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孤天心中还残存着一丝灵明知道这必是那可怕瑟声引的幻相。“一定要阻住这瑟音!”他蓦地昂头啊的一叫竟自大石后跳了出来长剑出鞘飞身向百里淳刺去。
百里淳十指疾挥瑟声轰然一响。余孤天心神已乱给这瑟声一震剑到中途忽然绵软无力。他的身子也飞坠倒地拄着长剑要待站起但双腿如同狂风中的枯叶簌簌抖全身提不起半分力道。
忽听有人长声喝道:“百里先生请你饶他一命!”却是卓南雁如风赶来。人虽未到他忽地振声长啸鼓荡的啸声摇曳而上虽不能淹没瑟声却也使余孤天心头一缓。百里淳怪眼一翻怒道:“贼小子你竟敢袒护这私闯龙吟坛的逆贼!”卓南雁挡在余孤天身前笑道:“先生见谅这余孤天乃是凤鸣坛的龙骧士不是逆贼!”百里淳怪笑:“楼主有命私闯龙吟坛者杀无赦。这小子既为龙骧士不守规矩罪加一等正好留给老夫试瑟!”十指翻飞瑟声再作。
卓南雁也觉一阵心跳气沮他曾在这枯木禅曲下吃过大亏知道决不能任由他将这瑟曲弹下去当下长啸声中长剑疾飞刺向百里淳的脉门。这一招“方如行义”正是《灵棋剑经》上的精妙剑招剑气奔涌大开大阖。百里淳疾退两步怒道:“好你每日里鬼鬼樂樂地苦练剑法老夫倒要瞧瞧你都练出些什么玩意。”铁瑟忽然扬起当的一响将长剑荡开。卓南雁嘻嘻一笑:“早就想请先生指点一番啦!”口中客套剑招却骤然一紧“圆如用智”、“动如逞才”“静如遂意”三剑连绵而至。传说天宝年间唐玄宗曾试探神童李泌让他以“方、圆、动、静”四字给围棋作诗年方七岁的李泌脱口而出“方如行义圆如用智动如逞才静如遂意”。武仙王冲凝以此典故化出四招剑法这四剑灵动随意分具方、圆、动、静之意看似四招实如一体。
百里淳早在剑经上见过这几招当时只觉异想天开丝毫不以为意此时眼见卓南雁施展出来每一剑都避实就虚刺向自己的空门登时心弦大震:“这乱七八糟的剑法到了他手上怎地竟具如许威力。”脚下错落飞身急避登时给这几剑逼了个手忙脚乱堪堪避开前三剑却给第四招“静如遂意”割下半幅衣袖。百里淳不怒反笑冷笑道:“好剑法!还有什么不妨全使出来!”五指如钩自瑟下翻出疾向卓南雁手腕抓来正是由《七星秘》瑟功中化出的“铁瑟动魄掌”。
霎时之间二人身形飘飘就在柏树林下展开一番瑟、剑之争。《七星秘》虽为王冲凝青年时所作但此人学究天人书、画、瑟、丹等每一门功法均可化出数种武功而七门功夫之中又以剑经为尊。卓南雁虽然没有尽数领悟剑经上炼真局的精妙心法数十路剑招却已练得初具规模这时招招强攻剑气破空将百里淳紧紧围住。余孤天倚着一根大树呼呼喘气眼见卓南雁剑气如虹不由又惊又喜只盼着卓南雁快些将这古怪老头一剑刺倒。
幽静老林之中四处都有怪石点缀卓南雁正好施展“大局在胸、应机而动”的长处每一剑刺出柏树林内的突兀怪石、横斜枝干都与他的剑意暗合。这一来百里淳更觉捉襟见肘十余招过后竟稍落下风不由心下又惊又怒索性连连后退。忽然他脚下给一块怪石一挡身子摇晃卓南雁的长剑已分心刺到。
百里淳猛然奋声大喝须皆张挥起铁瑟直向剑上推去瑟上劲气奔涌已将自身劲气提到十成。卓南雁心念电闪:“这老东西一直退让却是暗怀机心要以雄浑内劲取胜。”但此时他的剑招已如箭在弦不得不。
长剑平平拍出锵然一响已和铁瑟交在一处。卓南雁忽觉一股柔韧的劲力抽丝缚茧一般自铁瑟上涌来劲力似有似无却又水银泻地般无处不在。这便是百里淳苦练的高深内功“动魄瑟功”外柔内刚委实有摧魂动魄之功!
