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连佑德自己也不会预料到,他竟能在两天之后的模拟战中大获全胜,就连袁映曦也盛赞其能量“磅礴大气,颇有先神王之风采”。如此一来,佑德便被确定下来,成为之战的人选。此时距离最终决战还有五天,佑德便与昭抓紧对练。至于袁映晖,她虽然算是卸去了挑战魔王的重担,可魔族那边近又发来战书,要求再安排点对决,而映晖作为六翼天使,自然是跑不开的。这几天,神族高层都快忙疯了,打对局的没日没夜地加紧训练;其余的则一同谋划各种可能发生的情况。而中下层的士兵,虽说算是得了闲,可如此紧要关头,又有谁能安得下心来休整呢?
五天的时间,说长也算长,说短,也就在一瞬间。五天后,神族百万大军整装待发。一路率先出军,却不是向着万魔之殿,而是从特里同腾升而起,又打一个弯,随即回落,将神花曼殊沙华团团围住。此支队伍只有一个目的,若是魔族右将军曼殊沙华不动则已;若是有所动向,这支队伍便须如敢死队一般,哪怕倾尽一切,也要拦得她一时。
第一支队伍部署完毕,大军随即浩浩汤汤地便出动,直扑涅普顿大黑斑。
且说曼殊沙华这一支队伍,一队有将近万人,把神花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可纵使如此,这一整支队伍在参天的神花面前,依旧显得单薄、渺小。
军士们四五人一组,轮流了望。那曼殊沙华将军正倚靠着神花的茎,闭目打坐,似是根本不在意这一圈圈的包围。对神族将士们来说,这样最好。只要曼殊沙华不动,他们便没理由主动挑起事端,就只需在此静待便可。怕就只怕——
只怕那曼殊沙华有所行动。陡然,从神花根茎处为中心,生出一纵横百米的红色正四面体结界,其一面贴着地,一角指着天,以神花为为中心,向外扩张,眼见得就要迫近最内层包围了。短暂的踌躇之后,一圈将士齐齐攻向结界,一时间能量的光芒大作。然而一击过后,结界毫发未损。想来也应当如此。先前那一招屏障,须得以神王献祭自身之力,佐之以能量共振,方可勉强击破;而此时这等攻击,真无异于蚍蜉撼树了。
接着,在向外一圈的将士也齐齐进攻,但依然看不到任何收效。这硕大的结界依旧以不可阻挡之势,稳定向前推进。无奈,就算他们用肉身之躯顶住结界也毫无意义,于是诸军士只能向外撤。
唯有一人,在向结界冲阵时,竟然毫无阻拦地穿过了结界——这是汤汝则。
按说,他是应当随能力者大队前往万魔之殿的,可他向上级提出了申请,要求加入特里同这边的队伍。至于说原因,他也说不清,只是隐隐约约地感觉,自己似乎应当来这里。申请之前,队长奎赛还劝他不要乱来。“虽然说我倒是感觉曼殊沙华将军不会有所举动,按理说这也算是个闲差;但……为何要放弃掉见证决战的机会呢?”
他是这样回答的:“这种事情,我本就不感兴趣……所谓战争,与我这样的小人物又有何干?特别是决战。成王败寇,都是他们的事,我们呢?却只有接受的份。纵使如此,竟还要我们去见证这份没得选的命运……所以我才不感兴趣。”
“你啊……我不拦你,可……你自加小心吧。”
而眼下,孤身一人,身处寥廓的结界之中,他却只能苦笑着叹一句,队长啊队长,你这如意算盘可是打得不准。可为何千军万马,偏偏只有自己一人进得结界之中;而曼殊沙华突然发难,又是为何,他则一概不知。他回身,伸手触碰结界壁。结界固若金汤。看来现在,既然出不去,没奈何,只有向内了。
汤汝则向着神花的方向一路向内。那花神曼殊沙华依旧是一副置身事外的样子。可等到佑德离神花足够近的时候,突然,正四面体结界内又生出一个内嵌的结界,将他围在其中。结界壁不透光,但是能够微微作亮,照亮内部。这一下,天,地,旷野与苍穹,以及千万神族战士,一并隐去。其内,只有汤汝则、曼殊沙华两人,连同那一株高耸的神花。
汤汝则依旧依旧不明所以。但至少他能够确定一点:这一切必是曼殊沙华有意为之。可是,这又是为了什么呢?自己不过是一介普通的神族士兵,甚至并无半点官职,如此大动干戈,实在是难以理解。
不过当下,比起思考这些,更重要的事,还是应当想想自己应当如何应对。自己的唯一目标是阻止曼殊沙华前往决战的战场。按理说,若是曼殊沙华不作行动,自己便不应当做出任何挑衅的举动。可眼下,曼殊沙华这已经算是发难了。再者说,这重重屏障之中,若是曼殊沙华解决掉自己,那便是死无对证,全凭她一人之词,她便要说是神族挑起事端,那也只好任由她说。更何况,若是她想要出手相助于魔族,难道还需要编造些什么理由吗?
