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八章

惊蛰出宫的时候,那马车自宫门出,守门的士兵甚至都没有检查,便已然退开。那马车虽然低调,可宫里能随意乘坐车马进出的人,唯独一人。

无需什么命令,这些都是潜移默化里的改变。

惊蛰或许留意到了,只在提问前,先被石黎的话引去了注意。

“确定是他?”

“的确是他。”

惊蛰不由得闭了闭眼,像是在思忖着这件事。

他吐着气,微微一动,却是面色微变,好像扯到了什么,无意识地动了动,摸着自己的肩膀,露出苦瓜色。

这表情不只是为了刚才收到的消息,更是为着自己身上这异样的感觉。

在这衣服底下,惊蛰的身体,正被奇异地束缚着。那种感觉尤为奇妙,一举一动都会有所拉扯,叫人虽能行走,却也甚是奇怪。

得亏到了秋天,这穿戴的衣服也较为厚实,这才能掩饰住那些怪异的痕迹。

他甚至不敢活动太开,就生怕自己动作间流露出什么痕迹,叫自己身边的人知道了。

那些绳索紧紧的咬在他的皮肉上,如同某种怪异的枷锁,令他举手投足之间,都会感受到那种紧绷的感觉。

这是赫连容亲手捆上的。

直到现在他动作的时候,仍然能够回想起男人在为他束缚时的那个表情。那种贪婪,偏执,狂热的情绪,如同风吹过山林点燃的火,长久不停。

这种紧紧咬合住的感觉,就像是赫连容的气息还停留在他身上,几乎无处不在,都被他牢牢包裹着,就连口鼻也几乎被捂住的那种窒息感……

惊蛰蓦然回神,捏着眉心,强迫着不去想这变态事,偏去想别的……毕竟这是他自己答应的。

至少在这月之内,都任由他摆布。

耳边,石黎还在说着话。

惊蛰定神细听,他今日之所以会匆忙出宫,却也是有缘故的。

为了岑良。

这事说起来,还要从陈少康说起。

陈少康喜欢岑良,这事惊蛰是知道的。

自打看到那封信,不必多问,他就已经将来龙去脉猜得差不多。

若非喜欢,陈少康何必趟这浑水?

后来他又从娘亲的口中得知了来龙去脉。

只不过,这少年已经去了远处为官,人已经不在京城,再加上他连离去前,都惦记着要照顾柳俊兰和岑良,这份情他承了。

年少爱慕,难得纯粹无私,能不能成,那也只看陈少康和岑良的缘分,惊蛰不会过多干涉。可倘若有人要拿这件事来刺探,他可不能眼睁睁看着。

今日石黎汇报之事,就出在这桩麻烦上。

自打岑玄因当了官,又有诸多赏赐后,便有许多人试图登门拜访。奈何岑家如今不叫岑,那匾额上写着容。

就算真有胆大的人,一到了这门外,就也失却了几分锐性。这也给岑玄因挡回去不少麻烦的应酬,他心里还

乐呵着。

可容府的人多,原本就是处小宅院,又是被景元帝给买了的,岑玄因见家里住不开,就拿了主意,在临近的街道上,又买了一栋二进宅院。

那都是装饰妥当,只需叫人打扫,就能搬迁入住的屋舍。

柳俊兰和岑良虽有不舍,不过岑玄因也劝她们:“家里人比从前还多,挤得几乎没处落脚,再加上我们在这住着,惊蛰要是出宫来,都没地方歇息,不若再买一处大的。至于那些回忆念想,我们一家人在一块,哪哪不是家呢?”

这话的确说服了岑良,不过私下里,她还同柳俊兰抱怨过:父亲肯定是想到这地方是哥夫给买下来的,所以住得不够自在。1212[”

虽然惊蛰哥哥也交了一半,但在他爹眼中,那匾额上挂着容府,就住着不舒服。

柳俊兰:“别理他那牛性。”

岑玄因回来后,柳俊兰已经逐渐意识到岑玄因的性格,与从前大有不同。

他看待事情都消极偏激,处处都会设想最糟糕的结局,做足完全的准备。这的确过于阴狠,只是经历了那么多事情,要是这能让他安心,柳俊兰到底是随他去。

毕竟,这也的确是为了自家人好。

只是,他们一家二口搬到新家去后,原本容府的人,也有一半跟着过来。

于管事嘿嘿陪笑着:“大人,您就算去外头找护院,肯定也比不上阿东十六这些人壮实,再则说了,素和的身手也不错,就让她跟在娘子身旁罢。”

岑玄因:“这些人跟着我们离开,那容府该如何?”