卓南雁全身大震之间猛觉一股劲气自丹田间迸而出怒潮激流一般向剑上射去。长剑给劲气一摧立时出龙吟鹤唳般一声异响再荡到瑟上就传出一阵金铁交击般的怪响。百里淳双臂陡震铁瑟几乎落地。“这后生小子怎地内力如此浑厚?”他知道这时只要自己稍一退让便会给这股劲气压得双臂骨骼寸断无奈之下只得狂摧内力迎上。
“住手!”树林中忽然响起一声低喝。青影闪处一根干枯的柏枝斜斜地拂在了瑟剑交接之处。百里淳的动魄瑟功和卓南雁体内的刚猛劲道都向柏枝涌去这两人的劲力汇聚一处便是坚硬碑石也会碎裂成渣。但那根枯瘦的树枝却在如潮而至的汹涌内劲中忽挺忽曲宛如青蛇戏波般地连抖了三抖便将两人的内劲尽数化去。
“楼主?”百里淳和卓南雁看清来人不由齐声惊呼。完颜亨冷哼声中右掌疾拂手中枯枝忽如苍龙出水般地挺起一股柔柔的劲力便陡然反击过来。长剑和铁瑟同时出嗡然急鸣两个人不由各自退开三步。
却听林子东侧响起燕老鬼的高声喝彩:“刚柔并致楼主这回又让我等大开眼界!”跟着钟离轩苍老的声音却自西侧传来:“非也楼主这一招‘上善若水’乃是‘沧海横流’心法的最高境界!所谓‘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卓南雁眼见一根枯枝到了完颜亨手中竟然也生出如此威力不由心中大震听了钟离轩的话不由想起罗雪亭传给自己的“寓至刚于至柔”的秘诀登时意有所会。却见耶律瀚海也领着几个青衣小鬟挑着灯笼从林外走来灯光映得林中一片明耀。
百里淳满腔怨言正要大牢骚但忽然触到颜亨那冷肃的眼神心中一寒便不敢言语。完颜亨锐剑般的目光已定在了余孤天身上。
在余孤天心中对完颜亨却有着两难的情愫。一来这完颜亨便是当年见死不救兵追杀他的乱臣贼子。一来这人又是天下无敌的武林宗主更是那天仙般的完颜婷的父亲。他素来对完颜亨又恨又惧更有几分莫明的敬慕。但此刻一触到那冷峻的眼神余孤天忽觉自己渺小得如同微尘浮土双腿一软便跪倒在地。林中霎时静得鸦雀无声卓南雁的心也紧了起来:“余孤天素来谨小慎微今晚却怎地力闯龙吟坛难道他有什么要事前来见我?”
却听完颜亨缓缓道:“你身为龙骧士却敢私闯龙吟坛?”余孤天心底仅有的一点豪气也给那眼神炙烤得灰飞烟灭颤声道:“属下不敢是、是……郡主要、要见……”他的声音压得不能再低却仍是没有勇气把话说完只是用双眼无辜而又无奈地去看卓南雁。龙吟四老全垂下头只当没听见。“原来是完颜婷那丫头想见我竟胆大包天地让余孤天来此传讯!”卓南雁的脸却有些红了心内忽有一股异样的滋味弥漫开来。
“不管如何擅闯龙吟坛者死!”完颜亨的眼神抖了抖忽道“念你年少本王给你一线生机。你若能挡得我一招我便饶你不死!”余孤天惊得只想脱口大叫:“我如何敢跟楼主动手?”猛然抬头仰见龙骧楼主目光如炬有若天神霎时心弦大震知道自己除了拼死一搏决没有第二条路可走了。
“接招吧!”完颜亨素来懒得多言忽然探掌便往余孤天顶门拍去。这一掌探出时奇快无比
途忽然慢了下来虚虚实实将余孤天的身形尽数一掌映在众人眼中却似千掌万掌。林中尽是高手龙吟四老忍不住心中暗自喝彩。卓南雁见识过完颜亨的绝顶武功更为余孤天揪心不已。
余孤天的头已被鼓荡的掌风引得倒飞而起猛一咬牙身子忽然在地上一缩奇诡无比地斜退三步。燕老鬼素来精研轻功眼见余孤天这一退恍若青烟忍不住咦了一声。要知便是江湖上一流高手在龙骧楼主的铁掌临头之际也未必能飘身退开三步。
