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青萝知道,那个看不见的魔手,再一次地,伸向了她。
这碗鸡汤,原本是要送给自己的,也就是说,小容是代替了自己。
老夫人自然不会下手,没有一个人会蠢到亲自煮汤亲自下药,而且,老夫人也没有这个动机。
最大的嫌疑,是媛儿。
可是昨夜,媛儿侍寝,直到日上三竿,南云才从她屋里走出,所以,不会是她,她没有这个作案的时间。
那么,只剩下一个人了。自己的妹妹,青鸾。
沈青萝很了解这个妹妹,为了自己的利益,她是做得出的。
自己肚里的孩子,只有她不会欢喜。
可是,老夫人亲自煮汤,她是如何有机会靠近呢?
老夫人不会给她机会。
另一个解释是,有人替她下手,趁人不备,伺机下了落胎药。
这个人,可能是任何人,包括厨娘在内,这个机会,可能是任何时候,包括送汤的路上。
沈青萝第一次,感到了恐惧。
你的对手,藏在人群之中,你不知道她是谁。
而下一次,不会有第二个小容来为你喝鸡汤。
沈青萝双手护住了隆起的腹部,心里充满了绝望与无助。
小容落胎的事,就这么过去了。除了小容夫妻和沈青萝,没有第三个人知道。
沈青萝没有声张。老夫人亲自熬的鸡汤,出了差错,老夫人脸上,势必会不好交代。弄不好,引得婆媳生嫌,家宅不宁,就更加得不偿失了。所以,沈青萝选择了息事宁人,当然,她需要给小容一个交代。
“小容,”沈青萝不知道怎么开口,“没想到会是这个样子。我原本一番好意······谁知道,出了这样的事。”
小容倒是通情达理,反倒一味安慰沈青萝:“小姐,能为您挡过这一劫,是小容的福气,也是这孩子的命,怨不得您。”
沈青萝心痛地抱住小容:“我对不起你。”
小容叹了口气:“现在,我总算能够体会您当初的心情了。”
沈青萝忍了好久的疼痛再也无法控制,哭出声来:“你知道我为何那么痛恨媛儿吗?她弄坏了我的孩子。”
小容吃了一惊:“她?”
沈青萝点点头:“虎无伤人意,人有害虎心。是我信错了人,着了她的道。”
小容恨恨地道:“您为何不处置她?”
沈青萝无奈地道:“是我顾虑太多。可是下次不会了。先不要声张,免得打草惊蛇,那下药的人,听不到什么动静,自然会沉不住气,必然会露出马脚。你放心,我不会让你白白牺牲,我一定找出凶手,为你的孩儿报仇。”
小容喃喃地道:“下次?”
十天后。
原本,沈青萝的生日是不准备操办的,因为实在是没有心情,可是,经过了这件事,沈青萝改变了主意,她觉得,至少要给众人一个信号,那就是,她很好。
这一天,她特意挑了一身胭脂色的撒花烟罗衫,配了一条同色的宫缎绢裙,最为醒目的是,脚上一双流金缎鞋,分别缀着一颗莹润的大珍珠。这样的装扮,若不是有十分的兴致,是无论如何也穿不出来的。
于是,在她的生日宴席上,她一出场,就惊艳了众人。
席下一阵窃窃私语。
她耳际耳坠摇曳,每走一步,就发出丁丁的的响声。
她缓缓走过青鸾眼前。
青鸾微微一笑:“姐姐好华彩。”
南云从席上下来,牵引着沈青萝的手,笑道:“女寿星来了。”
沈青萝欲向婆婆磕头,老夫人慌忙拦住,笑道:“使不得,你是有身子的人,哪能磕头,免了。”
沈青萝道:“按理说,高堂在上,没有媳妇庆生的道理,可是,”她深情地看了南云一眼:“老爷说,最近媳妇心情不好,给媳妇开开心,媳妇也不好拒人好意。”
老夫人笑道:“应该的。别人,她也没这个福气。”
南云取出一个朱漆匣,轻轻打开,取出一个环佩:“这个,夫人喜欢吗?”
这环佩,以金丝结成珠花,间以珠玉,宝石,玲珑,串成一列,饰以黄色的流苏,艳丽如霞帔,流光如朝阳。
沈青萝欢喜道:“妾很是喜欢。”
老夫人大笑:“还不快给媳妇系上。”
南云依言,亲手系在沈青萝腰间的丝绦上。
沈青萝迅速地环顾了四周。
青鸾微微颦眉,似乎有些疑惑不解,而媛儿的脸上,满是妒忌与羡慕的神情。
沈青萝心里有了底。
南云端起一大杯酒,笑吟吟道:“夫人请饮一杯庆生酒。”
沈青萝笑道:“妾不能饮酒。””
南云笑道:“无妨,这是吐蕃国的葡萄酒,千杯不醉,且不会伤身,但饮无妨。如此良夜,没有酒怎么能行呢?”
