“从没见过他们这样。”

“或者是跟战事有关……”温丝丽猜测。

“不管了,我们还有自己的事呢!走吧!”迪尔招呼大家向会议室走去。

机要会议室里,科恩跟乌鸦相对坐在圆形会议桌边,科恩面前一杯红酒,乌鸦面前一杯白水,看上去都在想心事,而白影就安静的站在落地窗边。

“这是怎么了?”看到这样的景象,一向严肃的菲琳也止不住笑了出来:“外面有四个人失魂落魄,这里也有两个人呆……”

穿著一身盔甲的乌鸦立即拿起头盔戴上,站起身,向几位皇妃微微欠身以示礼貌,随后就站到一旁去。虽然在旁人看来,这个礼节没有恭敬的意思,甚至可以说是失礼到极点,但皇妃们都郑重的向乌鸦还礼,她们知道,这对乌鸦而言已经是了不起的进步。

“你们来了,快请坐。”科恩向妻子们点著头:“我呆的原因跟那几个家伙可不一样。”

“不一样?”心直口快的凯丽一边落坐一边问:“他们怎么了?”

“关于军事安排大家都知道,但眼看三天的时间就要到期,参谋部做出的计划却能让我笑掉大牙,所以嘛!”科恩长呼一口气:“我就帮他们出出主意,指点他们一下。”

“指点的结果也太令人费解了吧!”迪尔接过话:“他们都坐在楼梯上呆呢!”

“我的办法不走常规路子,属于猛药,他们想消化下去就需要时间的。”科恩向迪尔眨著眼睛:“如果他们能领会到我的思路,不但是眼下的计划,以后的计划也会做得很好。”

“关于军部未来两年的任务,我们也私下讨论过。结论是战争生的话,对方意志不可低估,任何正常的办法都很难做到。”菲琳评价说:“夫君所说的猛药,大概是很离奇的办法。”

“所谓剑走偏锋,就是这样了。”科恩笑笑,没有直接回答。

“这样说起来,军部在两年内达到夫君的目标没问题了吧!”菲琳问:“既然没有问题,夫君你又是为什么呆?还连带乌鸦阁下也在呆?”

“只是想到一个问题,我们在思考而已。战争始终是战争,会死人的,不但会有很多军人死去,更多的苦难其实是老百姓在承担。”科恩伸出手来,拍拍桌上的一份公文:“我一向讨厌轻贱别人的性命,但在这个计划制定之际,我心头却很不安……这样的我,不也是在轻贱别人的生命?虽然他们不是斯比亚的国民,但他们却没得罪过我。”

“夫君……你难道是在怀疑自己?”凯丽担忧的问。

“奇怪吗?我以前从不怀疑自己,从不怀疑……而当上皇帝之后却生这样的情况。”科恩拿起酒杯:“以前常常在想别国的皇族成员为什么会那么奇怪,整日里欢歌纵酒,更有喜欢废糜淫乐的人……现在总算是有些体会,不外压力太大麻醉自己而已。但我宁愿去怀疑,宁愿去苦思,也不想迷迷糊糊的过日子。”

“听到夫君这样说,我很高兴,真不愧是我们的夫君。”菲琳微笑著说:“愿意把这个问题说出来吗?我也想思索一下。”

“这问题很简单,我们到底……”科恩浅尝一口红酒:“为何而战。”

乍一听,这个问题似乎很简单,在坐的人知道科恩在将来要干什么,至少都知道一部分。可把问题往深里想一点,却觉得很不好回答,以至于大家都楞住,一时没人说话。

“难道……”片刻之后,凯丽看看身边的姐妹:“夫君不是想以当上一个疯子为战争目标?”

“那只是一个比喻,我现在思索的是这一切的根源。”科恩笑笑:“当然,不管是不是想得通,我征战的脚步绝不会停下,任何事情也不能动摇我的决心。但这毕竟只是我一个人的想法,为了我一个人的意愿而让那些无辜的人承担苦果,我心里很不安。”

虽然科恩不承认,但妻子们还是知道夫君心里并不只是怀疑和不安那么简单。而且从态度上看,科恩这次非常认真,这就证明这个问题已经困扰他很久了。

“那么,夫君心里是怎么想的呢?”菲琳轻声问:“先说来听听。”

“在这个问题上,我心里只有一股浓烈的恨意。”科恩站起来:“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

科恩的回答让菲琳一时想不到怎么回答,但一向不怎么开口的温丝丽却先说话了,她脸上带著微微的笑意,柔声问科恩:“那么,夫君在恨谁呢?是怎样一个恨法?”