“好!”完颜亨冷酷的脸上却绽开一丝笑颜铁掌如影随形地按了下去。这一掌虚实交接说不出的潇洒飘逸竟让人看不出他要拍向何处。但余孤天却有一种泰山压顶般的紧迫身前的空气似乎一瞬间被这铁掌抽干这感觉比之适才忽闻瑟声时还要可怕万倍。
“我要死了!”余孤天心头猛然闪过这可怕的念头心底忽地腾起一股不甘“想不到我家国大仇未报却不明不白地死在这里!”生死之际他苍白的脸上倏地腾起一层凛然难犯的怒色这怒色夹裹着一种罕见的沉浑华贵霎时间余孤天似乎又变回了那在九重深宫内高傲矜持的完颜冠。
心念电闪之间余孤天的身子忽然挺拔起来双手化掌为抓反向完颜亨小腹抓去。卓南雁双目一亮暗自叫一声好:“以进为退拼死一搏这正是余孤天唯一的生机!”他紧握剑把的掌心已有汗水渗出危急之时自己的剑能否在完颜亨的掌下救得余孤天的性命?
余孤天的手几乎已触到了完颜亨华贵的锦袍却忽然觉对面的完颜亨恍若魍魉遁形般地飘然不见自己这诡异的一抓竟是失之毫厘跟着猛觉颈下生寒完颜亨的铁掌已奇快无比地斩落下来。余孤天忍不住嘶声大叫卓南雁也不禁惊呼出声:“王爷掌下留人!”
嘶的一声完颜亨的铁掌已结结实实斩在余孤天的脖颈上这看上去开碑裂石的刚猛一掌却出碎锦裂帛般怪异的一响。余孤天全身酥软却忽然觉自己还好端端地站着只是颈下衣襟已给完颜亨的铁掌撕开。他浑身簌簌抖道:“多谢……多谢王爷!”
完颜亨早已收掌卓立但沉冷的目光却直直盯在了他的颈上沉声道:“你这伤疤是怎么弄的?”衣襟垂下那道骇人的疤痕便毫无遮拦地暴露在完颜亨的目光之下。风雪之夜皇宫激变刀霸弟子这阴冷无比的一刀在他颈下留下了永久的印记。
余孤天抖得更厉害道:“这、这是练功时不小心弄伤的!”完颜亨徐徐道:“是么这伤疤色泽沉暗该是四五年前弄伤的吧?”余孤天慌忙掩上衣襟胡乱应道:“或许是吧属下、属下记不得啦!”
算上卓南雁林中之人都有些奇怪为何完颜亨会对余孤天颈上这伤疤如此在意。这几人正自面面相觑之际完颜亨冷冷的目光已向他们扫来淡淡道:“没你们事了全都去吧!”龙吟四老心知有异向完颜亨施了礼便带着几个小鬟快步退出。卓南雁虽觉完颜亨望着余孤天的目光有些古怪却已探查出完颜亨身上已无杀气他叹一口气和余孤天对望一眼也匆匆出了树林。
古木幽森的树林中只剩下了余孤天和完颜亨两人。
明月当头照下透过稀疏的枝桠将一抹白涂在余孤天的脸上。完颜亨却是背月而立双目在幽暗中灼灼闪烁忽道:“你怎么会魔教的摄血离魂抓?”余孤天浑身一抖才知完颜亨适才逼迫自己动手已在一招之间试出了自己的武功家数。
事已至此他只得挺直了脊背颤声道:“属下自幼浪迹江湖也……确曾在魔教内安身。”完颜亨的目光熠然一闪又问:“听叶天候说你还是女真人是哪一部的?”辽金时的女真是由靺鞨黑水部分化而成各部同一部的姓氏也在不断分化。但各部各姓间却没有余孤天的“余”这一姓故而完颜亨有此一问。
余孤天的心却咚咚乱跳暗道:“难道、难道给这厮瞧出来了?”硬着头皮道“我刚懂事爹妈就死了家也败了……什么都不知道啦!”虽然胡乱推搪之语但忽然想起父皇之死眼眶蓦地红了。
寂静的老林之中忽然响起完颜亨的一声叹息:“你不顾生死地夜闯龙吟坛当真是为了婷儿?”余孤天虽觉这完颜亨说的话便跟他出的招式一样毫无规律可循但听到“婷儿”二字忽觉心口热蓦地挺起胸膛慨然道:“不错为了郡主属下什么都会做!”完颜亨冷冷一笑随即昂向天眼望明月深思不语。
