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汤咕噜咕噜的时候,木门嘎吱一声,他抬头一看,看到养父竟带病下地出来了。
“爹!你怎么下来啦,是想吃饭吗?你跟我说一声就好,我去搞啊!”他从小木凳上跳起来,起身了也得仰着头才能看到他的脸。
养父是个相貌清癯的儒雅男人,一双手布满了茧子,抬手盖在他脑袋上的时候,像是把无形的力量注给了他。
他平时不是个话多的人,他对他们给予必要的教导,为行商卖货的生计做必要的外界周旋,但他鲜少提起过去的人生经历,张等晴耳濡目染,也从来不对顾小灯提起他失去记忆的前七年是什么样子。
顾小灯那时只是个只争朝夕的傻乐小孩,讨问了幼年几次未果就抛之脑后,并不觉做小卖货郎的日子颠沛流离,他只觉快乐,唯一低落的时候就是温柔老爹每隔几月就会生一次病。
张康夜的这一次病比往常要更重一些,也许是他病中难受得有些迷糊,又或许是他自己预感到了大限将至,他倚在门扉缓缓坐到门槛上,轻抱着顾小灯说:“对不起啊。”
顾小灯那时候不知所措,只感受到了养父铺天盖地的无力悲怆,他抓耳挠腮地先把小药炉的火熄了,脏兮兮的手往身上揩揩,抱住养父拍拍:“不知道爹你在说什么!好吧好吧,我原谅你啊!你快进屋里去,快点好起来,快过年了,我们一起去吃大虾……”
他像小愚公移山一样,奋力地把养父推回了暖和的屋子里,绞尽脑汁地比划一路而来见过的东境小戏法,努力逗病中多愁善感的老爹开心。可是结果却适得其反,他看到老爹第一次在他面前流泪,只是抱了他一会,顾小灯肩膀的衣服就湿了一块地方。
还好没过多久,小少年张等晴背着满满当当的篓子风风火火地回来了。
深冬夜里,一家三口围着烧得旺旺的火炉,俩兄弟俩小话痨,他们两人像长了四张嘴,叽里呱啦半天,最沉默的大人最后也轻轻笑了起来,用枯瘦的臂膀把他们抱在臂弯里。
梦境转瞬切换,时间往前倒流,顾小灯在梦里缩小成一个豆丁,坐在一个雾气袅袅的昏暗地方里,捧着一个热腾腾的小碗。
身旁坐着个活泼女子,她抱着个很大的碗,从这盆似的饭碗里舀出一颗圆滚滚的鱼丸放到他碗里:“吃吃吃,这个又鲜又甜,灯崽,快大口干起饭来!”
也许是他这会幼小瘦弱,用小勺把鱼丸舀起来的时候手在发抖,努力地咬了一半,食不知味,仍然感到快乐。
雾气在空间里流动着,他吃完半碗粥有了精神,鼓足力气朝周围吹了一圈,周遭的浓雾变为薄雾,身边人的相貌身形也显露了出来。
他喊她娘亲,她便拿着块柔软的帕子擦一擦他嘴角,雾气渐渐散去,露出她五官深邃浓艳的脸,和略显臃肿的身形。
顾小灯伸手在她圆滚的肚子前隔空画了几个圈,磕磕巴巴地问她:“娘亲,这也是个弟弟吗?”
她拉住他的手捏捏:“不知道呀,也许会是灯崽的新妹妹也说不定。”
“娘亲,你的手好冷哦……”
“天气冷嘛!”