于管事:“自会有新人过来。”

岑玄因倒是没在这件事上强求,便也应下来。当然,他答应的原因,是他清楚身边,早就不知有多少人在盯着。

他总能感觉到那些若隐若现的视线。

景元帝这人阴毒得很,明知他敏锐,却故意派许多人盯着,这到底有几分是在盯梢,几分是在刻意展露自己的权威,谁也说不清楚。

岑玄因心里重重哼了声。

搬了新家后,那些原本被“容府”匾额阻拦的人,就没了顾忌,这送来的拜帖虽不至于纷至沓来,但也是厚厚一叠。

除了这些外,许多上门的,却是媒婆。

岑良的岁数到了,正是要相看人家的时候,只要有心打听的人都知道。

有那自持身份高的人看不上岑家曾经的遭遇,自然也有看中岑家父子两人现在的身份……岑玄因就不说了,刚刚新官上任的兵部侍郎,在这京城中,已经算是非常出挑的官职。而岑文经,那就更是一个稀罕人物。

景元帝的那道旨意……呵,皇帝何尝有过仁慈,怜惜的时候?

这分明醉翁之意不在酒。

而今后宫空虚,唯独岑文经一人,景元帝是何心思,简直想都不用想。

有那看上岑家的人,自会有人来做媒。

柳俊兰收到这些,只是苦笑着摇头,没和岑良提及,就全部都回绝了。

岑玄因与她说过,这些官场上的应酬,若是喜欢就去做,若是一个都不喜欢,那也没必要去碰。岑玄因不觉得自己要往上爬,还得牺牲柳俊兰来为难自己。

柳俊兰这些天,就只依着自己的心意,参加了一两个宴会,略略认识了些官家夫人而已。

在这种近乎陌生的情况下,能请媒婆上门来的,定然不是真心实意为了自家子弟的人。如此来,也并非良配。

不过柳俊兰不说,岑良也能知道。

毕竟有的媒婆上门来,那的确是声量够大,隔着两道门,岑良还能听个清楚,顿时哭笑不得。

她迄今都没有想要嫁人的念头,如今对岑良来说,最要紧的便是好好学习,汲取更多的学识才是。

二人都各有忙活的事情,在这新家住下之后,倒也怡然自得,过得颇为舒服。

就在岑家许多事情都步上正轨后,一日,素和在媒婆离开后,神情有些严肃,轻声与柳俊兰说着:“夫人,这些天,六嫂和金子他们外出采买的时候,听到一些传闻。”

柳俊兰正头疼这些媒婆的事,闻言有些诧异,“传闻,与我们有关?”

素和一开始说是跟在岑良身旁,不过到了新家后,还是惯常跟在柳俊兰的身旁,而岑良身边则是有了一个岁数相当的小丫头,倒是很对岑良的脾气,两人同进同出,倒是很欢快。

“夫人说得是,外头正在传着,定国公府家的小郎君陈少康,与咱家娘子私定终身……”

柳俊兰吃惊抬头:“定国公府?”

她记得这名,更知道陈少康是谁。

“陈少康应当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柳俊兰摇了摇头,“若非我们进京,良儿根本不知道陈少康的事。他有心为良儿好,却也什么都不说,这样的人,要是真的有心算计,何必等到今天?”