想至此,汤汝则不再犹豫,踏剑慢慢向前飘行,伺机而动。纵使自己与曼殊沙华实力相差悬殊,但是但凡能拖得住一时,也是为神族做了一份贡献。
谁知那曼殊沙华却只是闭目打坐。直至两人几乎面对面,汤汝则此时却也是心中发憷,便持剑以待。不过,也就是此时,曼殊沙华起身,手中法杖幻形。汤汝则心下一惊,身后五柄飞剑呼之欲出。却只见曼殊沙华抬手,摘下兜帽。她的法袍兜帽从来是压得极低,几乎遮盖住了大半副面孔,不轻易示人;而今,汤汝则得以一窥其真容。
第一眼望去,汤汝则心里便只剩下一个念头——她真是美得惊人。丹唇微启,噙着笑,虽无半分言语,然千言万语都似在其中矣。一双眸子,明净澄澈得恰如那泰坦星上的湖泊,如明镜止水一般,却又在不动声色之中透着矜持的些许情意。那一对瞳仁,却是如鲜血染出的颜色一般,又似含苞的彼岸花,殷红之中携着妖艳。最吸引人的当属其如瀑一般的长发,披在身后,却不显凌乱。恍惚间,汤汝则竟一时分不清这到底是活生生的人,还是天仙落了凡间,亦或是一尊点了睛的菩萨神像。顿时,他便怔在那里,只是望着。
不过这也只是一瞬。紧接着,汤汝则便回过神来。也不知是何处而生的勇气,他提剑直指,说着:“神族左军中部汤汝则,特来征讨!”
“征讨嘛……倒是也可以……”她饶有兴致地打量着汤汝则,话语中不乏调笑的意味,“不过,我倒是好奇,你却是为何来讨伐我?”
“为何?”这一下子给汤汝则问懵了。他随口便说:“不两立,我讨伐你,天经地义!”
“哦?这个理由却不是很让人信服啊……你一面说着不两立,一面又要两族统一,这可是自相矛盾。还有别的理由吗?”她笑吟吟地说道,似乎根本未曾在意汤汝则的宣战。
“这……”反倒是汤汝则,一下子有些哑口无言。他略一思索,随即说道:“纵使如此,我便为你手下的冤魂讨个公道!”
“呀,呀,这就更有些穿凿附会了……纷争,杀伐乃是不可避免之事。我倒想问问,不知你手底下又有多少冤魂呢?而且,信不信由你,我自古而今,从未杀过人。”
这一下,更让汤汝则难以接口。于是他又这样说:“纵使你所言属实,但特里同一役,你将我军围困在此,却不知多少将士折损了性命,这,你也能开脱得了吗?”
“我身为魔族将军,自然是要听命于魔王,着手布防,以御外敌。不然,难道要我临阵倒戈,方才合理吗?再者说,你们将我这地盘弄得面目全非、一片狼藉,我却还未找你们算过账呢。不知这笔账,又该算到谁的头上?”
曼殊沙华言辞犀利,但语气却仍是那样矜持,娓娓道来,便仿若从她口中说出的,不是什么关乎两组生死存亡之大事,倒像是些家长里短一般。见得汤汝则窘迫,她笑了起来。但又不及汤汝则再说些什么,曼殊沙华说道:“来吧。”
“来……什么?”
