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8/七流
沉默。
相南里闭上眼，视网膜残留的惨像依然历历在目。
他不是医生，除了最后得了胃癌，一辈子也算平平安安，从来没见过这样血腥的场面。
这种直观带来的震撼，并不比他苏醒第一天看见机器人医生时要低。
但相南里很快睁开眼，仔细观察着面前的男人。后来为了方便甚至跪坐在了地上。
重点在腹腔断裂处，那些裸露的电线像是血管，和不算多的血肉混合在一起。像是一个奇特的生物机器。
太神奇了。
相南里的眼底闪烁出奇异的光，甚至有些激动。
血肉苦弱，机械飞升。
严格意义上来讲，机械人改造和义体维修并不是同一个专业。前者叫“生物智械”，后者叫“机械维修”。这是两个不同的领域。
生物智械的基础教材贵很多，需要的权限也更高，相南里根本买不起。
而生物智械工程师在整个姑苏城也不到十位，养尊处优，是不可能来到危险的地表的。
没有人打扰他。
相南里趴在地上，抬起手，轻声询问：“你还有痛感吗？可以摸一下吗？”
修回答：“摸吧。”
相南里颤抖的手摩擦起了这些残留金属壳的表面——教程上说，这种金属叫超级合金。分三种，塑钢、耐钢和精金。后两者的主要原材料都来自外太空，采集量极少。
安德鲁虽然是也是机械人，但他基本不会战斗，身体材质是廉价的铁皮。
修不一样。
修的义体合金主材料居然是耐钢。这种金属哪怕很薄也能抵挡住高压高温高寒。摸上去的触感很神奇，金属的质感，皮肤一样的柔软和温度。
原本完整的义体只剩下残骸，但依然能从横截面上分析出原本的组织构架。相南里摸了又摸，忍住了把它们拆卸下来私藏的欲望。
还有那颗跳动的机械心脏。里面海蓝色的发光部分应该就是“能源核心”，一种相南里还不能理解的黑科技。他猜测是小型可控核反应堆压缩体。
他失神道：“你真漂亮……”
太厉害了，怎么做到的。机械和生命体完美地融合在一起。
第一次见面，修还穿着衣服，相南里完全没想过他是机械改造人，制服一脱可以色成这样。碳基猴子真该学习一下。
辛追：“？”
菩提：“？？”
滚石：“？？？”
小燕小声问：“喂，你上哪找的人？真的靠谱吗。”
以大众审美来讲，修现在的模样和漂亮是没有任何关系的，甚至能吓哭小孩。
修沉默两秒后，回答：“谢谢。”
相南里拍了拍手上的灰，起身：“有改造图纸吗？”
修的义体和书上写的大众货不太一样，这在姑苏城很难得。有图纸的话，维修过程会容易很多。
系统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高等人造人最常见的用途是亲卫。”
一个优秀的人很难完全脱离社会关系去保护另一个人。但人造人可以。
相南里听懂了系统的言下之意。
修回答：“没有。这种东西一般不会外传。大工程师们都很吝啬，怕其他人动摇自己的地位。”
相南里对辛追道：“原材料不够，我不可能把他的机械义体修好，但如果有可用零部件，只是恢复他行动力的话，没问题。”
修的机械化程高达百分之八十八。能换的基本都换了一遍。只有脑袋还是原装货。就算这样，也植入了许多插件。
这种零件大量缺失、核心芯片丢失的情况，想修复如初，就像是只给了一袋米，却要求厨子做出满汉全席；明眼人都清楚，这是不可能的。
相南里不想把话说太满，免得给人不切实际的期待。
嗯，对于乙方来说，甲方的期待管理也是很重要的一门学问。这决定你80分的作品到底能拿到60分还是100分的评价。
辛追：“我知道，这本来就是我们的目的，义体回城里后可以换新的。机械义体损坏导致主程序故障，他的能源核心一直处于应急避险状态（一种机械改造人保护机制，当身体损伤达70以上，能源核心会用‘心脏’储备能源强行为身体主人续航），很不安全。”
是的，换新的。
高度机械化的改造人更换自己的躯体、器官，乃至心脏，就像是换新手机一样自然。他们拥有比正常人更强大的体魄，寿命也得到了极大的延长。
听上去很不错，对吗？但这一切，真的，毫无代价吗？
小燕从营地的另一间房里，推出他们搜罗到的各种机械义体。
最多的是胳膊和腿，还有一些碎块。感觉像是一大堆被分尸的散装智械人。
有些一看就是从人家智械身体上强拆下来的，电线都没拔干净。
“旁边就是东皇重工之前的厂子嘛，”小燕解释，“就在周围翻了一下。你看看这些有没有合适的？”
相南里从自己的书包里翻出了简陋的工具，摆在地上。
锤子、扳手、螺丝刀，两根传感线，焊接枪，热熔枪。高科技工具那是一样也没有，贵，而且修之前那些基本用不上。
“帮我把这些义体铺开。”他用螺丝刀在地上划出一道长长的刻痕线，“完整的身体部件，放白线上面，包括放置在体内的器官；其余零散部件放白线下。另外，供能线（一种在机械人体内类似血管的数据线，内置晶体结构，用于供能）全部拆卸下来。”
相南里理所当然地下着指令。
偏偏，相南里说话时，又有一种极其坚定、笃信的力量；他神色太从容、太理所应当了，让人下意识地选择听从指挥。
