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情极差,试作清平乐,古道西风,黄沙点点愁。晓梦残歌听肠断,人生恰似飞雪。塞北万里独行,渺渺常为异客。苍山犹记秦汉,往事已是云烟。
柴霏雪忽道:“大师,我累了,先歇息去了。”转身就走。
沈放一时惊愕,知道她是发了脾气,却又不知何故,望望李承翰。李承翰摇了摇头道:“你啊你,真是蠢到家了。”
沈放几人在山上住了三日,两日都在练功,那“灵心同鉴”,两人功法都已熟悉,但使出来仍是时灵时不灵。
第三日晚间,纥石烈光中竟也来了寺中。原来他正巧来城外访友,知道沈放几人也该回去,特意绕了一圈前来相会。
柴霏雪见宋源宝也跟在身后,奇道:“你怎么也来了?”
宋源宝一挺胸脯,道:“道爷想去哪就去哪,还要给你说么?”
柴霏雪面色一冷,冷冰冰道:“你说什么?我没听清。”
宋源宝立刻矮了半截,道:“小道游经此地,见山川秀丽,一股空灵氤氲之气,定有仙女下凡,特来拜见。”
柴霏雪一甩手,道:“滚,一边老实呆着去。”
宋源宝道:“好嘞。”
一旁万卷书看的直傻了眼,见柴霏雪走了,才敢上前,问道:“元宝哥,你怂什么?”怂在现今有胆怯之意,此处则是惊惧之意。张衡《西京赋》中有“将乍往而未半,怵悼栗而怂兢”。
宋源宝道:“哼,我会怕她?眼下我神功未成,先惯惯她!”
次日本打算一并下山,诸葛飞卿与李承翰却还与虚清有事相商,见沈放记挂郑挺之事,便叫几人先行。
离了香山,直奔京城。沈放几人坐在车中,宋源宝和万卷书却是策马而行。走了十余里,宋源宝忽然策马跑来,趴在窗口,大声叫道:“沈大哥,沈大哥,有个怪人!”
沈放开了车窗,道:“什么怪人?”
宋源宝惊叹道:“足有七尺多高,好吓人!”
沈放心念一动,心道:“如此高的怪人,莫不是阴长生?”他在离开南海子猎苑之时,曾经遇到此人,如此特征鲜明之人,自是过目不忘。问道:“朝哪里去了?”
宋源宝道:“那边有个村子,就朝村子里去了。”
柴霏雪道:“魔手阴长生?”
沈放道:“你也知道?咱们去看看?”
离大路不远,一条小河,数排大树,其后果然有个小小村落。村前路上,一人正缓步而行,离的过远,倒瞧不出高矮。沈放、柴霏雪、宋源宝三人循道跟去,也怕会有凶险,叫纥石烈光中和万卷书都留在车上。
待几人走到村口,已经没了阴长生身影。宋源宝见村口有个七八岁的孩子,拖着闪亮两条鼻涕,正蹲在地上玩泥巴,身旁还有只大狗。那狗见了众人,就是一阵狂吠,宋源宝道:“嘿,小屁孩,刚才有个很高的大个子哪里去了?”
那孩子理也不理,在地上已经捏了一排小人,正在布兵打仗。此时天气已是寒冷,那孩子双手十根指头冻的红萝卜一般,却是眉开眼笑,乐而不疲。
宋源宝见他不理自己,眼珠一转,道:“原来是个哑巴。”
果然那孩子抬头道:“你才是哑巴。”
宋源宝笑道:“你不是哑巴,我问你话干什么不答?”
那孩子道:“你一看就是个傻子,我才不要跟你说话。”
柴霏雪忍不住掩口而笑,道:“好孩子,你莫要理他,跟姐姐说,姐姐给你买糖吃。”
那孩子一张手,一手黄泥,道:“拿来。”
柴霏雪笑容僵在脸上,她随口一说,身上哪里有带着糖。
那孩子见她尴尬模样,“嘶”的一声,把一截鼻涕吸回鼻孔,道:“骗子!”
宋源宝看柴霏雪窘态,登时没心没肺笑出声来。柴霏雪狠狠瞪了他一眼。
沈放也忍不住发笑,随即见柴霏雪冷眼看来,急忙止住笑容,蹲下身来,拿起地上泥巴,三两下捏出个小人来,栩栩如生,与那孩子倒有七八分相似。
那孩子直看傻了眼,鼻涕一直流进嘴里,双手接过,爱不释手,伸手一指,道:“前面第五家。”
沈放微微一怔,看这孩子意思,倒似是清楚的很,阴长生如此大的个子,寻常孩子见了,岂有不惊怪之理,随口问道:“大个子经常来么?”
那孩子道:“是啊,他想跟木根爷爷学刻木头人,爷爷不喜欢他。”
沈放奇道:“木根爷爷是什么人?”
