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yF料峭的春冷被太阳驱散,时值正午。
大人露出悲色缅怀逝者,孩童却不懂生死的意义,他们跟随父母远道而来,只知吃席是件热闹事。
他们成群结队,肆无忌惮地奔跑,或弯腰去母鸡窝里偷一只毛茸茸的小鸡仔,或横冲直撞窜进牛圈惊吓熟睡的黄牛,或翻箱倒柜找一个彩色水晶球,总之在肃穆的喧闹中,他们仍有无数方法打发无聊。
林酒双手插兜站在路边,背影单得像一座坟,清冷又易碎。
粉发在微风里飞扬,灌进肚子里的凉风正好充饥。
饭后,母亲匆忙离开,方志诚依照母亲的吩咐将带来的水果送给了住在老朴树下的舅公。
老人感念他孝心一片,非拉扯着给他回赠了一袋干土豆片和半扇猪前腿。
于是,负手而出,满载而回。
来吊唁吃席的人不少,仗着林家家主的身份,林庆辉在十里八乡里也算个有头有脸的大人物。
不过,比起他口出狂言吹过的牛,他家的院子实在局促狭小,再加上延伸的路也不够宽敞,所以方至诚把车停在了外面。
半扇猪前腿足足十公斤,方至诚肩扛手提才把两样东西挪到车边,开后备箱的手颤颤不止。
猛然间,他瞧见了那朵长在风里的粉色的云。
林酒。
心脏骤歇,呼吸滞涩,肺腑被淤泥填满,他几乎要喘不过气来。
林酒不知道低处有道滚烫的目光正在描摹自己,她只专注于头顶飘过的那缕薄云。
它自由,且自在,不用戴着枷锁。
半小时前,幽暗的堂屋内。
老人屏退了林业,独留了她一个谈话。
哭也哭了,说也说了,秘密抖落了,遗憾也言明了,所以她没明白老人为什么要单留自己,难道是因为父亲的遗书?亦或是斥责她三年未归,不曾给祖先敬香叩首,失了礼数。
林酒饿得心慌,紧握成拳的右手微微失力颤抖,但老人没看出她脸上的浮白是饥饿过度后的虚弱。
他沉浸在想象中,一味描绘着自己的架构的“宏图”。
他希望林酒留下,彻底留下,留在林家,留在村里,留在云南。
他希望林酒有满腔情怀,能将林氏祖先留下的油纸伞制作工艺发扬光大,能用她高远的见闻和学识再塑荥阳油纸伞的辉煌。
在他的意识里,林酒不是茶余饭后、逢年过节出现在谈资中的模范孩子,但她却是家族里唯一一个走出云南的娃,她翻越高山,见过山外繁华,有其他人都比不上的眼界,这是事实,不可否认。
既然是林家的孩子,林家需要的时候,她也该回来担起责任。
林酒不为所动,甚至十分不耐烦,上班听领导画饼,千里返乡还要听长辈画饼。
一饼接一饼,吃撑了。
她随意扫视着神龛上的排位,顺着木牌上的名字提示一点一点回忆过去。
“你初高中就聪明,比其他几个都聪明,是读书的料……”
老人兴冲冲地说了很久,久到口干舌燥停下来补了一杯浓茶润喉,久到三根沉香燃烬两根。
但碍于对方的长辈身份,林酒客套地听完了。
语毕,老人诚恳地看着她,满心期待地等她点头回应。
林酒轻慢的视线跨落在最后一根即将烧烬的沉香上,她听懂了老人的意思:这是一张财名双收的彩票,只要你收下,刮开就是大奖。
可她不信的就是自己有好运,更不信这个好运还是林家给的,一张空头支票而已,妄想收买她?
林家是靠手工油纸伞技艺串联起来的,盘根错节的族系,是庞大、气派的林家,而不是林酒和父母的三人小家,而前者在她这儿不过是团虚晃的风。
没被好运偏待过的人就是这样,天下或许有免费的午餐,但轮不到她,老人到底有什么心思她也懒得揣测。
总之,这事不靠谱,且接近荒谬。
拒了最好。
“挣钱是好事,宣扬家乡文化也是好事,但我资历不够,气量不够,对林家油纸伞的了解也不及几个叔伯,所以,我不是合适的人选,而且……目前及未来的长时间内我都没打算回家发展。”
一番倾听就已经给足了面子,她不想言语拉扯,浪费口舌,撂下这句话后,她拖着饥肠就要走。
老人踉跄两步追来,语气恳切。
“小酒,这一辈里最出息的就是老大家的两个孩子和你,你们三个是我唯一还能寄托的了。”
跨出门槛的脚在听到“唯一”后收了回来。
何来唯一一说?
他最看中的一直是车祸去世的林庆辉,其他人向来不入他的眼。
林业、林康为人正派善良,学历上虽是她更胜一些,但兄弟两人勤能补拙,善于以长补短,洞察市场,所以现在也成了小有名堂的小老板,名下各有一个养殖场和食品加工厂,而她求学千里,有了份不错的工作,在蓬勃发展的合肥落了脚,也算安稳。
如果一定要按当前的收入高低来定结论,那他们兄妹三人的确是几个小辈中最有出息的,可他们的出息和林家人毫无关系。
林业和林康十七岁被斥责玩世不恭,林酒二十岁被冠以不孝不敬的恶名,三人今天的成就只和最亲近的父母有关,和这个根系腐烂,攀高踩低的林家无关。
林酒低头觑了一眼掌心的湿汗,恶心一阵接一阵的,眼里慢慢湿润。
“我爸去世后我没喊过你们一声长辈,你知道……为什么吗?”