沈青萝推辞不过,只好接过酒杯,一饮而尽。
南云又端过一盏,柔声道:“这一杯,愿我夫妻永好,白首同心。这一杯,南云先饮。”说完,举杯饮尽。
沈青萝不好推辞,只好又饮了一杯。
两杯酒下肚,沈青萝不觉头重脚轻起来,笑道:“妾不胜酒力,已经醉了。”
南云向席下笑道:“鸾儿,你姐姐生日,你敢不敬酒吗?”
青鸾不情愿地站起身,缓缓离席,来至沈青萝面前,盈盈下拜:“愿姐姐早生贵子,福寿永康。”
南云递过一盏酒,青鸾双手举过头顶,恭恭敬敬道:“妹妹年幼,做事不周,看在姐妹份上,多多担待。”
沈青萝已是醉眼朦胧,有些迷离:“做姐姐的,只怕担待不起。”
南云打个圆场,笑道:“一家人,什么担待不担待的,见外啦。”
沈青萝冷笑着,接过杯子,赌气一般喝了下去。
葡萄美酒浓郁而醇厚,甘甜而悠远,喝在她嘴里,竟是眼泪的滋味,又苦又咸。
夜色浓郁,曲终人散,南云亲自搀着醉醺醺的沈青萝回到房中。
脱下衣妆,她像是散了架一样,躺在床上。
什么时候开始,这寻常的日子,竟也是象演戏一样,演给别人,演给自己。她模模糊糊的想。
南云吩咐侍女:“你们都下去吧,这里有我。”
“是。”小容有些不放心,回头瞧了一眼。
她想起沈青萝对她说过的话:“有可能使对手摸不清虚实,从而停止不前,也有可能使对手疯狂,孤注一掷。这两种可能,都强胜于咱们目前这种情形。”
小容低低地叹息一声,掩上门,缓缓去了。
南云轻声呼唤:“青萝。”
沈青萝没有回答。
南云再一次靠近,加大了声音:“夫人?”
还是没有声息。
南云的心情极其复杂,他迟疑着,坐在她身边。
她脸颊绯红,双目紧闭,长长的睫毛垂在眼帘,安静而温柔。
南云俯下身子低语:“为了咱们的孩子,我不得已。”
沈青萝的呼吸里带着浓郁的酒气,弥漫在他脸上,没有一丝反应。
南云迅速站起身,打开门。
“陈福!”他压低声音。
“小人在。”黑暗中闪出陈福的身影:“小人都准备好了。”
“好,抬进来。”南云吩咐道。
陈福与另一个家丁迅速地抬着一个大木桶进来,放在卧室,然后,在最短的时间里,灌满了温水。
“好了,退下吧,没有我的吩咐,任何人不许进来。”南云背着手,面无表情地说。
红烛高烧,一室无声。温热的水汽渐渐弥漫了整个房间。
南云轻轻解开沈青萝的衣衫,细心地为她褪去每一件衣物。
还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仔细打量过她的身体。
乍一看上去,她骨骼清秀,肌肉丰盈,丰满的胸部,微微隆起的腹部,和一个正常的女人没什么两样。
可是,烛光下,可以很清楚地看到,那村妇般黝黑的肌肤上,层次均匀的长着许多类似鳞甲的花纹,粗糙而坚硬,密密麻麻,布满了整个身体。
南云曾经尝试着找过几个治疗皮肤的郎中,可是,只要一听说是沈家大小姐,无一例外的摇头退却。
可以想见,为了这个女儿,沈老爷当年,已经倾尽了全力。
看着面前的沈青萝,南云心里生出了一丝怜悯与悲哀。
这个可怜的女人,虽则丑陋,但是已经和他息息相关,且孕育了他的生命。
所以,他没有理由退却。
他轻轻抱起她的身子,缓缓地,将她放进了撒了紫茉莉粉的水中。
水温很适合,她甚至在迷醉之中惬意地呻吟了一声。
也许,潜意识中,她并不排斥水的感觉。
南云撩起自己的衣袖,把她的头抱在怀里,防止她的口鼻入水,然后,尽量的,将她整个身子浸在水中。
很快,脖颈以下,都浸泡在水里了。
他索性解开她的发簪,任她乌黑的长发一下子披泄下来,游散在水里。
这样的画面很温馨,很美丽。
南云心里一阵激荡。
他微笑着,撩起水珠,洒在她紧闭的双目上。
若是她醒来,只怕也会很欢喜吧。
“阿南。”她忽然轻轻低唤。
南云微微一笑,低头看着她的脸颊。
她仍然昏醉不醒,那句呼唤只是她的呓语。
忽然,他惊奇地发现,她的面容有了微妙的变化。
原本黝黑的肌肤,在水汽蒸腾与温水滋润下,黑气逐渐退去,露出了白皙粉色的肌肤。
双眉入鬓,脸映朝霞,哪里还是原来的模样?