更何况,陈少康现在并不在京城。

素和:“夫人,婢子也觉得,应当不是定国公府传出来的消息。奈何这消息传出去,娘子的闺誉……”

柳俊兰的面色沉下来。

她特地派人去查,发现这传闻,最初也不知道从哪里起,却是传得有鼻子有眼,只不过都当做杜撰,也没谁当回事。

只是后来一个诗会上,有那沉家娘子提及陈少康,笑话他有个心上人云云,这些闲言碎语就变得入了人心。

毕竟谁都知道,沉家娘子与陈少康交好,她说出来的话,总归是有几分可信的。

柳俊兰蹙眉,她并不擅长这些算计,就待晚上岑玄因回来,将这事告知了他。

岑玄因气得七窍生烟。

这传闻来得蹊跷,又很是无声无息,待留意到的时候,就仿若事情真是如此,这种潜移默化的影响,纵是要戏洗刷,也并非容易事。

怪哉的是,岑玄因近来正见过定国公。

他保准这定国公没有这意思。

定国公看着是个满心算计的人,不过似乎待家人还算可亲,溺爱幼子的传闻,更是京城

都知,他是不会想要和岑家联姻,惹上这样的麻烦。

……那这消息传出来,所欲何为?

岑玄因暂时闹不明白,不过他回到京城后,也与从前一些“旧相识”联系上,这面上查不到的,让那二教九流的人去查,说不定还更有线索。

他私下找了人去查,而这消息,就都瞒了下来,不打算传入惊蛰耳中。

只是岑家人虽是这么想,惊蛰到底还是知道了。岑家府上那些人,也不知有多少原本是景元帝的人,惊蛰总会时不时就过问几句,原本送往景元帝案头的消息,有时也会被他截留。

皇帝根本没放在心上,任由着惊蛰动作。

惊蛰在得知此事后,便点了人出宫。虽走得有些匆忙,不过惊蛰还记得留下字条,免得赫连容回来没见到他,心有不虞。

马车一路到了岑府,阿东早认得这车马,立刻迎了出来,轻声说着:“郎君,您怎么来了?夫人与娘子,并不在府上。”

这人嘴皮子利索,惊蛰还没下车,就听到了重点。

惊蛰挑开车帘:“她们去了哪?”

阿东:“前几日,沉家下了拜帖,夫人今日带着娘子赴约去了。”

沉家……

沉子坤那个沉吗?

惊蛰又问了几句话,放下车帘,并没进门:“调头,去沉家。”

车夫无声无息地应下。

石黎跪坐在车门边,觉出不对:“郎君,可要?”

他的手,按在了腰间。

惊蛰摇了摇头,吐着气:“沉家是站在陛下这边,若真是沉家下的拜帖,娘和良儿不会有事的。”

他担心的不是沉家,而是旁的事。

不知为何,惊蛰总有种怪异的感觉,这种不太舒服的危机感,他已经许久不曾有过。

他不说话,车厢内更是寂静。

也不知到何时,马车突然停了下来,车夫在外低声说道:“主子,到了。”

惊蛰弯腰出了门,就见前头还有一二辆马车,不过门边上,主人家已是不在,留着几个管事模样的人在候着。

这么来看,今日这宴不管是什么,都已经到了时辰,这主人家才会去待客,只留着管家婆子在等候这些迟来的客人。

倘若没有拜帖,不告而来,便是失礼。

这新来的马车停下时,沉府上的门房也没忍住多看了几眼。那些相熟的来往客人的马车,这些守门的人都熟悉得很。

余下新结交的客人,今日都已是到了。

这位郎君又是什么来路?

石黎上前一步,掏出自己腰间的令牌,只轻声说了几句,那门房的脸色微变,双手捧着那令牌快步进去,不多时,一个管家模样的人立刻出来迎。

那人毕恭毕敬地说道:“岑郎君,请恕招待不周,小的带您到书房稍坐,大郎已是在来的路上。”

他说这话的时候低着头,言语非常恭敬。

岑文经是男客,自然

要家中男丁来招待。

惊蛰淡笑着:“不必这般麻烦,今日是在下失礼,只是难得出来,听得家人到了府上,这才冒昧前来,敢问她们两位现在何处?”

