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禁城,东宫。
太子殿下朱常洛肩上搭着一件羊裘披风坐在暖床上,手中扶着一个烤火的小香炉,静静地望着窗外。
他神形消瘦,眼眶深陷,不时剧烈地咳嗽几声,身边的老太监弓腰立着,转过身从一旁的宫女手中将一碗汤药端过来,轻轻地送到了朱常洛的嘴边。
朱常洛叹息一声,抬起头看了看身边这个陪他一起经历了廷击案、妖书案,风风雨雨相扶相持过来的老太监。
“孤这段时间一直在想,或许父皇才是对的,对大明而言,这皇位交到福王手里或许比交给孤更为安稳。你看孤这身子,已然要灯枯油尽了,想扛起这江山重担也是有心无力啊。”
老太监微笑了一下,向前一步跪在了太子殿下的床榻前,将勺中的药一口一口地喂给他的主子,才平静地说:“殿下宅心仁厚,将来您继承了大统,定然是全天下人的福气,再说了,外廷的大臣也都是支持您的。殿下只要坚持服药,这身子啊,也总有好的一天。”
朱常洛摇了摇头,自己的身子自己知道,战战兢兢了这么多年,他的隐忍,他的抱负,到头来一场空吗?
朱常洛沉默了好一会儿,然后他又忽然想起什么,突兀问道:“那件事如何了?”
老太监跪下恭声道:“殿下恕罪,奴才尚未查清,不敢胡乱回禀。”
朱常洛叹了口气,让那老太监起来,说道:“时隔久远,又是凭空猜测,毫无痕迹可循,哪里是这么容易查的。但即使不是,那也是忠良之后,你去给下面人带个话,暗中帮衬一把吧。”
老太监恭声应是,然后缓缓退了出去,办事去了。
冬日里的辽东滴水成冰,寒风刮在脸上像用刀子一片片地割肉那样的疼。
赵家屯中央新落成的忠烈祠前,刘戎领着一干新军将这两个月里三次剿匪中阵亡的十二人的灵位请进了忠烈祠中。
刘戎、陈允豹以及几个队官依次向十二位英灵敬酒致敬,并保证将照顾他们的遗属。
各位阵亡将士的亲属也都被邀请过来观礼。
王安年是这三次剿匪中表现突出的几个人之一,被刘戎提拔为一名伍长,此时他正紧握着长枪昂首挺胸地站在祠堂的院子里,向那十二位英灵的牌位行注目礼。
这时候的辽东,人民生活已经大为不易,平日里远行路上遇到流寇说不定就死了,鞑子连年寇边,偶尔来几回这里,躲进山里跑得慢的也算交代了,即使命好没赶上这些,连年干旱,颗粒无收,主家要不能帮扶一把,难免又得卖儿鬻女。
哪怕是无灾无祸,主家也仁义,连年受苦,过着饥寒交迫的日子,也少有能活到六十岁的普通人家。
但现在凡是跟了少爷从军的,不过四个月的光景,大家除了都攒到了一笔不少的缴获银子之外,二少爷还在屯垦的荒地里优先拨给了每家二十亩田地。
明年春耕又是一家人的希望,这样的日子大家之前何曾有过一天?
少爷每天下午给大家上课,除了识字写字之外,还告诉了大家好多道理,好男儿生当顶天立地,死当轰轰烈烈!
莫不要到了归去那天,下面自己被一张破草席草草葬了,上面的妻儿老小仍旧破衣烂衫,食不果腹,这一趟人世间走得窝窝囊囊,那得多恨!
所以说这三次剿匪虽说战死了十二位兄弟,但大家并不觉得害怕。
这十二位兄弟虽然战死了,但他们给家里分到的田少爷会帮他们守住,剩下的兄弟们会帮他们守住,他们的妻儿老小有兄弟们帮他们照顾。
同样的,如果自己成了家,哪天战死了,也不会担心家里孤儿寡母会受人欺负,相反,他们会因为自己的当家人被供奉在忠烈祠里而受人尊敬,走到哪里都会昂首挺胸!
少爷说我们是一支强军,我们单单靠着一百来人仅仅手持一根两丈包了铁头的木制长矛就剿灭了三个盘踞此地多年无恶不作的匪寨!
其中八里沟的匪寇两年前屠戮了周边整个村子,卫所都无可奈何,还不是被我们剿灭了?
我们没有弓箭、没有盔甲、没有火铳,单单靠着一根长矛和令行禁止、勇往直前的气概就剿灭了两倍于我们,甚至三倍于我们的悍匪!
少爷说我们已经百炼成钢,莫说是这些个土匪,将来就是对上了劫掠的西虏鞑子,对上了作乱的建奴也堪一战!
从少爷每旬抄来给我们研读的朝廷邸报上来看,建奴已成气候,开原、抚顺、清河军民被屠戮殆尽,家园被毁坏一空,倘若哪天建奴到了我们这里,父老乡亲、妻儿老小有何依仗?
无非是我们手里的这两丈长矛而已!就如同少爷所说,壮大自己,才能保护家人!
王安年心中想着,记起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身体竟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颤。
不一会儿,刘戎和几个队官先后走出来,面对着他们也不说话,刘戎只是将腰间宝剑猛地抽出擎天一指,大喝一声:“杀!”
紧接着众人便是高举长矛,齐声呐喊,杀喊之声响彻云霄。
刘府里张氏听到这一阵阵的杀喊声,神情复杂忽又笑了一下,继而又对身边的大管家刘安吩咐道:“自此以后,府里库银凡是二少爷有所支取,不论多少,尽数拨付。”
刘安闻言神情激动,一边流泪一边笑:“不枉夫人一片苦心,大帅后继有人,后继有人了啊!”
张氏笑骂了一声:“什么苦心不苦心的,还不是受了你们这些老奴的胁迫。不过我们刘家世代将门,总不能到了我儿子这里便湮没无闻了,那样的话确实也对不起祖宗。”
刘安连道不敢,张氏也不计较,继续说道:“你去和贺世贤关照一声,想办法给戎儿一个官身,贺世贤是老爷一手提拔起来的,又在辽东这地面,想必还是顾念些香火情的。”
刘安连忙道:“贺世贤自从听说夫人和二少爷都过来了,便一直想要过来拜见,因为害怕夫人觉得唐突,所以一直未能成行。”
张氏闻言怅然一叹道:“难得他还有这份心,自从老爷和大少爷双双殉国之后,我确实听不得老爷这些旧部的事情,但既然戎儿决心已定,我也不会再如此了。”
刘安知晓了张氏的意思,答了一声是,也不再多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