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节

葛东月在故乡面前发怵,问阿千兰:“阿娘,我们跑过三座山了,要接着翻山吗?”

“跟我来,我记得有落脚的地方。”阿千兰攥了一把脖子上戴着的瓷瓶,慢慢地赶着马匹,悠悠地喃喃旧史,“晋国人百年前就深入了南境,他们一路向南挖掘,留下了一路的据点,巫山人赶不走他们,一半人选择向更南的地方找定居,一半人选择向北和晋人打仗,阿吉,我们是后者的族裔。”

顾小灯在不远处竖着耳朵听她们的话,阿千兰自始至终都在使用中原话,听得他心中复杂。

他抬头看顾瑾玉,心想世人多心软,倘若心硬,那大约是被软化的时间还不够长。

约莫一刻钟后,阿千兰找到了落脚的据地,那是一座掩在落叶中的大木屋,不仔细看发现不了,好比在满地的布匹里找出一件同色的成衣,十分不好找。

顾小灯好奇地看着,吴嗔在身后又捂住鼻子干呕两声,前头的阿千兰这时回头朝顾小灯招手:“小药人,你上来,骑马到木门前来。”

“我?”

葛东晨策马跟过来,歪着脑袋笑:“小灯不怕,请你过去见个神奇的。”

顾小灯信了他一把,顾瑾玉大抵是靠着耳朵听出端倪,配合着单手控马上前去,另一手圈着顾小灯的腰轻揉。

阿千兰示意:“你伸手,挥一挥手。”

“哦。”顾小灯在顾瑾玉怀里好奇地举手,对着盖满落叶的木屋挥一挥,下一秒就见到那千千枯叶尽数活了过来,呼啦啦往天上飞去。

他惊呆了,立即明白了过来:“这些全是蛊?!”

“伪装用的蛊,吃木头里的虫子为生。”阿千兰拎起瓷瓶抖抖,像是展示给它看,“你们中原人眼睛再好也发现不了,脑子再聪明也想不到巫蛊有这么多种类。”

顾小灯大力挥起手来,看它们聚成一团枯褐云,又散成满天泛黄纸片,另一手便抓着顾瑾玉的臂膀叽里咕噜地分享,站在顾瑾玉肩上的花烬也咕咕个不停。

葛东晨在一旁故作夸张地笑,羡慕假做嘲讽:“这也值得小灯同他说啊?我们这一路不知道还会遇到多少奇妙事,小灯可别把你亲亲森卿吵聋了。”

顾小灯兴致勃勃,絮絮地丝滑切换话题:“葛东晨,那些蛊都没有靠近过我,我一挥手它们还都飞走了,因为我的血克它们?它们怕我?”

葛东晨笑眯眯的:“是啊,小灯在这儿是无敌的。”

“你曾说自己是蛊,那你怎么不离我远点?快退避三舍,去去去。”

顾瑾玉肩膀动了一下,摇了摇头。

有些人就是皮糙肉厚,偏要拿脸皮当盾牌。

落叶蛊飞尽,两队人下马进去,顾小灯好奇得和吴嗔有一拼,怎么看都觉造化诡谲瑰丽,照阿千兰的经历,这木屋不知多久不曾用过,被子一样的落叶蛊哗啦啦飞去后,留下的却是一栋新得不可思议的住所。

顾葛两队人默契地各处一方,两边人都分工明确,各有两人成队警惕地监视对面。只不过再暗潮汹涌,双方各有显眼包,这头的吴嗔拿着个小本子锲而不舍地跑去搭话,那厢的葛东月也总要凑过来。

葛东月杵在顾小灯四步开外,再要靠近一点,抱着顾小灯的顾瑾玉便把手放在玄刀的刀柄上,吓得她住脚,指着顾瑾玉无声地比划一顿拳打脚踢,隔空和顾小灯告状:“你看他,你看他啊,他不好!”

顾小灯乐不可支,看葛东月没什么敌意,便朝她挥手:“阿吉,你不去陪你母亲吗?”