南云吃了一惊。
只在一瞬之间,怀里的女人,已经有了脱胎换骨的变化。
可是,他的欢喜还没来得及绽放,就已经枯萎了下去。
因为,他的眼前,出现了一副可怕的景象。
所有被水浸泡的肌肤,都无一例外的,披上了一层银白的鳞甲,就像沈青萝说得那样,花纹变成了真正的鱼鳞,在清澈的水里,闪着耀眼的光彩。
南云惊得目瞪口呆。
这分明就是鱼的鳞甲。
然而,真正令他惊讶的是,水里的沈青萝,一双腿,就在他眼皮底下,合二为一,且不知何时,长出了一条硕大的鱼尾。
那鱼尾,甚至随着她身子的扭动,轻轻地摇摆了一下,带出了一地的水花。
小时候,曾经看过《山海经》,那里面有许许多多的上古神兽,令他印象深刻。其中一物,名为“陵鱼”,又作“鲛人”,生长海中,人面鱼身,有手有足,与人无异。他以为,那只是神话传说,虚构出来的故事,但是现在,他的眼前,真真切切地出现了,传说中的“陵鱼”,确切的说,是“鲛人”,人与鱼的合体怪物。
难怪沈万金夫妇再三叮嘱女儿不要洗澡,只因为,他们夫妇早已洞悉了这个秘密,之所以肯赔上万贯家私,只求嫁出这个怪物女儿。一瞬间,他明白了沈万金的一片苦心。即算她是妖物,也不能泯灭爱女情深。
好奇的心思只是一瞬而过,随即,一股被欺骗的怒火从南云心头迅速升起,夹杂着一丝恐惧。
他的心剧烈地跳荡起来,本能的,他想逃走。
可是,那念头只是一闪而过。
他定了定神,大着胆子,近距离的,审视眼前陌生的生物,是的,已经不能称作纯粹意义上的人。
她仿佛是进入了美好的梦境,唇边带着妩媚的笑容:“阿南。”
此时,南云不敢答应。
蓦地,他发现,在她白皙的脖颈下,有着一条醒目的伤痕,那伤痕,贯穿了她整个颈部。
他倒吸了口凉气,不由得摸摸自己的颈部。若是这条致命的伤痕在自己身上,只怕,活不下去。
随即,他冷静地,小心翼翼把她抱起来,连同那条滑腻的鱼尾。
就在离开水面的那一瞬间,她身上的鱼鳞迅速消失,鱼尾也神奇地又化作了两条腿。
南云用尽全力,才终于把她放在床上,盖上了薄被,落下了帷幔。
她安静地睡着,如往常一模一样。
甚至她颈部的那条醒目的伤痕也奇迹般消失了。
而他知道,一切已经改变了模样,再也不能回到从前。
若是可以,他宁愿意今天的一切,从来没有发生过。
他痴痴地坐在床边,隔着薄薄的纱帐,守着沈青萝,他不知道,明天,该以何种心情去面对她。
她的腹中,有着他的骨肉,不知是人还是妖。想到此,他蓦地打了个冷战。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传来几声轻轻地敲门声。
“老爷。”是陈福的声音。
南云这才想起来,没有他的命令,陈福不敢进来,也不敢离开。
木桶还需要收拾。
南云站起来,却发现,已经全身无力。冷汗,顺着脊背,湿透了衣衫。
原来,小周山移坟时,那罗盘的示警,不是因为阴阳相克,而是因为的确遇到了混迹人群之中的异类。
那异类,无疑就是沈青萝。
若不是亲眼所见,他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朝夕相对的妻子,竟然有这样不为人知的秘密。
沈青萝自己,大约也并不知道。
定了定神,他去开门。在经过木桶的时候,他下意识地向里看了看。
一个亮晶晶的物事沉在水底。
顾不得衣袖,他立即下手捞出来。
一片花瓣大小的鱼鳞,坚硬美丽,闪着银光,灿灿生辉。
他低低地叹息着,小心地,把它装进了荷包里。
门开了,陈福和家丁进来,抬了木桶出去。
“过几天就是端午了,不知道,你们两个,还能不能吃到粽子。”南云淡淡地道。
陈福和家丁对视了一眼,连忙道:“小人明白,今晚的事,小人绝不会吐露半个字。”
“也没什么,一个男人给自己老婆洗了个澡,传出去,最多不过是闺房佳话而已。”南云微笑道。
“是,是。”两人点头附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