那管事带着惊蛰往内,轻声说着;“今日夫人办了菊花宴,大郎和二娘都各有宾客,男宾与女宾,都各有庭院……”

惊蛰恍然,这管家倒是会说话。

这是在暗示惊蛰,柳俊兰和岑良在的地方,必定都是各府女眷,他要是这么擅闯进去,定是不好。

不过,那管家又道。

“不过今日来宴者,多有年轻儿女,庭院只以竹林相隔,纵是相隔,有心也能看得清楚。”

这便是说,若是有心也是能安排的。

惊蛰笑了笑:“那就劳烦了。”

“岂敢岂敢,小的这就差人去办。”

这沉府内的布局,不见奢靡,倒是清幽低调,几步外,又有许多草木,修剪得甚是雅致。

不多时,惊蛰被引到一处庭院,确有不少年龄相仿的郎君在,多是是二二两两相熟,有那么几个扫过他一眼,倒也没引起多少注目。

在这竹林边上,隔着满目的绿意,倒真的遥遥能看到相生庭院外的热闹,惊蛰刚刚走到近处,就看到柳俊兰在一位婢女的引领下,缓缓走来,素和正低头紧跟在柳俊兰的身后。

柳俊兰今日稍有打扮,甚是端庄大方,看到惊蛰时,那淡然的神情变了变,露出惊喜的笑意。她快了几步,走到惊蛰的身旁,轻声说着:“你怎么来了?”

她已经有些时候没见过惊蛰,一看他来就细细打量着他,不知道为什么被娘这么盯着,惊蛰有些尴尬,甚是不自在。

他有些神经质地理了理衣袖,确保衣衫整齐,并没有流露出半点痕迹。

惊蛰:“原是想去看看你们,结果阿东说,你们来沉家做客,我便也跟着来了。”

柳俊兰看着惊蛰,声音轻了些:“是出了什么事吗?”

像是这种,临时上门的事情很是失礼,依着惊蛰的脾性,若非担心,必定做不出来这样的事。

惊蛰:“只是听到些传闻。”

柳俊兰一听这话,便抿着嘴,叹了口气:“今日来,沉夫人就已经为此道歉,并压着沉家娘子过来,给良儿赔礼道歉。”

这其实也不关沉家的事。

早在沉心香说出那话前,这传闻就已经有人听闻,只是那时候关于岑家的消息漫天都乱飞,根本做不得准,也没多少人将这件事放在心上。

沉心香的话,只是在某种程度上成了推手。

今日柳俊兰见那叫沉心香的小娘子,也是一脸懊恼后悔,只说那日在诗会上,被人灌多了几句酒,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就说多的话,谁曾想会惹来流言蜚语。

岑良倒是无畏无惧,自打她知道这件事后,就根本没将这事放在心上。

“外头传得再多,也不过虚妄。我自是知道我是怎样的人,无需他人来判断。”岑良在沉心香

赔礼的时候说,“再者说,你也非有心,更像是有人故意在传,不必放在心上。”

毕竟,沉心香那时只做实了陈少康有爱慕的人,可谁知道这人是谁?到底是哪个故意牵扯到岑良身上?

这才值得深思。

柳俊兰将这些事与惊蛰说完,惊蛰也跟着点头,轻声道:此事与沉家无关。?_[(”

他留意到,他在说出这话时,那守在边上的管家也不由得露出放松的表情,仿若惊蛰的一言一行,竟能将人影响至此。

惊蛰心头微动,隐隐约约抓住了一丝灵光。

“娘,良儿呢?”

柳俊兰:“她近来认识了几个朋友,沉小娘子与她们也相熟,方才正在一块说话。我见着,就没带她过来。”

惊蛰颔首,又见那管家时不时抬头,看着刚才的来处,是在等刚才在说的那位大郎?

从刚才管家说要等人到现在,这等待的时间的确是有些过长,就算这庭院有些大,可是这脚程要是真的过来,现在早就该到了,难道是被什么事情绊住了手脚?