支撑老人的拐杖突然崴了一下,疑似要跌倒。
“我不计较你藏我爸的遗书,但这我三年我憋了很多问题,我想问问,当年的你们到底有什么资格拿走我爸辛苦多年的积蓄,就为了一句他姓林?因为姓林,所以他熬坏了眼睛穿伞骨是应该的,打柿胶碰坏了一把伞被林庆辉羞辱半年是应该的,卖的的伞挣了钱交给林家是应该的……”
这里的积蓄不单是钱财,更是父亲林逍摸索多年留下来的心血,可这些都被林家霸道侵占了。
一声一句,发自肺腑,从清晰到哽咽。
“你是长辈,可你一直把我们当傻子,我爸我妈是善良不是傻,我也不傻……我考上大学,留在外地和你们没有一丝一毫的关系,你们没出钱没出力,甚至连句加油鼓励的话都没说过,所以,我没义务为了林家大义放弃我的选择,毕竟是你们先驱逐我的,你说过的,我给林家丢人……”
三年前父亲不堪屈辱自杀,她跑到伞坊要个公道,和正堂中的林家人当面对峙,可无论她如何声嘶力竭、歇斯底里,那伙人只是面色如刹,不屑一顾。
林庆辉说,他耳根子软,自己想不开。
老人说,干这一行心理承受能力不能太差。
二伯母说,就没见过哪个男的挨不住骂的。
……
他们团结一致,一人一句话就编织了一个大网,大网捆束着她积压多年的愤怒。
别人心胸大度是别人好品行,她自知肚量小,记仇。
说完这话,她面无表情地迈步,跨出了那个满是枷锁的黑色堂屋。
一直缩在门外的林业听完了两人的对话,他疾步跟在林酒身后,几次张口却又哑言失声,几次伸手触碰却又犹豫收回。
他当了二十多年的哥哥,头一次这么无措。
林酒的每一句话都是剑刃的凌迟,老人被生吞活剥似的,没一会儿就泪流满面。
清风拂面,兄妹两人并排站在路边,脸上不约而同地写着心事重重。
林酒遥望远山,冷不丁冒了一句话。
“哥,你们这些年……累吗?”
林业没说话。
沉默就是答案。
他和弟弟独立创业,一路走来,受的最多的白眼是林家自己人给的。
质疑、嘲讽、不屑、轻视,层层叠叠,密密麻麻地落在他们身上,也是那几年,他在曾为之骄傲的宅子里丢掉了所有的虔诚。
因此,两兄弟也不喜欢这个迂败的林家。
林业一声不吭陪她站了半小时,直到被弟弟林康的电话召走。
吃席的人散的差不多了,只有彩色油布遮蔽的角落里还坐着一桌酒鬼在侃大山。
烟筒滚滚,老人们或笑或嚷地交换着自己的故事。
有的在长江上游挖过沟,有的在黄河下游当过兵,有的在茶马古道运过盐,有的在西安看过兵马俑,还有的在成都摸过大熊猫,虚实真假,一时难辨。
半小时的山风彻底吹醒了林酒,站够了,该走了。
走远点,别回来。
她颤了颤眼皮,抖落疲惫,低头却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时过境迁,曾经的恋人再见面,活泼的人反而安静了,安静的人反而活泼了。
光阴扭转命运,也扭转人的脾性。
临时搭建的厨房一隅有个小黑桌,林酒自己盛饭,一个眼尖的婆姨连忙端出几碟碎菜。
林酒迟疑一瞬,闷声拖了一把椅子,夹了块牛肉就往嘴里塞。
饿了,真的饿,所以顾不上嫌弃。
方至诚车门未关就踉跄着跑来,几步之遥,他却走得异常艰难。
他用脚勾了个凳子,打着颤在林酒身旁坐下。
自然地像个老熟人。
“什么时候回来的?”
“昨晚,明天走。”
林酒嚼着发硬的凉拌米线,言语寡淡甚至没有抬眸,别人问一,她答二,答案买一送一。
寒暄的话头断了,方至诚哑声。
他捧着零碎的记忆,林酒不屑看。
事实上,他已经接连加了林酒微信三个月了,但都被拒了。
微信号找林康要的,林酒换过手机号,和很多人都断了联系,也包括他。
不知道是饿久了吃得太急呛进了喉咙,又或是米线太辣烧挠肠胃,林酒猛地咳嗽起来,心里热气翻涌,一下就逼出了眼泪。
方至诚连忙去端茶水,林酒捂着口鼻摇头,脸上、脖颈上扯出一片紫红。
“不……咳咳,不用了……咳咳,有事找我?我晚上得出趟门,有事的话就现在说吧。”
“没事,就是听说你回来了。”
林酒又往嘴里塞了一口牛肉,不敢抬起的温润眼眸微顿。
年少的喜欢赤忱似火,别人灭火都用水,而方至诚用冰,他用冰山把林酒压碎了。
她蓦地起身,在眼泪掉落之际抓了一张抽纸擦拭鼻涕。
“哈……太辣了,你忙着,我还有事得去一趟伞坊,以后有机会再见。”
没人瞧见的泪是对林氏长辈多年欺压的不满控诉,也是对少年情动却被硬生折断的告别。
这里没什么好的,所以她不会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