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替你赔就是。”女帝头疼地笑了笑,“鸣兴,曜王府里情况如何了?”
三王女起身抱拳:“回禀陛下,臣从府中搜出曜王拉拢国子监近百新臣、投其所好贿赂结党的书信证据,兼有曜王母族苏氏凿于地下的藏宝阁,斥资恐来路不正,仍需曜王停职审查。”
女帝意有所指地问道:“可有人伤亡?”
“有伤无亡。”三王女立即回答,“唯有一人重伤,已急救回来。”
女帝隐晦地松了口气,既卸下紧绷的心弦,又感到有些遗憾。
此间一切她得知了七八,对那位从降生即冠以病弱宿命的苏家独子抱着一种既悯又忌的态度,倘若他背后的苏氏不是如此强横,她倒也愿意用这么一个纸灯似的能臣,然而他姓苏,可惜又可恶。
女帝抬手召身后的御林军副将上前,留下了一万精兵给三王女,让她威慑曜王和苏家,高鸣世自己则掉马准备返回宫中。
“陛下!”三王女忍不住追到女帝的马前低声说话,“皇姐,正是多事之际,臣妹或许不能为您解全忧,但皇姐若有不便解决的困顿,不妨让臣妹分担一二,以免操劳过度。”
女帝一低头,看到高鸣兴那双忧心忡忡的眼睛,一瞬明白了她的意思。
她是看苏家病秧子为桩情孽弄得生生死死,怕她为顾二也如此。
女帝笑了笑:“你若是料理完这里,不妨去青龙门送一送瑾玉。”
高鸣兴便知道这是不喜她插嘴私事了,连忙退后行礼,恭送女帝离去。
至于顾瑾玉——高鸣兴不大高兴地想,那疯狗哪里需要相送?从来都是那阴暗野种牵着别人的鼻子走!
顾瑾玉的确不需要长洛的其他人相送,他带着怀中人离开东区,进入西区后便开始赶人。
“祝留,你回去。”顾瑾玉驱赶吊着手还巴巴跟过来的祝留,“回高鸣兴那里,之后有事再用鹰送信给我。”
祝留满脸老妈子神情,看看他又看看他身前裹在大衣里的顾小灯,担忧得难以言喻,啰啰嗦嗦说了一通废话,想一块跟着西伐。
顾瑾玉懒得跟他废话,腾出手比了一个禁跟的手势,一夹马腹,北望一口气不带喘地在东区的大道上飞奔。
长夜漫漫,顾瑾玉直到狂奔到巍峨的青龙门前才停下,身后亲信默契地停在远处,给了一片安静的门前夜。
顾瑾玉的手握缰绳时沉稳不乱,抱上怀中人时却总忍不住发抖。
他低头在顾小灯耳边轻哑道:“小灯,你抬头看看,我们出来了,马上就要离开长洛了。”
他把顾小灯从地下金牢里背出来时,他在他背上浑浑噩噩地哭了一路,回到地面上时,顾小灯抬头一看夜空便止住了哭声,眼泪却没有停。
他还没有从那不见天日的深坑里缓过神来。
顾小灯轻微地动了动,沉闷嘶哑的声音从他胸膛中传出来:“出……长洛……”
顾瑾玉想抱他,却又察觉到他对拥抱的抵触,只敢挺直身体给他靠着:“是,别怕,你抬头看一眼青龙门,我们要出去了。”
西伐此行蓄势已久,顾瑾玉翻完长洛不需要休息,此时便准备独断专行地无缝出城。
顾小灯也需要离开,留不得一刻。