惊蛰:“素和,你去把良儿叫来。”他不再去想这位大郎,转而看向柳俊兰身后的婢女。

素和欠身。

柳俊兰:“良儿要是看到你,定也会高兴的。”

娘俩慢慢说着话,也并不着急。

这一次出来,惊蛰打算在家中住上几天之后再回去,赶着过来,也不过是因为最近的传闻,让他心中有些不安,这才特地过来见上一见。

石黎耳朵动了动,低声在惊蛰耳边说:“这府上大郎,似乎找不见了。”

惊蛰微微侧头,看到了那位管家的身边,正有个小厮打扮的人正在急切说着什么,脸色有些难看。

沉家大郎,名沉贤,已经结婚生子有了个长女。今日能在家中,还亏得是赶上了休沐日,这才能有一日安闲。

这样的年纪,应当是沉稳之人,不可能莫名其妙失踪。

惊蛰微微簇眉,只觉得有些不对。他蓦然抬头,就看到素和匆匆走来,脸色也有不妥。

“娘子不在庭院里。”

这话一出,惊蛰猛然看向石黎,“去找。”

柳俊兰还没明白过来这是何意,就看到石黎的身影微顿,不知道人是如何动作,一扭就已经跳上了屋檐消失不见。

在别人家中做出这样的事,还是当着管家婢女的脸面,的确有些莽撞。只不过那管家也有些顾不上了,方才那小厮传来的话,也让他心中惴惴不安,一听身边那位郎君的吩咐,更是惊慌不已。

他连忙叫小厮去告知沉夫人,而后又猛猛擦着汗。

“惊蛰……”

柳俊兰也反应过来,神情有些惶恐。

惊蛰扶着柳俊兰的胳膊,冲着她摇了摇头,低声道:“娘,没事。”

他相信石黎。

只要岑良在沉家,一定能够找到。

他现在担心的,反倒是……

莫一刻钟后,岑良被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搀扶着走来,衣裳倒是没有凌乱,只是她的脸色有些苍白惶恐,在见到惊蛰的时候才终于放松下来。

而她们两人的身后,石黎不紧不慢地跟着,脸色面无表情,只在看到惊蛰的时候略低头,示意无事。

另一个方向,一位面容秀美的中年美妇也带着婢女匆匆赶了过来,虽然走得有些着急,可是身上那些珠串却是丝毫不动,在这焦急的时候,常年累月的仪态也叫她走得很是端正。

柳俊兰一见,便道:“沉夫人。”

不过一声,她就匆匆走到女儿身旁,扶住她,想说些什么,但现在的场合又觉不妥,便只搂着她不言不语。

吴氏看到岑良平安无事,眼睛闭了闭,露出如释重负的神情。

有些话,在这些聪明人心中,并不用说太明白,只不过看一眼,便已然知晓。

“岑郎君……”吴氏整理心情,正要与惊蛰说话,便看他摇了摇头,低声道,“夫人,我知道这件事与府上无关。”

吴氏怔愣,抬头看着惊蛰。

“从一开始,这件事并不只是针对岑家,也是针对沉家。”惊蛰轻声细语,“若是我家人在您府上出了事情,那自然会闹得有些不太愉快,您说……对吗?”

柳俊兰带着岑良出来参加宴席,自然也是有车马的,只不过出了府门,惊蛰就直接带着她们上了自己的马车,岑家那辆马车就让车夫自己慢慢赶着。

岑良一上马车,就将自己整张脸都埋在了娘亲的怀里,柳俊兰抱着,这才感觉到女儿的身体微微颤抖。

“良儿,到底出了何事?”

柳俊兰担心得要命,忙问着。

惊蛰看向石黎,蹙眉:“你在哪里找到良儿的?”

“沉家后院。岑良和沉贤都被关在一起,沉贤被下了药,为了避免失控,他已经在自己胳膊上割了二道伤。”

惊蛰纵是猜到些许,听到石黎的话,神情尤为难看。

岑良这时,才露出脸,倒也没哭,就是有些郁闷:“我和小蝶走散了,路遇一个侍女姐姐,就问了她路,她给我故意引到沉大哥那边去。”小蝶是岑良的婢女。

惊蛰一听岑良还叫着沉贤大哥,就知道岑良心里是没怪罪沉家的。

“那时候,沉大哥已经中了药,很是狼狈,看到我进来的时候,还立刻叫我出去,只是那个时候门窗已经被锁上了。”

沉贤为了克制自己,就摔碎了一个杯盏,拿着那瓷片往自己手腕上割了几道伤口。

然后,岑良又道。

“沉大哥清醒些的时候还说,给他下药,陷害他的人是他的书童,跟在他身边已经好些年了。”

惊蛰捏了捏眉间,看向石黎。

石黎欠身:“这件事,已经告知陛下与沉公。”

惊蛰颔首,铲除内奸的事情,那是沉家要去做的事。但是故意在他们两家之间,挑拨离间的又是哪个?