辛追第一个开始动手，清理起垃圾堆。其他三个人也慢慢加入清理队伍。
相南里吐槽：“速度这么慢，要是在我的实验室早就被扣工资了。”
系统：“是吗？根据查询，您的名下并无实验室。是否需要查询您的精神状态？”
相南里：“……”
不过都聊到这了，“Alpha，那你查一下呢？”
几秒钟后。相南里看见了结果。
-公民ID：Q117-XJDHANSHJK（暂未命名）
-机械化程度：1/100
-精神状态评级：C（您的脑活跃程度明显高于普通人，容易亢奋、失眠、幻觉；您有ADHD倾向，但在成年后已基本克服；您的神经质人格较为显著，有一定躁狂倾向；您没有脑部病变及精神疾病，无需住院治疗，但请关注自己的心理健康）
相南里幽幽道：“幸好以前没有这个功能，要不然我假装躁郁症发作、请假不上班的事就要被发现了……”
系统已经习惯了他的胡言乱语，并且放弃了分析。
分类还在继续，相南里走过去挑选起零件。
他把需要的部分选了出来，单独放在一边，然后心无旁骛地投入到了工作中。
相南里看不见别的东西，他的脑海里出现了大概的构思。就像是凭空出现了一张3D灰模图。模型图一开始是完整的形状，随后自动开始了拆分，散落成不同的零件。
这就是相南里眼中的世界，在这一刻如此的清晰、确定。
他举起一枚零件，开始工作。动作迅速、精准，像是一台设定好程序的机器。
“最困难的地方其实是如何让新的义体被控制中枢操控，不会在运行过程中短路。”相南里一边拼着胳膊，一边说着。
他这段时间都是和系统聊天，直接省掉了开口那个步骤。
在外人眼里，相南里发了很久的呆，手时不时在虚空模拟操作一下；随后，开始了干活。一边动手，嘴唇还在无声地轻颤着。
Alpha：“是吗？我反而觉得你该注意一下他的能源核心。”
相南里不由得抬头看了眼那枚透着光的蓝色心脏：“怎么了？”
他生活的年代没有这种又科技又玄幻的东西。
“那个人造人不是说了吗，超载。”系统停顿片刻，解释，“可能会有电压差。解决方案一般有三种。”
相南里竖起耳朵听完，激动地直拍大腿：“原来是这样！”
相南里很快满脸疑惑：“不过你怎么知道的，现在有网了？”
Alpha轻描淡写地回答：“我有数据库。”
相南里眼冒精光：“你有那不就相当于我有？还有什么知识是我不知道的？能不能整理个PDF发给我啊？”
系统：“……没网了，下了。”
喂！太敷衍了吧！
相南里是真的精力旺盛，尤其是在他专注投入到某一件感兴趣的事上的时候。
他小时候玩一款电子游戏，不知道这是一款看风景的公路赛车游戏，根本没有终点线。
相南里愣是一口气在屏幕前玩了32个小时候没睡觉，确认这个赛车游戏根本就没有终点线后才放弃。
后来执着地冒充家长，向有关部门和游戏平台投诉，最后逼到游戏制作组被迫违背初心，做出了终点线。他冲破终点，www.youxs.org，这才满意地拆卸了游戏。
长大了也一样。
等辛追推了推他的肩膀，递过来一杯水的时候，相南里才意识到，自己嗓子干的厉害。加上之前的车程，估计36个小时没喝水吃饭。
相南里放下手中的工具。精神在集中后的涣散简直令他眩晕。
“吃完饭我睡会。”他虚弱地说。
没人反驳。事实上，相南里已经高强度工作了14个小时。
他是原始人，既没有机械改造，也没基因改造；再不睡觉，辛追都担心他昏过去。
甲方送来的盒饭内容如下：一瓶水，一瓶营养膏罐头。
罐头是调查员特供版本，和超市里卖的便宜货很不一样。掀开就能闻到一股清爽的肉香，还不是食品添加剂做出来的肉味。
服了，你们背着人民群众吃这么好？
相南里拿起罐头，看了眼配料表。
原料：兽肉（100）。
“为什么不是鸡肉、鸭肉、猪肉？要写兽肉？”相南里疑惑。
系统：“异种肉。你是更喜欢这个叫法吗？”
变异的人统称畸变人；变异的动植物叫异种。
相南里掀开防护服前面的透明面罩，又撕掉缠在脸上的黑胶带。
这次胶带缠太久了，撕下来后，相南里的小脸通红，压痕格外明显。
他的脸暴露在空气中，好在这里的辐射并不强。
修的表情古怪起来：“是你？”
辛追说去城里抓个专业人士过来帮忙，修其实是没有意见的。
但修其实不报什么希望。他的问题有些严重。
次好的方法，是联系调查局。他们答应隐藏这次调查的发现，然后接受治疗。这个隐藏，不是把秘密守口如瓶，而是直接删掉这次地表调查行动的记忆。
最好的方法，是联系家族。但修当年离开的时候签过协议，如果用到家族的资源，就放弃成为调查员，回去老老实实打继承人资格排位赛。
他姓洛。洛阳的洛。
这两个，洛修都不想。所以，他默许了辛追的冒险。
就在刚刚，修还在心里想着，辛追找的人还挺靠谱。看起来很专业。也许他真的有救了。
但是，但是——这个专业人士摘下面罩，怎么长得那么像他一个月前，在避难所里挖出来的那个古董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