葛东月头也没回:“我哥跟她忙正事呢,不让我打扰。我想来找你说话,山卿,定北王干嘛一直抱着你?可恶。”

顾瑾玉默默地低头靠在顾小灯肩上,抱得更密实了。

被挑衅到了的葛东月有些错愕,很快七窍生烟:“中原人就是诡计多端!矫揉造作!”

顾小灯笑得受不了,半晌才笑停,招葛东月过来聊天,顾瑾玉也知道了对方只是个笨蛋,便安静乖顺地抱着顾小灯,恍若一只大布偶。

顾小灯也靠在他肩上,不时轻晃两下,葛东月起初看不顺眼,但顾小灯神情太柔软,她被熏陶出一股“他们合该这么合情合理地幸福”的结果论,茫然又舒服地置身在顾小灯的磁场里。

“你娘他们在忙什么呀。”

“挺多的。”葛东月老实地掰手指,小声说他们如何靠蛊虫联络其他的巫山人赶赴家乡,南境千山,各山有各源,各部有各家,因为葛家还要去接蛊母,便没法与其他族人同路。

顾小灯听着,不时顺顺顾瑾玉的脊背,像摸只大猫似的,半晌问道:“蛊母在很远的地方吗?”

“应该挺远的,母亲也得凭着蛊虫找她,我七年没见到她了。”葛东月说着看向顾瑾玉,“山卿,你问问你抱着的这谁,他是不是因着蛊见过她。”

顾小灯这个知道,便把顾瑾玉当初感应到的场景描绘了一通,他总是擅长把飘渺遥远之物具现化,一番生动言语之下,几乎把一幅画摊开在半空。

葛东月的眼睛便也看着半空,出神了好一会:“这样啊。蛊母嘴笨,不会说话,总是说不清楚她待着的地方是怎么个模样。”

然而她其实借着蛊母的眼睛见过那片地方,她只是这样听着顾小灯描绘出来,恍惚像重新认识了一遍,自他口中而出,崎岖成了奇境,险恶镀了瑰丽。

顾小灯蹭了蹭顾瑾玉的侧脸,试探着问:“你和蛊母很亲厚,你们也是借着蛊虫感应的?”

葛东月摇头,脸上是不知道怎么解释为好的为难,只说:“天生的羁绊。”

顾小灯顿时便想,定然是又一桩冤债。

他心里嗳了一声,抱着顾瑾玉轻摇,只问:“话说你们最近没有借着控死蛊,给我家里这位可怜蛋传些不好的命令吧?”

葛东月脸色一转,有些心虚:“也不是没有……”

“还真有啊?!”顾小灯急起来了,“你们瞎折腾他什么了?”

“呃……没得逞就是了。”

顾小灯待要秋后算账,这时葛东晨过来,一直安静抱人的顾瑾玉动了动,不知道从身上哪里抛出的暗器,把葛东晨逼退了几步。

没一会儿,葛东晨仗着身体的特殊,不惧皮肉之苦执意凑了上来,侧脸划开了三道伤,胳膊也扎着小刀,面不改色地凑到葛东月一旁朝顾小灯血淋淋地笑。

他也告状,嬉皮笑脸:“小灯,你看他,你看他嘛,他不好。”

顾小灯无语凝噎,这人有时候真是……贱嗖嗖的。

顾瑾玉改成从后抱着顾小灯,歪着脑袋侧耳听着,蒙了眼也满脸的冷冽。

“歪,你这个……”顾小灯差一点就把死变态三个字脱口而出,“我问你,你让我一块儿到这深山来,存的什么心?总不会是让我在这蛊山蛊海的天地里当个开路宝吧?”

葛东晨满脸真挚的笑意:“小灯误会我了,都到这个地步了,我还能有什么图谋呢?”

“谁知道你安的什么腌臜心?”