余孤天给他那一笑笑得面红耳赤又见他对月凝思心中念头忽起忽落:“他若看出了我是完颜冠会不会杀我?我若这时要跑那是万万逃不出去的最好老天开眼他没看出我的身份!菩萨保佑老天保佑明尊保佑……”
胡思乱想之中完颜亨忽地伸手将他腰间长剑拔出喝道:“你看好了!”蓦地起落如飞剑如匹练刷刷刷连刺了七八剑。余孤天看得眼花缭乱完颜亨忽将长剑塞回他手中道:“你照着练上一番。”
余孤天不明其意但见他不来追问自己身份那是求之不得当下接剑在手略微凝思霍地纵高伏低将这几剑依样画葫芦地施展了一遍。完颜亨见他悟性极高微微点头。余孤天万料不到这龙骧楼主竟忽然指点起自己武功来觑见完颜亨神色倒还和善奓着胆子问:“王爷这剑法好生高明不知叫什么名字?”
“姑且叫它忘忧剑法罢!”完颜亨双手背后又举头凝望明月淡淡道:“明夜子时你还来这里我再传你几招!”余孤天又惊又喜却似不信自己的耳朵低声道:“这里是龙吟坛属下来得么?”完颜亨似有不耐道:“我让你来。你便来得!”他的眼神蓦地凌厉起来“记着明夜你来龙吟坛跟我学剑之事万不可告诉旁人连婷儿也不得告诉!”余孤天怔怔地点了点头正要问“若是那弹瑟老先生又来寻我晦气该当如何是好?”完颜亨已将大袖一拂道:“天晚了。我带你出去!”忽然探手挟起他的臂膀带着他如飞而去。
※※※※※※
转过天来月上中天余孤天心底默念进退口诀在龙吟坛内悄然潜行却见前面黑沉沉的柏树林内寂静悄邃没有一个人影。“难道王爷忘了?”余孤天猫在一根树后四处张望心下打定主意若是那弹瑟老头忽然又冒出来立时便不顾一切地溜之大吉。
忽听身后飘来一个冷峻的声音:“那两招剑法练得如何了?”
余孤天憷然回头。才瞧见完颜亨不知何时早立在自己身后。一惊之下讪讪道:“这剑法意境深奥属下总觉有些地方弄不明白。”完颜亨道:“也不用你全弄明白!”余孤天大瞪双眼。不明其意却又不敢多问。完颜亨冷冷道:“我再传你几招忘忧剑法你只要使得像模像样便成。”跟着自腰间拔出一把精光灿然的长剑剑势开阖连舞数招。余孤天一直搞不清他为何要来传自己剑法但他脑子灵光过不多时便已使得不离十。
完颜亨连连点头忽将手内的长剑塞入他掌中道:“很好。你拿着这把辟魔神剑用我传你的剑法去江南将这几个人给我杀了……”
余孤天接剑在手听得这把剑竟是名震天下的辟魔神剑心中先是一喜待听得完颜亨连说了几个人名都是威震一方的武林大豪不由心下惴惴。却听完颜亨又道:“这几招剑法与你所习武功并不相合临敌之际。不可拘泥!那几人名头虽大武功却颇有破绽!”跟着向他细细讲解那几人武功上的得意之招和破解妙法又指点他这几招忘忧剑法临敌时的诸般窍门。
余孤天心底早已被这几人的威名吓倒但听得完颜亨讲解之时言简意赅寥寥数语便将自己习武数年来苦思不得的难题说得一清二楚心下才微微有了些底气。
“龙骧楼的龙须死间早已密布于江南朝野之间你到了江南只要找到‘老头子’说出这几句暗语‘龙须’自会鼎力助你。马匹食物、衣裳暗器乃至如何接近那几个猎物都不必你操心。你要做的也就是最后的雷霆一击!”完颜亨将接近龙须的暗语切口跟他交待清楚之后忽又将脸一扳“这件事是有些凶险但大丈夫若是临事畏缩全无胆魄如何成得经天纬地的大事业!”
