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从鹰嘴崖顶眺望金陵，整座城池就像是一个蛰伏的巨人。
苍穹中御剑的修真者是里皮肤上的跳蚤，泥沟里呜咽的鳞甲兽是腋窝里的积灰，偶尔亮起的法术光晕则是衣衫摩擦出的静电，凌云观之，密密麻麻，颇为亮眼。
这座容纳有一百五十万常住居民的巍峨重城共有三道防护阵法，最内层的九曲耀光阵每隔十日开启一次警戒妖魔。
每逢阵光落在南城散修集居处，总会引得诸多警报法阵连番响动，惹来一片骂声。
作为仙盟南境最后一座城池，金陵城曾经是人族面对南荒的排头兵。
然而美好的愿景并未换来美好的发展，自从南荒魔族渡海撤进南大陆，这里就只剩下了荒芜的土地，以及郊野中零星冒出来的几只妖兽。
越来越贫瘠的荒野妖窟使得无数来南境寻宝的修士失望，他们一簇接一簇地离开金陵城，带着拼搏精神和奋斗野心去向远方，只留下一些自愿扎根本地的修行家族，以及没资格返回中域的仙家宗派。
现在的金陵城，是一座醉生梦死的城池。
上至被仙盟发配到这里看守边疆的城主，下到没凑足鲲船票钱无法离开的散修，所有人都露着一副破罐子破摔的模样，在这座缺乏资源和希望的城池，靠着青楼和赌场，艰难地熬过一天又一天。
陈怜卿就露着一张愁眉苦脸。
作为百花宗金陵城幻工坊的坊主，她带着百花宗四十多名弟子到金陵城开拓生意，主打幻术器具制作，艰难生存两年有余，仍未达到收支平衡。
现在幻工坊每年都需要宗门提供财政补贴，只见花钱不见进账，已有不少宗门执事提出意见，希望她早点放弃，不要再浪费宗门公库财产。
在来到金陵城之前，她可是立下誓言的，不赚够十枚金元不回宗，现在倒好，平均每年赔进去两百多银元，一点回头钱没瞧着。（注1）
缺生意啊。
如果不是自个儿除了胸大没别的优势，她恨不得半脱着衣服出去拉客，反正都六十多岁了，该尝试过的都尝试过，怕什么风言风语。
炼气修士的寿元极限是一百五十岁，她目前刚至炼气后期，如果不尽快赚到大笔银钱，估计这辈子都没法晋升筑基，一想到师尊失望的眼神，她就恨不得把肉割了卖成钱。
“自从五位洞玄帝尊创立仙盟，中州就垄断了修真界的高端修行资源，我们百花谷不具备向中州发展的能力，只能把视线聚焦在商贾之道上，你们这些青年修士，肩膀上的担子很重啊。”
午夜梦回之际，她总能想起师父为她送行时说的话。
只要眼前浮现出师尊悲苦的面庞，想起师尊省衣节食为她筹备炼气丹药、努力把她推进炼气后期的可怜景象，纵使生活再怎么艰难，她也会咬咬牙，继续往下撑一撑。
“请问，这里就是百花幻工坊，全城最好的那家？”
店门外传来一声小心翼翼的招呼，颇有些中气不足。
听见客人登门，陈怜卿连忙挂着笑脸去迎接，待看清来客是谁，脸上顿时浮现出一抹失望。
两个二十来岁的青年小子。
修真者普遍长寿，江湖上活上两三百年堪比乌龟王八蛋的老家伙多的是，两个二十岁的年轻人，不管放在什么地方，都可以被称一句“青年小子”。
这俩人一个是炼气初期，一个是炼气中期，衣着破烂，身无灵器，委实不像有钱的模样。
当然了，坊门开着就是做生意的，生意上门就没有往外推拒的道理，管他是老头还是小鬼，给钱就是大爷。
陈怜卿调整一下表情，还是笑着说道：
“这里就是百花幻工坊，两位是来买幻阵的？我们这儿的幻阵、幻旗、幻符是满金陵最好的，你来这儿算是来对地方了。”
门外两位自然便是苏涯和韩沫。
韩沫仍旧不相信苏涯能设计出一套修士棋，也不相信三百银元就能重建泰岳宗，但是他愿意支持苏涯，哪怕这笔银钱赔了，他也愿意随苏涯继续走下去。
这次苏涯要进城谈生意，他死活要跟着过来瞧清楚，三百银元就在他身上背着，打定主意累死也不撒手。
听见陈怜卿问话，韩沫连忙摇头：
“我们不是来买幻阵、幻旗、幻符的，我们是来买棋盒的。”
棋盒？
陈怜卿也是老修士了，自然知晓他说的是什么：
“那两位可就来错地方了，我们这里不卖修士棋，想买修士棋应该去棋店才是。”
苏涯拍一拍韩沫的肩膀，示意韩沫暂且不要说话。
他打量一下幻工坊的陈设，开口道：
“道友这间幻工坊看着许久未曾开工了啊，如果我要订一批灵牌，不知道你们能不能做。”
陈怜卿听他说起工坊许久没有开工，心里有些不高兴，正打算用些言语手段套一套他的底，忽然听见“灵牌”二字，略微一怔。
这个名词她从未在修真界听说过，不晓得是什么物件啊。
“道友所说的灵牌是何物？”