“恨很多东西,恨很多人,没有什么太多的想法,只想把一些人撕得粉碎、把一些事砸个稀烂,那样的话,心里才会好受一点。”科恩微低著头:“这想法是如此强烈,根本就压制不住,我不想自己在这样的感情驱使下失去理智,再做下让自己后悔的事。”

“夫君已经在这样想了,又怎么会失去理智呢?”或者思考是精灵的优势,温丝丽开解丈夫的语言恰到好处:“不如我们先从夫君心中恨意的根源说起,这样更容易想到答案。”

“一定要找到答案吗?”在大家考虑的时候,凯丽迷惑的问:“也不是什么大事吧?”

“温丝丽说的没错,我一定要为自己解答出这个问题才行。”科恩肯定了温丝丽的话:“我的意志等若帝国的意志,更是立国之策。而国策指导战略,战略决定战局,如今连最细微的战术都决定了,我自己的意志却还不明朗,这就是明显的本末倒置。如果不早日决定国策,我们一定会在以后的日子里变得很被动。”

“我赞成。”迪尔点点头:“夫君,除了菲谢特,你的恨意是从何而起的呢?”

“这个嘛……虽然比较模糊,但我知道,自己每出去一次,心中的恨意就会加深几分。”科恩想了想:“自从告别童年之后,每一次的远行外出,我都会遇到一些令人难以接受的事情。远有百合朋友的遭遇,近有琴伦的遭遇……更别说能让我在睡梦中惊醒的土城之战。”

“这些事,无论是哪一件都很难让人接受,可有什么办法呢!到处都是这样的事。”

“看到这些事,我心里很难受,更确切的说是很郁闷。”科恩转过身去:“我知道这样的事绝不止我眼见的这几件,在其他地方、其他时间里都有生,这就是平民的生活。可就算他们是这样悲惨,我还是要动战争,把更大的苦难加在他们身上……我是可以不在乎别人对我怎么评价,可我目前却过不了自己这关,这样的我,算得上很自私吧!”

菲谢特出意外后,这算是大家第一次听到科恩对自己的评价,鉴于科恩陛下一向“自爱”,嘴上说自私,心里一定是达到了自恨、甚至是有点自弃的程度。

在皇妃们苦想安慰话的时候,一直闷声大财的乌鸦哼了一声:“这是何必,你不是,你没有义务去照顾每个人,看好自己身边的人就不错了。”

“我知道自己没有这个义务。”科恩回答:“但我加剧他们的苦难又是另一回事。”

“活在世上,有加给别人的东西,有别人加给自己的东西,一件事做出来导致另一件事生,这不奇怪。”乌鸦用一贯的冷淡口气说:“用不著留意太多,你也没那么多时间。”

乌鸦的开解方法比较奇特,可对科恩却无效,但他肯开口就算是进步了。

“乌鸦阁下的话,倒是让我想到些什么。”菲琳向乌鸦报以微笑:“夫君,你想听听吗?”

“当然。”

“乌鸦阁下刚才的话没错,整个大陆上到处都是这样的事在生,在这个立场上,夫君你虽然对平民们有怜悯之心,但你并没有义务去解救每一个人,这是我们现在的想法。”菲琳走到科恩身边:“整件事的矛盾之处就在于,虽然夫君有怜悯之心,但还是要动战争。”

“是这样。”科恩点点头:“战争的苦果永远是由平民承担,作为一个战争的缔造者,我没有办法把这个悲剧限制在某一类人身上,我没有那个能力。”

“夫君动战争的目的并不是为享乐,而是有更深的原因。”因为不知道乌鸦等人是不是知道科恩的打算,所以菲琳说出的话有所保留:“那我们就换一个角度想好了,如果夫君你有解救平民的义务呢?”

“如果?”科恩转过身来:“大陆上的民众有多少?我为什么要挑这个担子在身?”