余孤天听了他最后一句话猛觉一股久违的豪气自心底生起:“不错我也是太祖太宗的子孙几个宋狗杀便杀了!”忽然心中一动“王爷为何偏偏让我用这半生不熟的忘忧剑法杀人?这剑法瞧上去眼熟得紧啊好似是谁施展过的!”猛然间脑中灵光一闪隐隐测知了完颜亨的用意霎时震惊、诧异、疑惑交集心中怦怦乱跳。
完颜亨的眼中忽地闪过一丝异光低声道:“你在我眼中的分量远胜旁人。此事若成便让你作龙骧楼的鹰扬坛主来日便是我的左膀右臂了。”这淡淡的这一句话竟似含有无尽的力量。
余孤天自骤遭大变之后际遇凄苦更因要装聋作哑在江湖上久逢白眼这时听得威震天下的龙骧楼主竟对自己颇为看重猛觉鼻子酸心底热浪翻涌忽地跪倒在地颤声哽咽道:“王爷放心属下赴汤蹈火也要不辱使命!”完颜亨挥手将他扶住笑道:“还是老规矩此事万分机密跟谁也不得透漏半个字去!兵贵神你半刻不得歇息即刻动身我在这里等你捷报!”
余孤天再不多言手携长剑快步而去想到完颜亨正自注目自己的背影连脚步都轻快了许多。
完颜亨眼望他瘦削的身影渐去渐远心底忽然生出一丝感喟口中喃喃道:“莫要怪我心狠若不经风浪砥砺来日怎堪大任!”
※※※※※※
一连多日卓南雁都在晚上抽空来耶律瀚海的丹房翻阅《冲凝仙经》他知这机会难得仗着入目不忘的本事先将经书背了个滚瓜烂熟而在参悟《灵棋剑经》之余便暗中修炼天衣真气。虽知完颜婷对自己深情难耐但他终究不敢擅自出坛误了大事。而在龙吟坛内潜心参悟高深武学之余他心底更隐隐盼着分隔一久完颜婷能对自己情思淡漠。
这一日天阴得像铺了铅块几点雪花徐徐地飘散下来。京师初冬的头一场雪轻盈地似是怕惊醒初冬黄昏下的残梦。
伫立在剑阁门外的卓南雁望着头顶飘遥的雪花忽然怔住了想起当日在随州杨将军庙中初见林霜月时也是这般白雪飘飞。立时红袖伴读、拼棋定情、湖畔别离乃至金陵聚散的点点滴滴便在他脑中走马灯般地闪现。卓南雁僵立多时才自心底缓缓吐出一口长气暗道:“小月儿我来这龙吟坛已是两个多月了却不知何时才能与你再见!”
他心下愁苦忍不住长剑翻飞将一路忘忧剑法施展开来。挥剑苦练多时卓南雁忽然现那雪花到了自己身前半尺之处就会慌乱地飘开。“难道我身上散出一股劲道竟将身前的雪花推开?“他心内一震猛又想起那晚力拼百里淳时那股自丹田内涌出的沛然难匹的怪异内劲暗道:“这些日子来总觉体内真气勃勃跃动似乎丹田之气增强了数倍。灵棋剑经上的内功重在感悟天地气机变化意蕴虽高但施展出来却绝无如此刚猛这逼得百里淳手足无措的劲力自然便是天衣真气了。这天衣真气竟然如此灵验!”
卓南雁的眼前不由一亮“照着如此进境迟早有一日会赶上完颜亨!”一抬头只见飞雪渐大头顶上的天宇映入眼内却觉异常的浩瀚寥廓。猛然间他心有所感飞身跃起剑如灵蛇“方如行义”、“圆如用智”、“动如逞才”、“静如遂意”已将近日习得的忘忧剑法一招招施展了开来。这时他心中狂喜剑法使得意境十足一缕缕剑气竟将身周的细雪卷起随着他的剑势开阖起舞。方、圆、动、静四招使完雪地上便现出被剑气切割而成的两个圆形二圆交融恰似阴阳交汇蕴意无尽。
正自得意忽听身后传来一声苍老的喝声:“好剑法!”却是白苍苍的钟离轩不知何时已立在了三丈开外的雪地之中。
卓南雁心下微惊却笑道:“钟离先生也出来赏雪么您这么不声不响地过来倒吓了晚辈一跳!”钟离轩仍旧是一副痴痴呆呆的模样丝毫不理会他话中的挪耶之意颤巍巍走近道:“能将一套乱七八糟的忘忧剑法参悟得如此透彻老弟实乃天纵奇才!老叟大开眼界!”