“娘亲,你的手背好像也没有肉肉了,好像水缸。”
“你弟弟妹妹太不听话了嘛!”她换另一只捂热的手去握住他的手,“他们太调皮了,没有灯崽乖,闹得我都吃不下饭。”
他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把自己还剩一半的小碗举起来,和他养母手里的大碗碰出清脆的一声:“那我的饭都给娘亲。”
她笑起来:“不用,只要和灯崽坐一块,娘亲的胃口就变好了。”
顾小灯在她身上感觉到的总是活泼开朗,连带着他也开开心心,扒拉喝粥的兴头都多了些。
只是他们母子相伴的时间总不太长,他刚亮着吃得干净的小碗高兴地展示,她刚搂着他眉飞色舞地夸奖,雾气里传来了有些沉重的脚步声。
顾小灯突然感觉咽喉被扼住,空间里的雾似乎浓稠得成了不流动的水,他小心翼翼地抬头看去,只见一片涌动着雾的水缸成百上千地排列,水缸上有或倒吊或悬吊的小身影,一个被雾气拉扯得有些扭曲的人影穿过水缸走过来。
那高大的男人甚至是抱着个襁褓来的。
顾小灯不由自主地躲到了养母的怀中,她的心跳均匀,安抚地轻拍他的后背,他这才有勇气探出头来,探头探脑地看来人。
养母接过了襁褓,修长的食指往小婴儿的眼前绕了绕:“灯崽你看,弟弟在朝你笑。”
他小心地伸手,包住婴儿挥动的小小手,又软又热,像是托住了一块糯叽叽的小糕点。
抱着婴儿来的男人坐在养母旁边,并没有开口破坏此间的氛围,只是歪着头不时看一看他们。
封闭幽暗的药雾尸山中,两大两小四口人,外加一个尚未出世的,他们竟然有一种吊诡的一家四口氛围。
似乎无论是已忘却的血腥幼年时期,还是走街串巷的动荡少年时期,亲缘的缔结和氛围都在顾小灯的脑海里留下难以磨灭的印记。
他像个皮球一样,骨碌碌地从西境滚动到东境,再蹦蹦跳跳到北边长洛,而后在顾家里像一块瘪了的皮球皮,随各股强风飘荡。
顾小灯满头大汗地从梦中醒来时,天刚刚破晓,不知为何心悸得难以言喻,满打满算才睡了两个时辰不到,头重脚轻的也不想躺回去窝个回笼觉,于是穿上厚实点的衣服飘忽忽地出门去,有些不安地在船上团团转。
顾瑾玉原先说是近两天没空,张等晴也说是走动完人情就回来,今天十六了,也许到了晚上,他们就都回这楼船了。
但他等了一个白天,无果,继而再等到了七月二十一,他们都没有回来。
七月二十二这天清晨,顾小灯睡得不太稳当,梦里觉得好像被谁盯了半宿,混混沌沌地睁不开眼睛,直到突然感觉到了一阵晃动,迷迷糊糊的脑袋瓜一下子激灵起来,睁眼扒着床沿爬起来,迷茫地到处张望。
同渡阁里空空如也,但好像还有顾瑾玉的余温和气息。
顾小灯伸手在空中摸索:“森卿?”
他不过一声轻唤,原本寂静平和的楼船却像是一头被他惊醒了的巨兽,发出转瞬即逝的沉闷轰鸣声,随后动起来了。
“!”
顾小灯吓了一大跳,连忙下地出了同渡阁去,长廊上的暗卫们此时都做起船员的活儿,调试着楼船的各处机关,忙中有序,镇定自若。
只剩顾小灯最不淡定,散着长发追问起熟悉的暗卫:“楼船怎么动了?这是要去哪?”
暗卫楞了一下,摸着脑袋和他大眼瞪小眼:“小公子早上好,我们现在启程去阳川上游的临阳城,要去您哥哥那的神医谷。主子没跟您说吗?他昨晚深夜时回来了,进了同渡阁里,我们以为他和您说清楚了。”
顾小灯头皮一麻,活像受惊的猫一样炸毛:“现在就去神医谷啊?!”
“昂!”
顾小灯有些抓狂地跑回同渡阁找东西,这才发现床前留有一封信,拆开一看果然是顾瑾玉的笔迹,可恶的大树杈子又变成了神出鬼没的限定模式,晚上回来也不叫醒他说话,只在纸上写了一通腻腻歪歪的缱绻话语,先写了三大页最近如何想念他,后面就一页简练到极致的解释。
顾小灯逐字逐句地跟着读起来:“你晴哥三哥于中元夜同时遇袭,晴哥中毒致使昏迷,三哥受伤致使卧榻,现已双双脱险,我则无伤只碌,但花烬翅膀折伤,未免惹你挂怀,便想解决诸事再亲见你。今夜回你身边,见你睡相可爱,不忍……”
后面的解释就又绵绵缱绻起来,总之是顾瑾玉回来后见他睡得正熟,于是不想吵醒他,改以写信说明白,他斟酌着觉得西平城不平了,又和张等晴商议过了,大家一致同意在这时送他去神医谷,那里与世隔绝,地方荫蔽加之能人云集,比这外界安全。
最后一页就是张等晴歪歪扭扭的字迹,说他除了中毒,与人交手还被打破了脑袋,昏昏沉沉地躺了几天,提笔写信字迹写不齐,但也叫他不用担心。
顾小灯差点把信纸的边角捏破了,俩哥一夫都这么决定好了,他也没处可说去,总不能因为担心他们对现况有所隐瞒、想亲眼见他们安然无恙,就从这楼船上跳下游到将军府去吧?