“我只是假设一下。”菲琳强调。

“假设一下也不好。”科恩摇著头,态度非常坚决:“这很简单,我动战争的目的是为了菲谢特,干那些民众屁事,他们又不是我斯比亚帝国的人,要死要活随便他们啦──我告诉你们,苦难悲惨的人是不少,但刁民也很多。这不是我的错,他们休想上我这条船!”

“可是这样的话,你心里会不安。”菲琳试图用科恩自己的话来说服他。

“只是不安而已嘛!没什么大不了,我还扛得住。”不知是不是真心话,反正科恩满不在乎的回答:“至少比当救世主要轻松多了。”

四位皇妃合作惯了,当菲琳寻求支援的眼神向姐妹们看去时,立即就有人回应,第一个言的就是迪尔:“当夫君还是黑暗行省长的时候,似乎也不愿意让斯比亚的国民上自己的船呢!今天却终于承认全斯比亚的民众都上船了。”

“意外而已。”科恩大叫一声,勉强争辩:“不是我让他们上船,是我被人拉下水!”

在四位皇妃的笑声中,乌鸦淡淡的提供了火力支援:“听听没坏处。”

“这才几天,你们就拉帮结派来对付我一个人。”科恩眼见免不了被大家“假设”,也就随便融洽一下大家和乌鸦的关系:“好吧!我就坐在这里听你们假设,强调!只是假设而已。”

“那好,我就顺著刚才的话说下去。”菲琳考虑了一下自己的话:“如果夫君你有解救大家的义务,整件事情就会不一样,你所动的战争就不是带给他们灾难……或者说,一时的困难之后,就是安定的生活。以夫君的为人,是不会允许那些悲惨的事情再度生。”

“人的**是无限的。”科恩紧守自己的防线:“谁能保证我不会成为一个暴君?”

“这个我知道!一个皇帝是否会成为暴君由两部分决定,先天性格跟后天的环境。”出乎科恩意料,这次起攻击的竟是凯丽:“而夫君你这两部分都很健康,没有一点问题。”

“你就那么肯定?”科恩没好气的反驳:“人之所以被称之为人,是因为有思维,而一个有思维的生命,他随时都有可能产生变异,突然的变异。”

“看不出来你有这么脆弱。”乌鸦的声音再次响起,说得科恩哑口。

“夫君你身后有我们,还有数千万国民,如果你成为一个暴君,是我们所有人的失败。”为缓和气氛,温丝丽用温柔的声音劝说著:“做不做救世主不要紧,只要你过了自己这关就好……只要是你做出的郑重选择,我们都会支持,也会很高兴。”

“你们说的我都明白。”科恩长叹一口气:“想法是不错,但跟现实有相当的差距。”

“其实夫君你不用立即做出决定,我们的时间还很充足。”看到科恩有所考虑,菲琳以退为进:“生活中的事,还是在生活中去感悟的好,或者你会突然想通了呢?”

“但愿如此。”科恩仰起头,双眼看著天花板:“那个惨白色的人头酒杯,那片血淋淋的战场,那个魔属的小村庄,还有那个令人不忍目睹的地下室……但愿我不会再想起这些。”

在场的人不止一次的听说过这些场景,闻言之后都低下了头,温丝丽皇妃还在祈祷著。但从科恩的话里,大家却听不出来他的想法是否有所改变。的确,科恩是一个连皇帝都不想当的人,对他来说,救世主这个头衔实在是太过勉强了。

“对了,大家来这里是有什么事吗?”很久之后,科恩打破了沉默。

“没什么事,我们只是路过来看看而已。”虽然能很方便的支走乌鸦,但菲琳知道现在不是提问题的好时机,所以乌鸦的事根本就不提:“啊!对了,里瓦帝国皇帝来信,让贝尔妮公主回国去参加几个重要的庆典,过段时间就得起行。”

“大概是父亲想女儿了,贝尔妮公主可是他的心头肉呢!”科恩笑答:“安全上不能出问题,请帮我安排路上的护送队伍,起行那天,我会亲自去送她的。”

“知道了,夫君你早点休息,我们告辞了。”

“好的,我一会过来。”科恩叹了口气:“我为什么会想这些?难道我真的变老了?喜欢一些沉闷的话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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