“你不是说要讨伐我吗?出手吧。”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汤汝则自然是全力出手。一时间,除了手中的玉衡、脚下的天玑,其余五把剑齐攻,横竖交错地飞舞着。但曼殊沙华是不慌不忙,甚至都不怎么动用能力,一柄法杖作长枪,将那五柄飞剑依次接连格开,一时间当当当当之声不绝。汤汝则见状,运起七星剑阵,飞剑乱舞,汤汝则的身形也是来回穿梭,不时攻上前。这若是换了旁人,在如此乱披风式的进攻之下,自然是捉襟见肘,难以完全抵挡。可这曼殊沙华却如同算准了每次进攻会从哪里、以什么角度、用什么力道打来一般,一柄法杖挥舞成风,甚至看得汤汝则都有些目眩。数招过后,曼殊沙华甚至只是静静地漂浮在原处,未曾移动分毫。
汤汝则心知自己同曼殊沙华实力有差距,却不曾预料差距如此悬殊。可他却毫无惧意。他,连同至此的万余名神族将士,他们既然敢来到这里,那便是做好了牺牲的准备的。因此,他反而是只攻不守,觑准一个进攻的空隙,略作整顿,随后飞身而起,七柄剑分从七个不同的方向,齐齐攻向曼殊沙华。
然而只在一瞬,汤汝则只觉,一股能量短暂地爆发开来,如迎面的海潮一般,径直拍击在汤汝则身上。好在是这股能量转瞬便消失,汤汝则能勉强接下,但却也足以震开周遭六柄飞剑了。方寸间,汤汝则被这能量震得攻势大乱,曼殊沙华欺身上前,以杖作锤,一招横扫。汤汝则连忙长剑竖立作防御,一击之下,汤汝则被击飞数十米远,甚至不得不放开手中的玉衡、以足踏之,方才稳住身形。
汤汝则捯两口气,定了定神,却是继续攻向前。可这次,曼殊沙华的打法又不一样了。只见其身形飘忽,闪转腾挪,却偏偏不出半招;然汤汝则之剑阵便如同中了什么魔咒一般,一招招的使将出来,却偏偏是动不得曼殊沙华分毫。突然,曼殊沙华出招,只见其右手持法杖,左手从法袍中探出,小指、无名指、中指依次弹出;汤汝则凝神戒备,却是不见有何异动。然而,恍惚间,汤汝则只觉得这个手势无比熟悉。没来由地,不知不觉间,他竟也跟着这样做了。
转瞬之间,甚至连汤汝则都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天璇剑便一闪而过,插在了汤汝则手所指方向的地面,发出铮的一声鸣响。剑鸣悠扬,却如同勾起了悠远的记忆一般。一瞬之间,汤汝则脑海中飘过一幅画面。画面大半是星空;下方一小片,似有地面,然而是在太过昏暗,分辨不清。紧接着,是天玑剑。同样的鸣响,同样的记忆闪回,又是另一幅景象,但也是同样的昏暗一片。随后是天权剑……这三柄剑均是剑身一晃,随即便如连珠般插在了地面上。可就是这一瞬间,对汤汝则来说却如隔世一般。记忆翻涌激荡,惊得他出了一身冷汗。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汤汝则调整气息,同时内心思索着。是幻觉吗?倒是也有可能,毕竟曼殊沙华深不可测,若是真有些能影响意识与精神的手段,那似乎也不出乎预料。
汤汝则整顿状态,曼殊沙华就在一旁,也不出手,只是看着他。汤汝则剑阵起手,准备再战。而曼殊沙华依然是先前那般不即不离。汤汝则一招一式使得愈发行云流水,却只是不中。然而,又是突然之间,曼殊沙华左手食指中指无名指向前一指;又是不觉之间,汤汝则下意识地便将这个动作模仿了出来。刹那间,天枢、开阳、摇光三剑齐发。然而,汤汝则脑海之中,又是一幅陌生又熟悉的画面闪现。这次持续了一小段时间,自己仿佛抬起手来,似是想要攫取什么东西,又似是在出招。此时,汤汝则的大脑分成了两派,一派叫喊着:“你正是在做这个动作!”而另一派则努力提醒:“你并没有这样做!”两派疯狂相互攻讦,一时之间产生的巨量冗杂信息几乎要让汤汝则的大脑宕机。好在,这也仅仅是一霎。下一瞬间,一切消散,他便只看见三柄剑插在了地面上几乎同一个点。
这次,汤汝则疯狂喘息着,冷汗不住地往外渗。冷静下来,仔细想想,这明明是自己出的招,却如何会是曼殊沙华动的手脚?而且,所谓幻觉,都是一个人过往经历的碎片的糅杂,却怎么会有此等真实又陌生的幻觉?这到底是……怎么会……怎么会……
这样想着,他竟不禁真的开口说了出来:“怎么会——”
曼殊沙华不答,看着他,只是莞尔。
“我方才看到的,到底是……到底是什么?”他再也忍不住了,丝毫不顾当前两人对峙的场面,径直问道。
“是缘……”曼殊沙华这样答道。
“可笑……我本一介凡人,又怎会与你有缘?”