如果是今天岑良出了事情,定然不能善了。要是传出去,那更是一桩丑闻。

马车到了岑家,惊蛰送她们进去,却在门口停了下来。

柳俊兰有些疑惑,转头看他。

“娘,我还有些事情要办,您多照看着些良儿。”

岑良:“惊蛰哥哥,我本就没什么事情。”

她虽然有些惶恐,但却并不是担心自己,而是看到沉贤把自己割得鲜血淋漓,又惊又怒罢了。

其实就算石黎不去找她,小蝶那个时候已经找到门外,正试图踹开大门。她的力气很大,哐当两下,就已经让门摇摇欲坠了。石黎找来后,直接抽刀就砍,将他们给救了出来。

岑良何尝不知自己是弱点才被算计,这才有些气闷。

“现在说着没事,今晚上可就不好说了。”

惊蛰只是摇了摇头,就让她们进去。现在觉得没感觉有可能,只是被吓得懵住了,等到晚些时候后知后觉意识到害怕的时候,那就截然不同。

转身上了马车之后,惊蛰曲起手指敲了敲车厢墙壁:“去牟桂明处。”

这话有些突兀,但也不为难。

牟桂明身边,一直都有人盯着,他的行踪大部分时候是有迹可循的,想要找到他并不难。

不过他最近倒是有些东躲西藏。

石黎:“您是怀疑这件事乃是牟桂明所为?”

“他没有那样的能耐。”

能够在沉家埋下钉子,闹出这件事来,已经算是心思狡诈。倘若连沉家都这么多年没有发现,那想必动手的人,肯定是在更久之前就埋下这步棋。

若非今日他碰巧出宫,又跟了过来,事情到底如何还尚未可知。

一颗钉得这么深的棋子,却为了这件事就被起了出来,不觉得有些浪费吗?惊蛰思忖,为何要让他与沉家闹翻?这对幕后之人到底有什么好处?

“既然并非他所为,那郎君为何要去找他?”

“我只是觉得……就算这件事不是他做的,他或许也能知道,这到底是谁做的。”惊蛰垂下眼,自言自语地说着。

又或者,是清楚这目的,究竟为何?

毕竟,要是真如他心中所想,那人未免有些太蠢了。

牟桂明最近,已经换了好几个住处。

对于他这样的人来说,这是常有的事情,就连他自己也并不清楚自己名下到底有多少住宅,有些是他买的,也有些是挂名在他名下。

他平时经常住的地方,是一处临街的两进宅子,那地方小,清静,也少人知道,不过近些时候,他如狡兔二窟换了好多住处,每每只住上两二天就又换掉。

反正如他这样的人,不管做出怎样的举动,都不会有人怀疑。毕竟,只要推脱自己是在外头浪荡,又有谁会去管顾一个时常出现在宴会上的人呢?这到哪里去,都是有可能的。

这两天,他换到了甘柳巷一处宅子。

这里却是连个

伺候的人没有,他来的时候整个屋就只有他一人。虽然比其他地方空荡荡了许多,不过他难得睡了个安稳觉。

起来的时候,人已经睡到了下午。

牟桂明正懒懒地打着哈欠,转头看向窗外,正犹豫着再睡下去,还是要起身的时候,就整个人僵在原地。

本该空无一人的宅院,却有人坐在屋内自斟自饮。

那人的相貌他并不熟悉,看起来有几分俊秀,眼睛倒是明亮漂亮,只是瞥了一眼就印象深刻。

再仔细一看这人身上的衣裳服饰,他的心中就忍不住颤了下,如他这样的人,要从一个人的衣裳服饰中,快速判断出一个人的身份,几乎已经是本能了,现在在他看来,这人的身份或许是……

牟桂明的动作不大,不过那人也非常警觉,听到动静就抬头看了过来,一见他醒了,就微微一笑,举着茶盏冲他拱手。

“既是醒了,就过来喝一杯吧。”

牟桂明下意识又看了眼窗外,那模样看起来仿佛就像破窗而出。

惊蛰平静说道:“屋外正守着我的侍从,只要有人未经我允许出去,他就会直接把他杀了。”

他眼中神色微动,挑眉看向牟桂明。

“我想,没人愿意见到自己身首异处吧?”