顾瑾玉又轻声说了几遍离开,顾小灯这才慢慢抬起一双手,扒着顾瑾玉的肩背借力,仰起一张可怜兮兮的脸。
顾瑾玉看着风扬起他鬓边的碎发,还有那不合身的宽长衣袖,袖口滑落,露出顾小灯青紫淤痕斑驳的右手,那是因被连日锁住留下的伤痕。
顾小灯的左手则缠着渗血的绷带。
利刃是他刺的,想杀人的是他,救了人的也是他。
顾瑾玉不在意他对苏明雅留存着怎样的恨海情天,他只在意他的眼睛什么时候再明亮起来。
顾小灯茫然迷糊地望着夜空,春寒长风刮了满脸,眼泪渐渐停止,于是凝固在脸上的泪痕火辣辣地刺痛起来。
顾小灯犹恐在梦中,扒着顾瑾玉的双手轻轻拍打,顾瑾玉便配合地低声:“痛。”
顾小灯收手:“咿……”
他的视线从满天星辰转移到顾瑾玉的脸上,顾瑾玉沉静又沉着,一双不语的眼睛潮湿而通红。
两个人默默地对视了许久,顾小灯的眼睛逐渐干涸,顾瑾玉的脸上却遍布泪痕。
顾小灯的嗓音哭哑了,此刻说话只能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我要……自己……骑马……出去……”
顾瑾玉点点头,毫不犹豫地翻身下马,沉默地把着顾小灯的腰,让他握住缰绳。
顾瑾玉摸一摸呼哧两声的北望,教它乖顺下来,它便不乱动了。
顾小灯也伸手来摸它,安抚完,他两手紧紧抓住缰绳,抬起视线仍有些模糊的眼睛看向洞开的巍峨青龙门。
长风起,顾小灯策马向城门外飞奔。
顾瑾玉在后面看着,风里传来北望的嘶鸣声和顾小灯的呐喊。
“长洛……”
“再见……!”
顾瑾玉胡乱抹一把脸,紧接着跟了上去。
第四卷 西南边陲
第73章
洪熹八年二月初三,日出光照山岩路。
顾小灯靠在驿站的窗口,后半夜没能睡着,见太阳出来便熄灭了微弱的灯烛,转而去开窗,远眺一眼窗外的城郊景象。
西伐的军队兵分四路,顾瑾玉带领的这一支走官道,行程最坦也最快,军队赶了三天,回头早已望不到长洛的半分影子。
顾小灯不时仍会心神一晃,左手也用不上许多力气,一使劲就崩开手腕上的伤口。此时开个窗,左手掰开窗时用力了些,就觉一阵不舒服的钝痛。
他轻哼着揉揉小臂,身后忽然传来两声之前听惯的笑:
【娇气】
【娇娇】
顾小灯寒毛直竖,猛然回头,房间里分明只有他自己一人,是他心里残存的长洛影子在作祟。
他敲敲脑袋,把乱了套的脑瓜敲清醒一些,收拾一番衣着,开门出去觅食。
二十九夜刚出来那会,顾小灯总疑心自己是在做梦,不是以为苏明雅死了,就是误认自己被苏家人砍了。他骑在北望背上跑了半夜马,群山向后开,天边鱼肚白,跑得肚子和脑袋一起空空,缓到今天才自觉好了一些。
军队只在驿站暂住一夜,吃完早饭稍作整顿便要继续启程,顾小灯被划分在主将“家属”的范畴内,出门走不远就有小士兵道早,更有之前的暗卫首领跟着。
顾小灯记得暗卫首领自称叫阿三,于是见到他时叫了一声“阿三哥”,惹得那首领虎躯一震。
“公子,您起得真早,不多睡一会么?”