“你曾说过倘若云霁死,你会给他挑个风水宝地当墓地,对吧。”葛东晨抬指揩去侧脸的血,风轻云淡地笑,“我连他都嫉妒了。”

第108章 三狗下线啦

顾小灯听多了葛东晨委婉曲折的话,心里再盘一盘这人的行动和动机,基本也摸到了这死变态是怎么想的。他知道他在乞怜,但乞错了。之后一路前行,葛东晨时常见缝插针地来靠近,总被顾瑾玉赶走,简直像旅途上的即兴节目。

中原和异族两队人维持着微妙的太平继续前行,阿千兰为首的异族人毫不收敛地利用巫蛊探路,所过之处不分昼夜,周遭全是纷飞如雨的蛊虫,他们用蛊避开山林渊泽的毒,不需要时便卸磨杀驴,让顾小灯驱蛊开路。

越往南走,匪夷所思的所见越多,遇到的危险也越多,一路光怪陆离,归乡的异族人并非一味喜悦,去国的中原人并非忧惧交加,中原异族二十人中,只有吴嗔是快乐无比的,虽然他的鼻子总遭罪迫使不停干呕。

顾小灯的眼睛总是亮晶晶的,纵揽造化神奇时,脑子里也记得不时就回顾一遍千山万毒,途中中原人的队伍里不免有不慎中毒的情况,他便上前去诊治,手稳眼准,见到毒物和狰狞伤口都冷静沉着,与平时的跳脱活泼截然不同。

两行人休息时,他捧着装了毒物的瓶罐,拿根银针挑着研究,认真得心无旁骛,顾瑾玉默不作声地贴着他,看不见就竖着耳朵听着,浑身的紧张肉眼可见,生怕他磕破哪处皮肉。

有次顾小灯抓到一条毒得厉害的绿蛇,顾瑾玉就给他捏着蛇的七寸,顾小灯一把拔去蛇的毒牙,拿个小瓶接住蛇的毒液,蛇尾挣扎扭动不时扫到他的侧脸,他只顾着忙活,手拿把掐之外乐于挑战。

两行人一连向南赶了十二天,每天只停歇两个时辰,几乎只喘几口气。顾小灯再累也硬撑着,延绵川泽展卷一样,不停自眼前翻卷盖卷,他数不清翻过多少山岭,有时穿林路途被星海一样的蛊虫遮蔽了日月,他甚至分不清时间的流逝。

迷茫时他就问顾瑾玉:“森卿森卿,过去几天了?”

顾瑾玉凭着耳后的机械小钟给他分享时间的尺度,手里握着一根树枝在地上写给他看。

顾小灯看了心里有底,便又继续同他玩笑:“树杈子手里捏着树杈子!”

顾瑾玉愣了愣,在身上摸索出一些古怪小物件,拼组成一盏小巧别致的灯放到顾小灯手里,回他一句“小灯提着小灯”。

顾小灯乐不可支,穿行在光怪山林,愣是让他过成一种如履平地的日常。

落在外人眼中,他顶着这副容貌,本就与这怪奇天地一样如同神迹,遑论他的能力举止。

林渊中日光弱,停歇时分少,除了顾瑾玉惯于黑暗,其他人任是铁打,也在昏暗山川里逐渐萎靡,顾小灯却始终亮晶晶的,连打个哈欠都千回百转,说话动作都明媚得近乎活色生香。

或许他就是习惯且擅长疗愈,无论是他硬塞硬改的药血体质、自学成系的缝补医术,还是他近乎天生的热乎性情。

这天五月十四了,上午时他们循着蛊虫赶到了瘴气弥漫的深林外,阿千兰有些踟蹰,所有人在深林外的安全据点暂停行程。

顾小灯心里顿时热乎起来,他记得葛东晨说过蛊母待在巫山族的圣地里,既圣即远,他心里吊着一口足足的气和干劲,都做好狂奔一个月的准备了,没成想惊喜说来就来。

顾不上明天特殊日子的性质,也顾不上难得喘气好好休息,一到木屋里安顿下来,顾小灯就招葛东月来问个明白:“阿吉阿吉,是快要到蛊母所在的地方了吗?”