去往神医谷是一早就决定好的,他对这去处也没什么意见,只是没有想到会在中元节的晚上出现两个哥哥都出事的恶劣情况,原本还以为会是张等晴叉腰站在船头,一路叽里呱啦地和他指点大河大川,如此热热闹闹地前往江湖门派。
顾小灯揉了揉眉心,只得把信纸抚平了,小心地放到床前的抽屉里,轻轻捶自己的大腿。
正忧心忡忡,门外传来了敲门声:“山卿哥,是我。”
门外的苏明雅尽职尽责地用着苏小鸢的身份、声音和他打招呼,一次次掩耳盗铃、不遗余力地向他表示自己和以前的不同。
他确实伪装得好,存在感和边界感也拿捏得好,不走到他跟前来他就鲜少想起他。顾小灯这阵子再寂寞,偶尔能想起葛东晨,关云霁,梦中甚至几次见到记忆中的养母和那对父子,都没有想起过苏明雅这个人。
他快速束了头发便走去开门:“你怎么来了?”
苏明雅垂眼看他,温和地轻笑:“我在西平城帮不上忙了,张谷主说你在船上没有朋友,一路漫漫难免孤独,就让派不上用场的我来这里。”
苏明雅不是帮不上,是实在撑不住,身体不像那些人耐折腾,病弱得呕了血。
顾小灯顾不上问他别的:“你这几天见过我哥是吗?他们怎么样?”
“见过,张谷主正好托我和你说道,他的身体和牛一样,这次只是阴沟里翻了小船,他是能自医的医者,再过七天左右就能把身体调养得恢复如初,区区小毒,不足挂齿。”
苏明雅即便能像耍口技的人学出苏小鸢的声音,但说话的节奏、声调的习惯一时半会并不能完全改掉,传达张等晴潇洒的话语时还是温柔和煦的。
说着他从怀中拿出一包油纸包裹的零嘴:“这是张谷主原本要带给你的糖果,你打开尝尝?”
顾小灯接过打开一看,里面分了七份小油纸包,有的是晶莹剔透的硬糖,有的是裹了糖霜的软糯糖糕,还有一份糖人,糖人的模样分明是他们小时候在东境的生活,牛车、竹篓、小旅馆,还有一大两小的形状。
顾小灯拿起那根一家三口的糖人,喜悲不加以掩饰,梨涡深深,眼泪扑簌。
苏明雅立即抬手抚向他的脸,下意识地便想擦去他的眼泪。少年时他是很喜欢看顾小灯哭的,那模样惹人疼爱怜惜,让他觉得隐秘的舒坦欢愉。
他的手刚碰上顾小灯的脸,守在不远处虎视眈眈的暗卫就用一颗极小的珠子弹射而来,苏明雅手背一痛,想到某个讨厌的疯狗说的东西,疯狗是想让他陪着不安且孤独的顾小灯,但疯狗不肯他触碰他一下。
苏明雅只得收手,顾小灯潮湿莹润的眼睛也一愣,同时躲开了他的手,客气地向他道过谢,大方地问候了他几句身体。他坦坦荡荡的,看向他的眼神清澈沉静,没有当年满溢而出的爱意。
苏明雅昨晚回的楼船,压抑着咳嗽倾听手下的人汇报他不在时顾小灯的简单动向,他们提到中元节那天晚上他设了个香案,有人来与他坐谈,开头就问顾小灯是不是在祭葛东晨或他。
他觉得顾小灯祭的没有他。
不止是他没死,是顾小灯把他放下了。
此刻看着他的眼睛,苏明雅有些惶然,甚至不清楚自己在他心里的分量能不能越过关云霁。
江水湍急,楼船有些摇晃,顾小灯和他说了声等一下,有些趔趄地揣着油纸回屋里去,不一会儿就拿出一个精致的双面小圆盒给他:“谢谢你,小鸢,这是药,不知道你还用不用得上,阴面是做补的,阳面是治哮症的。”
苏明雅努力让自己克制,不要表现得过于受宠若惊,接过手后攥得紧紧,倒不是担心顾小灯把它要回去,是怕疯狗的下属们把他好不容易给的一点馈赠抢了:“好……谢谢你。”