顾小灯故作轻快地拍拍肚子:“不睡了,饿了。”
他在苏明雅那儿的笼子里昏睡太久了,骨头都要睡酥了,出来的这几天睡不下,也不大想主动靠近谁人,与人肌肤相贴时总要想起苏明雅倒在他身上时的触感。
他以前是喜欢与人拉拉小手,撞撞肩膀,贴贴抱抱的,如今稍有变化。
首领现在也不大敢靠近他,话少步小,不止他,周遭自上到下的将士看他都小心翼翼,仿佛他是一只珍稀的食铁兽。
太漂亮,也太柔弱,他们觉得他不该是跟着行伍泥里来土里去的兵蛋子,该是供在铜雀春深里的珍稀美人。
众人不知道他经历什么,只知道主将定北王眼光顶好,但实在不会怜香惜玉。
顾小灯没走出多远,迎面就有呼哧呼哧的小动物声音,只见黑白两色的大狗小配身上绑着两个别致的小篮子,小马驹一样哒哒地跑来。
顾小灯见狗愣住,小配兴高采烈地跑上来围着他转,身上驮着一篮果子和一个食盒,敢情来当他的运食官了。
“小配,你怎么……”此行离开得猝不及防,顾小灯还以为它留在了顾家里,见到它惊喜万分,看它这毛驴样又哭笑不得。
他刚蹲下,小配就热情地狂蹭着他,神气地吠两声,继而不停嘤嘤,从狗头到狗尾巴,都在使劲地传达一种委屈。
顾小灯感觉出来了,扑哧笑着从它身上取下篮子:“是不是你爹欺负你了?”
小配汪汪大叫着附和,随后又可劲地黏着顾小灯的衣角,一副“小爹爹快给我做主”的撒娇样。
展翅盘旋在半空中的海东青花烬在这时也飞下来,收着爪子沉甸甸地抓在顾小灯肩上,甩甩顶羽,大声地咕咕了一串。
一狗一鹰,似乎都在找他告状,它们看起来委屈坏了。
辰时四刻,军队整顿完毕继续西行,顾小灯这回被安排进了马车里,他已随军骑了两天马,抱着小配钻进马车里还有些不适,一上车就把车窗开到最大。
他抱着小配揉它毛茸茸的脖子,脸上晒着太阳照进来的春日,脸上的梨涡不知不觉冒出来,久久都没有消失。
一个时辰后,军队不停,但顾瑾玉弃马钻进了顾小灯的马车里。
过去几天里,他只看不近,现在知道可以了。
顾瑾玉一身软甲,人高马大地收着手脚挤在顾小灯对面,拍打了两把嗷嗷直叫唤的小配,欲盖弥彰地说:“我来看看这蠢东西。”
顾小灯立马把小配抱近点,摸摸它委屈得耷拉的耳朵,护崽道:“小配不蠢,它可聪明了,你不许打它!”
小配往他怀里钻:“嘤呜呜嘤qaq。”
顾瑾玉眉尾动了动,抬手整整束在额前的墨金抹额,把抹额拨得正了又歪,歪了又正。
像一个自己给自己扣盖子的醋坛子。
顾小灯抱小孩一样抱着小配摸摸,有些惭愧地看向他:“你来得正好,森卿,我前几天只顾着霸占你的坐骑,昏头昏脑的连道谢都没朝你说一声,真是犯糊涂了。”
顾瑾玉摇头:“我们之间不用见外。”
顾小灯也摇头:“你救了我一命,这是大恩,亲兄弟还要明算帐呢,何况你我?”
顾瑾玉认真地看他讲话,认真地点点头,虽然脸上没有表情,但身上透着一股幸福安定的气息。
顾小灯此时就是指着他鼻子骂遍天底下的脏话,他大概也觉得动听如天籁。
顾小灯心里有本帐,但有关顾瑾玉的帐目越算越纠缠不清,他摸摸小配,想了想,想到什么问什么:“逛花灯的那天晚上,我看到个和我一模一样的人,他代替我跟你回了顾家吧,后来有谁发现他是假的吗?小配的鼻子?还是奉恩他们的眼力?”
顾瑾玉闻言,伸手又拍打了小配的狗头,手劲不大客气,明晃晃的责备。
小配又嘤嘤地往顾小灯身上黏,不敢回头吠两声,一副心虚的狗腿子模样。
顾小灯便明白了,狗崽子也没发现,但还是怜惜地揉揉小配:“你别怪它了,它只是条小狗,我落水时它才一点大,那么多年没见,它不太能认得我也是正常的。”
“我能认得,它怎么不能。”顾瑾玉又拍了小配一下,“给牧羊犬丢脸,丢狗的蠢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