葛东月挠挠头,顶着顾瑾玉的死亡气压拉来了葛东晨:“让我哥跟你说。”

随即她溜走跑到一旁按住左眼,顾瑾玉悄然握住刀柄的手便滞住了。

顾小灯亮晶晶的眼神遂停在葛东晨身上,谁知这人开口却是风马牛不相及的话题:“生辰快乐。”

顾小灯一时语塞:“……”

他以为葛东晨不会记住的。

从前碍于身份,他只说过生辰在盛夏之中。

苏明雅以前倒是喜欢给他操办独属二人的生辰,他便谎称在五月二十,避开引发因和顾瑾玉同月同日生的麻烦。

后来他落水消失了,真顾四的身份在他消失的那些年里揭开,曾亲近过的故人们自然而然地就晓得了,他真正的生辰也是五月十五。

一年夏之中,是个好日子。

“明天就是小灯十八岁的生辰了。”葛东晨盘膝坐在他们面前,手支着脸认真地看着他,眼神就像顾小灯之前拔去毒牙的那条蛇一样,有些濒死的意味,脸上却是带着浅笑的,“我只给你过过一次生辰,是你刚进顾家私塾的那一年。”

顾小灯回过神来,不想跟他叙旧,一叙旧就指定毁坏过去的时光滤镜。

这位昔日装得又好又妙的故人,当初背地里不知干了多好死变态的混账事,

他后仰窝在顾瑾玉的胸膛里,像只柔软的猫:“忆往昔峥嵘岁月稠啊?没什么意思吧?都五年前,昂,十二年前了。”

葛东晨眼里闪过碧色,脸上的笑消失了,认认真真地回忆坦诚:“是很久了……小灯也许记得更清楚一些。那天夜里,顾瑾玉在西昌园过顾家筹办的生辰宴,你呢,我带你到云霁那里,你第一次喝酒,醉了,快要栽到桌面时,我接住了你。”

顾小灯直觉不妙。

葛东晨歪了歪头:“而后……我偷亲了你。那时兴起,初吻交代出去了。云霁大发雷霆,我回神后说亲你这个小傻瓜不是什么大事,玩玩怎么了呢?心里却是想着,头一次干这种风月事,原来滋味这样好,真叫人上瘾。”

顾小灯的脑子顿时热了起来,心里闪过百般念头,咬牙切齿地生起气来,甩甩手就想给这死变态一个大耳光,又同时按住了顾瑾玉明显绷紧的臂膀。

他好生气,气到想穿越回十来岁的光景,把没醉了的自己从葛东晨手里抢出来。

可他回不去,只能想那是过去。

他气呼呼地呸了过去:“都过去了!你这混账东西,要不要脸啊!”

葛东晨诚实地摇头:“我一贯是不要脸的。少年时对你动过的歹念基本都贯彻了,你初入广泽书院时不理我,我便让其他人全不理你,想让你无人可依,最后乖乖来依靠我,好供我独自捏圆搓扁。便是你回来了,我也想过不择手段地带你走。我想过霸占你,把你捆在床上下不了地,或者拴在腰带上寸步不离,其实现在也还是这么想的,只是我抢不走你了,但凡还在中原,我绝不放手,可这里是千山……不是你不适应它,是它不适合你。”

顾瑾玉在此时挣开了桎梏,脑子里该死的蛊母声音还在盘桓,字字句句命令他得像个木头一样,任由别的狗男人对着他的爱人吐露肮脏欲孽,他快气疯了。倘若此时不哑,他非得骂个狗血淋头,可控死蛊在心头狰狞地啃噬,身体一动便觉四肢百骸被抽出了筋脉,饶是如此他也拔出玄刀横劈过去,听声辨位凶狠地朝脖颈而去,想把狗杂种的脑袋砍下来踢出千里远。

葛东晨挨打挨出极限经验了,支着下巴的手迅疾一抬,手腕上的束甲扛住一劈,怎奈玄刀锋利,束甲开裂,血肉翻开。

“别往我脖子砍,行不?我死了,我家小妹可就不乐意给你解蛊,小灯可就要伤心地拼你的尸块了。”葛东晨用手卡着刀笑了起来,“顾瑾玉,别以为你上位当了小灯的妻就如何如何,要不是命这样和运那样,我高低争个小灯的妾的位分,伙同他的前妻外室大行破坏,迟早让他宠妾灭妻,迟早挤兑走你这疯狗!”

顾瑾玉:“……”

他是小灯的妻?正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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