卓南雁虽知这钟离轩貌似愚痴实则城府深不可测但听了他这番恭维还是心底自觉洋洋得意呵呵笑道:“雕虫小技竟能入得钟离先生法眼晚辈今晚可得多饮几杯!”钟离轩迟钝的老眼中精光忽闪摇头道:“这怎能算得雕虫小技?二十年来能将剑法使得如此圆融自在的老朽只见过两人!”卓南雁淡淡微笑却不搭话。钟离轩自顾自地道:“头一人么便是剑狂卓藏锋!”
忽然听得父亲卓藏锋的名字卓南雁脸上的笑容不由微微一颤却极力装出一副随意的口气道:“晚辈也听过这人的大名先生跟他动过手么?”钟离轩呵呵苦笑:“二十年前老夫目空四海只道一身指剑功夫早入化境哪想到遇见卓先生给他小小教训一番才知天外有天。老夫心灰意冷一家伙便由南朝远远躲到了大金。”卓南雁心下大奇:“父亲赢了他他提起父亲来却还恭恭敬敬!”心底只盼着他多说些父亲的事情便淡淡笑道“后来这剑狂到了何处晚辈倒好想去拜会他一番。”
“卓盟主后来不知所踪这也是武林一大悬案!”钟离轩却只匆匆一叹便将话题岔开“另一个剑法可堪与卓盟主比肩的人自然便是楼主啦!嘿嘿若非老夫当年跟他比剑输得心服口服也不会将老命卖给了他跟着他这多年出生入死!”卓南雁咦了一声忽道:“既然王爷剑法如此高明为何他不来参悟这忘忧剑法?”
钟离轩掀起老眼道:“谁说楼主不来他时时来这龙吟坛内参悟绝顶武功只不过他参的不是剑法!”卓南雁道:“那是什么天衣真气么?”钟离轩缓缓摇头:“楼主参的乃是天道!”
卓南雁想起当年徐涤尘谈及的天元境界的话忍不住挑起剑眉问:“天道那要怎样参?”钟离轩嘿嘿笑道:“南小弟若有兴致老夫倒可带你去瞧瞧!”卓南雁双目光笑道:“好正要开开眼界!”钟离轩大袖一摆转身便走一幌之间身子已在数丈开外。卓南雁知他要试探自己轻功提气急追。这些日子修炼天衣真气有得举步落足也是劲气充盈轻捷更胜往昔。
二人一先一后瞬息之间便奔出数十丈远饶是卓南雁轻功高妙竟一直不能将那数丈距离拉近不由心下暗赞:“钟离轩不以轻功见长脚下还有如此功夫。此人身为龙吟四老之果然深不可测。”再奔片刻钟离轩却忽地止住步子望着前面一间孤零零的小屋道:“这便是楼主的修炼之所!”
卓南雁见那小屋狭小低矮黑沉沉的毫不起眼笑道:“怎地这屋子阴森森的透着一股……”随着钟离轩大步走入却又吃了一惊叫道“棺材?”却见这小屋内没有窗户除了屋子当中摆着一具石棺再无别物。屋内十分洁净显是常有人来打扫。只是屋中摆上这么一具宽大石棺便显得说不出的古怪阴森。
“难道王爷便在这里练功?”卓南雁紧盯着那具黑黝黝的石棺心底忽然生出一股异样之感。“楼主在此不是练功而是参悟”钟离轩说着忽然掀开那具石棺的棺盖叹道“他以沧海横流的绝世武功独步天下一身内力修为也已到了直窥天道的无上境界所差者只有一个‘死’关!他常常来这石棺内静卧便是要参悟生死!”
卓南雁心底剧震盯着乌沉沉的棺内眼前忽然闪过日月交替星辰运转的奇异景象似乎自己刹那间踏入了一个生命轮回的激流之中。耳旁钟离轩的声音更是幽幽的带着一股奇异的魔力:“楼主常说他的修为可以将荣华富贵、得失荣辱尽皆付之度外只这生死一念未能脱。惟有破除死关才能使他更上一层楼尽窥天道之秘!”