在这赤|裸裸的威胁下,牟桂明不得不起身走来,硬着头皮在惊蛰的对面坐下来。

他已经有些猜到这个人的身份。

“您……”

惊蛰将茶盏推到了他的手边,淡淡笑着。牟桂明就闭了嘴,低头猛喝着茶水……一醒来就喝茶这真的好吗?牟桂明觉得自己肚中打鼓,只是在这个场合又甚是尴尬,他什么也不敢说,只能闭着嘴巴,茫然盯着那摇晃的茶水。

“今日特意前来,是想请教一番,你为何要对我妹妹下手呢?”

惊蛰那声音听起来温温柔柔的,甚至还带着一点笑意,可问出那话也是直截了当,根本没有半点委婉。

牟桂明那茶还没吞进肚,就一口喷了出来,这对他这样的人来说显得有些过于狼狈了,他慌忙从兜里掏出了手帕,擦着自己的嘴角,那秀美的脸上露出愁容。

“我并没有对您妹妹下手。”

顿了顿,他又道。

“我的确曾经收到命令,示意我要做些什么,不过……我,我并没有完全按照那位的吩咐去做。”

他这话说的有些吞吞|吐吐。

若是什么都不说,他的命就危在旦夕,可要真全部说出来,他也差不多得死。

这也是为什么他最近频繁更换住址的原因,牟桂明几乎在社交场上销声匿迹,就是生怕被逮住了行踪。

“那你说的这位,原本又打算让你去做些什么呢?”

牟桂明面色白了又白。

“我与沉家并没有什么往来,就算这件事真的成了,让我和沉子坤起了矛盾,我也没看出来能有什么好处。”惊蛰声音幽幽,“你自己说你并没有按照那位的吩咐去做

,那么,你又为什么不做?”

牟桂明艰难地说道:“我,原本我接到的命令,是要污了岑良的声名,又让人口诛笔伐,而后,又要设计让沉家牵扯其中,越深越好……但我……我其实对沉公仰慕已久,着实有些做不得。”

惊蛰微顿,扬眉看着牟桂明。

“你已然做出许多事情,如今你倒是有脸面说你仰慕沉公?”

牟桂明心惊胆战,不知道对方已经查出了多少,只能硬着头皮说道。

“……当初还未踏进这科举之路时,就已经听过沉公的声名,若非有他,我也未必能坚持读书。”

惊蛰敛眉,心中似有计较。

“我虽的确放出了些传闻,潜移默化,但是那些传闻本就没有根据,这般夸大其词,根本无人会真的放在心上……所以……就算那些说得有鼻子有眼,也没什么信的……”

牟桂明喃喃。

世人就是这样,一件事情,说得越是夸张,越是一口咬定,反倒越少人会相信,因为听来就太过离谱。

牟桂明看着尽心尽力办事,但在其中混水摸鱼。过了些时日,就寻了借口说这事儿太过为难。

那时候他还有些战战兢兢,毕竟那一天……那管事对他的威胁,还历历在目。只是没想到他递上去的消息,却无人训斥,也再没有人招呼他过去,一时间他就像是被放养了般,失去了紧箍咒。

难道事情已了?

等了些时日都风平浪静,正当他以为这件事已经结束的时候,又过了几天,他突然听到了另外一桩传闻。

——提到了沉家娘子的话。

那个时候,牟桂明心里一沉,开始后怕。

这件事并不是他做的。

但往往这种事情是由他负责的。

当一桩事分明应该是他来做,却换了个人放出风声的时候,他就隐隐意识到了自己的地位或许不保。

或许是因为他在这件事情上办事不利,也或许是因为他之前在京城太过招摇……不管到底是为了什么,他都开始战战兢兢。

他开始暗地里不断更换住址,也不再于他人透露自己的行踪,所有的聚会都推掉……甚至开始躲藏起来。

他想过自己或许会被人找上门,也想过或许会是那位管事,却万万没有想到,居然会是岑文经。

如果岑文经能找到这来,那是不是说明,从一开始……就一直盯着他?