“……”曼殊沙华缄默不语。
“不,怎么可能……”这次他是低着头说的,声音小了很多。
“……”
沉默。有顷,汤汝则抬起头来,望着曼殊沙华,试探地说道:“倘若真如你所说,你还能让我看到……更多的缘吗?”
曼殊沙华笑着,左手一张,那法杖杖尖的彼岸花便脱离法杖,漂浮在她手掌之上。随后,她左手一挥,那花朵散作数片花瓣,围绕在她身边,快速旋转。汤汝则于是也学着这么做。他左手一挥,六柄飞剑竟也盘桓在他身边。只见那曼殊沙华左手掐一诀,右手杖作枪,信手挥出,当的一声响,击中了一片花瓣。汤汝则有样学样,掐诀,挥剑。手中玉衡剑击飞了周围一柄剑。但转瞬,六柄剑竟全部化作能量一般,倏然飞进了自己手中的玉衡剑之中。顿时间,汤汝则只觉能量大振,仿佛整个结界之中的能量都躁动不安了起来。他正疑惑,想要找寻那六柄飞剑,刚一凝神望向某处,便只觉有数道强大的能量刃凭空而生,明晃晃地斩将过去。这又是怎么一回事……自己明明还什么都没做啊……
陡然,又是记忆闪回,这次来得更为汹涌,汤汝则几乎被这突如其来的记忆流击了个踉跄。只见得自己似乎是左右躲闪过某人的两招,随后很自然地转体,出剑。不同的是,这次,他的身体真的跟着这样做了。而下一瞬,画面消散。汤汝则只觉这一招,似有千万柄刀剑跟着挥了出去,如一道密不透风的网,从各个角度、各个方位,封住了前方的所有动向——而他的前方,正是曼殊沙华。
这本是绝佳的进攻;可此时,莫名地,汤汝则却大惊,急忙要收手。然而,这已经是箭在弦上了。这一招以山呼海啸之势,扑向曼殊沙华。
但下一瞬,曼殊沙华双手一合,作一瞬移手势,轻轻巧巧地便避开了。
这一式瞬移,自然不像看上去那般平平无奇。要知道,瞬移的原理是将自身暂时遁入四维空间,并且高速移动。但是用这一招是不能直接穿过能量刃之类的进攻的,否则便与直接用身体撞上去无异。然而曼殊沙华却能从这刀剑之网中遁逸出去,实在令人匪夷所思。
汤汝则刚要松一口气,却不想,曼殊沙华的身后,正是那一株参天的神花。曼殊沙华瞬移避开,这一招便结结实实地击打在了彼岸花的花茎上。轰然巨响过后,这株连袁映曦将军都拿它没奈何的神花,竟然登时被斩断!
神花既断,顿时,花茎、花瓣,皆化作水晶一般的能量,随后片片碎裂、飘散,消散在风中。同时,曼殊沙华布下的结界也消失。汤汝则环顾四周,再无一人,满目只有一片荒原。
汤汝则怔在原地。应当说,斩断神花这一项功绩,足以让他成为名垂青史之人。可他的心里却只有失魂落魄之感。明明是得胜而归,却为何怅然若失呢?他于是这样问自己。
对啊,这是为何呢……为何呢……
这三个字在他的脑海中回响,回响,最终换来了一个字的答案——缘。
曼殊沙华的回答萦绕着他。缘……缘呐……难道,这竟真的是我寻找已久的缘吗……
四周的荒原不会回答他。唯有他的内心,方能作出决绝,又冰冷的回答:是的。不然,那些记忆,却作何解释呢?
可他还有好多问题想问她。她是谁?他又是谁?那些记忆,又是什么?何谓之缘?他的缘,会是怎样?
可他没有机会了。他方才意识到了他的缘;却又在同时,失去了他的缘。
莫名的悲伤涌上心头。他所寻找的缘,此刻,正如同锁链一般,缠绕住他的心,使他喘不过气来。
他于是吟诵道:
天风起尘掠寒关,冷月映残垣。彼岸随逝空余、对影亦成单。
花解语,缘却尽,更无言。还想此世,半生浮尘,一梦了然。(注)
一梦了然……
吟诵完,他回剑,搭在自己的脖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