那孩子道:“木根爷爷就是木根爷爷啊,他一屋子都是木头树根。他刻的人啊,小老虎,小豹子,可像了。”看了看手里的泥人,道:“比伯伯……你捏的还好。”他看沈放头上许多白发,喊了声伯伯,却又觉得有些不对,心下好奇,盯着他脸看。
沈放三人对视一眼,心中都道:“莫非是什么隐居的武林奇人?”
柴霏雪道:“木根爷爷为什么不喜欢他?”
那孩子摸摸脑袋,蹭的一头烂泥也不自觉,道:“我也不知道啊,听说木根爷爷不喜欢他,说他是坏人。”
三人复往前行,走不多远,便听锤凿相击之声,又走几句,果见一个院子,竹篱四尺来高,足有六七丈见方,院中堆满大大小小的树根原木,上搭天棚。一棵老树之下,坐着一个老翁,头已全秃,颌下白须,左手持凿,右手持锤,双膝之间,三尺来高一个树桩,锤凿不停,木屑纷飞。一人静静站在老翁身侧,如同一堵墙一般,正是阴长生。
三人不敢贸然入内,就在篱笆前站定。那老翁正对这边,未曾抬头,口中道:“你朋友?”
阴长生道:“我没有朋友。”声音沙哑低沉,听着便有些怕人。
那老翁再不言语,手中锤凿不停。
沈放一旁看的仔细,那老翁下手也不算快,但每一凿都是恰到好处,绝无重复,身下树桩已经渐渐现出一个人形。那人形浮现的自然之极,倒似有一个人就藏在木中,被他一点一点刨将出来。
木雕之艺源远流长,战国时期技艺已极是高超。隋唐,木雕繁荣,富贵之家,多重金购来摆放。木雕选材,多用黄杨、檀木、榉木、樟木、竹根等,木质需坚硬、细腻,不易龟裂变形、不蛀不朽。
老翁面前便是一棵黄花梨木树桩,已经去皮干燥。这木料极是细密坚硬,但在老翁手下,直如豆腐一般。沈放看的清楚,老者每一凿都是不厚,下手自然顺畅,切下的木屑一片一片,厚薄竟是一般无二。沈放心中惊异,这老翁并不似身怀武功,纯是熟能生巧,手上功夫倒也罢了,但这塑形于心的本事可着实了得。
木雕选材处理后,第一步便是定型。这一步关系成品好坏,最是马虎不得。常人雕刻,都是边刻边看,甚至还要预先画出线条轮廓,雕刻之时,屡屡停下远观近观,唯恐坏了木料。这老翁却是胸有成竹,不假思索,甚至眼神都不在锤凿之上。
他手中所拿,看似一把凿子,其实前端乃是铲形,此物实际就叫打胚刀。相比细节处理的圆弧刀,此刀更为厚实,锋利不足,但韧性较强。锤子也与寻常不同,称作“打把”,模样更似短斧,敲击之时,不能用头部,而是要用宽面去拍击胚刀末端,。
大件定型之时,因要去除的部分较多,才会用到打胚刀,但关键之处,大多匠人不敢大意,仍是要换修光的深、中、浅圆弧刀来刻,视器形不同,还需要用到锯子、锉、斧等物。这老翁却全凭一柄打把,一把打胚刀,下手如行云流水,绝不拖泥带水。
沈放只觉老翁手中自有一股天然灵动之气,说不出的流畅自然,赏心悦目,叫他也是沉浸其中。
柴霏雪也是看的出神,她今日仍是一身白衣,在这古朴院外一站,当真是飘然若仙,偶有路过的村汉见了,直移不开目光,险些撞到墙上。宋源宝却已有些耐不住性子,左顾右盼。
一刻钟功夫,老翁手下那木已见雏形,那老翁站起身来道:“回去吧,莫要来了,你这样便是看上一百年,也是看不会的。”
阴长生默不作声,这约莫两刻钟时间,他动也未曾动过,面上也是毫无表情,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宋源宝听的清楚,看阴长生高高大大一个人,站在树下一堆乱木之间,似是笨拙的手脚也无处安放,却是说不出的孤独无助,忍不住插口道:“那你教他啊!你瞧他可怜巴巴的!”
老翁道:“他那双手是拿刀的,是拿剑的,是杀人的。你教给我看看。”
宋源宝道:“难道杀人不比你刻木头人难么,难的他都会,怎么就学不了你这个。”
老翁笑道:“你瞧不上我这手艺么?”
宋源宝撇了撇嘴,道:“有什么了不起,无他,但手熟尔。”
老翁倒不生气,道:“话倒是不错,不管什么事,只要你做的够多够久,总能悟出些门道。”
宋源宝还待说话,沈放一拉他衣袖,对那老翁拱手道:“老丈,叨扰。子曰有教无类,佛曰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缘何老丈不愿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