顾小灯看出他藏不住的惊喜,楞了一下,只是一点微不足道的谢礼而已啊。
与此同时的将军府中,张等晴脑袋上裹着纱布,和神医谷的方井、许斋其他神医坐成一个圈,一众医师围着一盆浊水,听张等晴说话。
他直接伸手捞起水里沉淀的草渣子,在掌心里碾碎一点,脸黑得赛过炭:“我中元节前去星鹭门那边救急,朋友一家子都中了毒,四处一查,发现烟毒他娘的出了新的,这新祸害他老子的是防水的,要不是我身经百战,就中了这个玩意的招。现在大家辨一下这水和草渣,咱们研究一下新的解毒法子。”
众医师点头如捣蒜,拿出自己的医箱,八仙过海地研究起来。
张等晴头还有些晕,这种脑力活便暂时不深度参与,有些眼冒金星地起来走出深堂,外堂里是顾瑾玉、吴嗔,还有一个和他半斤八两带伤的顾平瀚。
张等晴刚从昏沉里醒来两天,费力地转了转脑子,也明白自己和顾平瀚几乎同时的遇刺有关联,回将军府的时候总担心顾平瀚出了什么大幺蛾子,现在看他只是挂了点彩,心里便庆幸了些。
看见顾瑾玉,他稍微振作起来:“楼船启程了吗?小灯怎么样?”
顾瑾玉肩膀上站着折了翅膀也炯炯有神的花烬,他的眼神还不如花烬锐利:“这会启程了,昨晚我回船上去看了他,清瘦了一点,有些憔悴,此间事写了信简单地给他说明了。”
张等晴撇开身后老是要搀扶他的部下,捂着差点被人开了瓢的脑袋走过去坐下,短短一截路走得有些吃力,但他半死不活也能颐指气使:“你该把他叫醒,把事情的原委和后面的安排仔仔细细地说给他,不然他会很担心。”
顾瑾玉低眉顺眼,左手拿着一沓文书,右手持笔不停地画地图:“是,我只是怕在他面前,和他对视时,我没办法遮掩你们的严重情况。”
“也不算严重,我又没死,顶多就是中点小毒吃点苦头而已,要不是脑袋太晕了,我就自己跑过去陪他坐船。”
张等晴没好气地拿出怀里的一个药瓶吞了几丸药,端起桌上的杯子将水一饮而尽,随后将目光转向左肩束着玄铁正骨的顾平瀚。
他用一种医者的眼光观察他的脸色,竖起一对顺风耳听他的气息,然后才用一种友人的身份冲他说话:“喂,你是怎么伤的?怎么肩骨碎了?我问方井他们了,说是你们顾家自己的医师给你治的伤病,你现在还好吗?”
张等晴从醒来的时候就发现了,顾平瀚的眼神和七夕前见过的不太一样,有点发直,直不楞登的,不知道是不是又在政务和家国之中忙成铁迷糊了。
“好。”
顾平瀚说话时,埋头苦干的顾瑾玉和吴嗔都不着痕迹地注意着他的反应。
张等晴看了他一会儿,还是有点觉得怪怪的,于是打算走到他身边去把他的脉象,顾平瀚却主动走了过来,没有伸手,只是站在两步开外专注地看着他,声音没有起伏地说:“你刚才说,你对烟毒身经百战。”
“是啊,怎么了?你都走过来了,那只没伤到的手就抬起来,我把一下你的脉看你是什么情况。”张等晴抬手,示意他把铁爪子伸出来。
谁知顾平瀚却伸手抓住了他的手腕,那力气大得他感觉手腕好像被铁水凝住了。
张等晴第一个反应是怒目圆睁:“你他娘不对劲,你是烟瘾复发了吧!”
顾平瀚面瘫地摇头,语气生冷,说话一字一顿的:“你对烟毒这么熟悉,是因为我吗?”
张等晴用一种看智障的眼神看他:“什么鬼?这西境烟毒暗中横行,我是神医谷的谷主,经手的病患多的去了,跟你有什么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