陈怜卿很熟练地介绍自家产业：“我们百花幻工坊自体量上看，固然比不上城里大宗派的知名工坊，于幻术一道却有很多独门技艺，如果客人想要制作幻术相关的法宝器具，找我们准没错。”
苏涯想了想，自怀里取出一张早已备好的图纸，递给陈怜卿：
“我想要做这种灵牌，和一种特制棋盒配套使用，对幻术功底要求颇深，你瞧瞧能不能做。”
这是他花费一夜功夫费心绘制的效果图，将灵牌的外观样式、使用方法、动画效果、互动机制都讲的很清楚，只隐藏了玩法和内容。
陈怜卿接过一看，眼前顿时一亮。
单单看这张效果图，就晓得对面是有幻术功底的，寥寥几笔便将一件新事物讲的颇为透彻。
虽然她还不晓得此物有何作用，但是根据这张图纸，评估一下制作难度和工本材料，并不困难。
“此物用料繁复了些，对幻术的要求很高，成本不低啊。”
陈怜卿本能地先把困难讲出来，这是做买卖抬价码的不二手段，继而说道：
“我们工坊完全可以做，就是这价格嘛……贵客打算做多少张？”
苏涯说道：“先做一万张。”
一万张！
陈怜卿眼冒精光。
按照图纸上的描述，一张灵牌就需要施展好几项幻术，复数阵法叠加向来是要收高价的，整整一万张，这可是一笔大生意。
她简单计算一番，给出了价格：“如果是我们工坊提供原材料，连制作带施法，相同模具反复使用，每张灵牌五十铜元，一万份就算你五百银元整。”
五百银元啊，倒是有些高了。
苏涯沉吟片刻，对陈怜卿说道：“如果我要订购十万张，订单数量扩增十倍，让你的制作成本降下来，你愿意打几折？”
十万张！
按照方才的价码，那就是五千银元啊，换算成金元就是整整五枚！
陈怜卿呼吸一促，却是不敢相信苏涯能掏出这笔钱，有些狐疑地看着他：
“折扣嘛，自然是可以商量的，就是这笔钱可不少……”
苏涯咧嘴一笑，朝韩沫看了一眼。
韩沫有些不情愿地把背囊取下，朝地上一摊，哗啦啦一大堆银灿灿的灵币倒在地上，粗略一看起码有两三百枚。
陈怜卿马上相信了苏涯的话，能背着几百枚银元到处闲逛的炼气修士满城都没几个，这一片银光做不得假，就冲眼前这架势，她也愿意信对方一回。
苏涯说道：“如果你们真能做出我想要的灵牌，这笔钱就算是订金，十万张灵牌分为二十批，每一批五千张，做出一批我付一批的钱，如何？”
韩沫在他身后暗自握紧拳头，只觉手心全是汗水。
除去一部分吃饭的钱，泰岳帮这些年存下的家底都在这里了，帮里弟兄连随身法剑都当掉了一半，苏涯口口声声说“做一批付一批的钱”，其实除了地上这堆银元，他手里毛都没有一根。
他们转遍了城里的幻工坊，因为修为薄弱的缘故，一直没受到平等对待，通常连图纸都没拿出来，就被人驱赶出去了。
那些大派门庭眼高于顶，只做正经门店的大订单，根本瞧不上他们这些小角色。
说到底，修士棋就不是普通修士能做的生意。
唯独眼前这家百花幻工坊不同，对方貌似并没有嫌弃生意太小的意思，态度颇为和善，今遭能不能成功立下修士棋制作契约，就看这一哆嗦了。
“没问题，如果你真愿意签下十万灵牌的契约，我可以做主给你打九折。”
陈怜卿对苏涯的话非常满意。
百花幻工坊的“熟练幻术员工”只有四十人，生产能力很一般，十万张灵牌至少要几个月时间才能全部完工，如果真能一批一批收回货款，对她来说也是好事。
苏涯摇摇头，对她的话并不赞同：“我要六折，十万张灵牌三千枚银元。”
“六折？太多了，我又不是开善堂的。”
陈怜卿瞪大眼睛，牙尖嘴利地开口驳斥：“你知道给巴掌大小的卡牌镶嵌幻阵灵线，需要我们费多少工夫么，还要叠加小型阵图，委实困难啊，最多八五折。”
“自从我俩进了庭院，你连口水都没让我们喝一口，卡牌的成本材料只是‘金箔灵纸’而已，六五折，这已经让你赚到许多钱了。”
“生意不是这么做的……”
双方开始就价码问题谈论起来，经过一番唇枪舌剑，最终敲定了七五折的折扣。
第一批货物，苏涯需要支付二百银元的现金，当场交付，不得拖欠。
签完契书，苏涯付完二百银元，立刻自包裹里取出一堆厚厚的卡牌图纸。
“这就是我需要你们制作的全部灵牌，第一梯队的‘基础灵牌’81种，第二梯队的‘白色灵牌’64种，第三梯队的‘蓝色灵牌’49种，第四梯队的‘紫色灵牌’14种，第五梯队的‘橙色灵牌’3种，每种灵牌后面我都标着数目，绝对不能错。”
陈怜卿望着那厚厚一堆灵牌图纸，头都大了。
每种灵牌都要单独制作一份幻术，还要处理好不同灵牌间的动画互动，这次还真是接了个大活。
她随意翻阅几页图纸，看到封面处写着四个大字：《仙缘灵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