惊蛰:“我没有一直盯着你。”

这突如其来的一句话,就跟肚子里的蛔虫一样,把牟桂明吓了一跳。

“应该说是你厉害,还是你幕后那位厉害……有些时候你的行踪飘忽不定,倒是真的难寻。只不过你们见面的次数越多,反倒容易暴露他自己。”

牟桂明的脸色有些难看,尴尬地说着:“我,我听不懂您在说什么。”

惊蛰笑了起来:“怎么会听不懂呢?”

他举起茶盏喝了两口。

“毕竟,难

道你不也在猜,为什么最近你身后那位?_[(,再也没和你见面了吗?”他笑了笑,“究竟是抛弃了你,将你当做随意丢弃的棋子,还是……他不敢再与你见面?”

牟桂明行踪无法定位的时候,的确不能顺藤摸瓜找到人在哪里,但正好,也意味着他行踪不明的时候,正正是他与那位见面的时候。

无法查得清楚,反倒越是好事。

逆行倒推,谁不会呢?

这些地点早已经被标记出来,标记得越多,包围圈就缩得越紧,越是没有了躲藏的余地,就算狡兔二千窟,都是无用。

牟桂明面色煞白,轻声说道:“您既然已经什么都知道,为什么……”

惊蛰:“如果我不出现在这里,那怎么可能将人引过来呢?”他不紧不慢说着,就仿佛他刚刚说出来的话,是如此平静。

他抬起头,看向牟桂明,笑了笑。

“啪,啪,啪——”

清脆的声响从门外传了过来,石黎撞开了门窗,跳了进来,持刀守在了惊蛰的跟前。另有一个车夫打扮的人也紧随其上,两人一左一右庇护着他。

而后,有人走到了门前,笑意吟吟地说着:“瓮中捉鳖之计,谁是鳖,谁是翁,真真假假……还真是说不清楚。”

惊蛰挑眉看着他,以及他身后的那么多人。

“寿王……殿下?”

“岑文经。”

那人没有回答,却是叫了惊蛰的名字,仿佛某种默认。那些人围住了整间屋,仿佛将他们包抄在里头。

寿王笑吟吟地看着他:“跟我走一趟罢。”他那模样看起来如操胜券,很是淡定。

惊蛰吃着茶,却是没动。

他扫了一眼坐在他对面的牟桂明,就见他低着头一句话都不说,仿佛就当自己死了。

“岑文经,你身边就只有两个人,难道能与我作对?”寿王呵道,“竟是稳坐至此,不动如山?”

惊蛰曲起手指,又敲了敲桌面,发出两声沉沉的笃笃,那明亮的眼睛看向屋外的人。

“只不过区区一个冒牌货,就这般大放厥词,不觉得有些可笑吗?”

牟桂明猛地抬起头,悚然盯着惊蛰。他的嘴唇颤抖着,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惊蛰:“这并非瓮中捉鳖。”

他似笑非笑,安然坐在屋内,有那么多人亮着兵刃,他却丝毫不惧。

“换你来猜,你觉得今日……唱的,到底是一出空城计呢?还是一出声东击西?”

他丢下这话继续吃茶,仿佛根本不在乎这悬殊的人数对比。

……他为何这么稳坐,哈,如果没有这破事儿他也想一整天都待在屋里一动不动,好生读书的好吗?

惊蛰面上平静淡定,心里骂骂咧咧,恨不得将人咬几口。

……但凡呼吸都能隐隐感觉到那种束缚的感觉,正正化作实体,牢牢地爬遍身体的每一处,那种无形之外,却被遥遥掌控的感觉,就好像赫连容现在还在他的身旁。

他被迫挺直着腰,深吸了口气,又缓缓吐了出来。

呵,这人怎么可能会是寿王?

他这张脸,就连一分一寸都不似赫连容!能像赫连容长得那么好看的,世间绝无仅有,可是因为他的兄弟,寿王的脸怎么能与他没有半分关系?

侮辱啊,用这种人来伪装,简直是对惊蛰赤|裸裸的侮辱!

他怎么可能分辨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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