卓南雁心生感悟喃喃自语:“不错荣枯贵贱与死生大事相比又何足道哉!”他生性跳荡飞扬越是旁人视为艰险怪异之事他越是干得有味道这时蓦地听得完颜亨常做的一件世间最怪异不过的奇事心底便油然生出一股怪异想法不禁笑道:“钟离先生晚辈倒想躺进去试试参参这‘死’是个什么滋味!”
钟离轩呵呵一笑:“小弟请便!老夫无事之时也曾来此盖棺静卧生有何欢死有何惧只是这道理总是参悟不透!”卓南雁飞身跃入石棺静闭双目道:“那就麻烦先生也盖上石棺!”声音才落忽觉肋下微麻竟已被钟离轩挥指点了穴道。他心下一惊:“这疯疯癫癫的老家伙要做什么?”正待跃起却觉四肢无力当下嘻嘻笑道“钟离先生你要跟晚辈玩什么游戏?”
只听得咯吱吱一声响眼前陡然一黑却是钟离轩已将石棺盖得严丝合缝。他苍老的声音隔着一层石盖变得冰冷无比:“南小弟老夫有一事不解。那灵棋剑经我们几个老家伙总是参悟不透为何你偏偏一学就会?”
卓南雁心中怦怦乱跳暗道:“这老家伙装疯卖傻竟然如此诡计多端!”却笑道“你老不是说了我是天下奇才么?”钟离轩嘿嘿冷笑:“你瞒得了旁人却瞒不了老夫!以你修为那晚怎能以自身内力震退百里淳?你老实说你是不是暗中修习了天衣真气?”
“这老家伙当真厉害早瞧出来了却不露半点声色!”卓南雁心底早将钟离轩十八代祖宗骂了个遍口中却叫道:“这棺材给你盖得严丝合缝我……我要憋死啦!你先放我出来咱们再慢慢说!”这句话倒不是他信口胡说这石盖一罩上棺外空气难入登时憋闷难耐。钟离轩慢悠悠地道:“人喘不上气时才会说实话。小兄弟诡计多端放你出来只怕你又耍什么花招。”
棺材内的卓南雁脑中忽然灵机一动。想起《冲凝仙经》内有一门龟息秘术功成之后能入水不呼不吸当时觉得这功夫临敌无用便一直未练这时无奈之下正可拿来一试。当下装作大声喘息:“好咱们就这么耗下去。你憋死了我瞧……瞧王爷……怎么赏你!”跟着大叫一声便不再言语暗中却照着龟息功夫闭气调息。过不多时便有一股内气蓬勃而兴竟将被点的穴道缓缓冲开。
钟离轩也不言语但隔了多时听得棺内毫无声息口中笑道:“你这点闭气凝息的小伎俩可骗不过老头子!”却施展听秘术凝神倾听却觉卓南雁竟不出丝毫呼吸之声心内才隐隐觉着不安。
卓南雁这时也好不到哪里去。黑沉冷寂地石棺内没有一丝流动的空气。若非他加紧施展龟息妙法。只怕早已憋昏过去。眼前是无边无际的黑暗他凝神入静却觉陡然间触到了一个大网。这张网无形无质却又空旷冷漠。生死如梦难道这便是生死之限难道自己即将死了么?这念头一闪立时恐惧便如无边的大浪涌来将他吞没。
迷迷糊糊地忽听棺外传来冷冰冰的一个声音:“你当真要憋死他么?”依稀似是完颜亨的声音。钟离轩道:“楼主这小子胆敢在龙吟坛内弄鬼……”完颜亨的声音无比冷峻:“我全知道!”钟离轩的声音蓦地也慌乱起来:“他连呼吸之声也没了难道当真是……”
石棺咣的一声给打开了无数清新之气奔涌过来。卓南雁迅即从那张黑暗的大网之中挣扎出来。他忽然一弹而起挥指点中了钟离轩肋下的章门穴。钟离轩料不到他竟然无事更能暗自冲开穴道要穴被封腾腾腾地连退了三步身子摇晃却不栽倒。
卓南雁嘿嘿冷笑:“我最怕欠人家帐这叫投桃报李咱们两不相欠……”忽觉体内气息乱撞眼前黑一头栽倒。
再次醒来卓南雁却觉自己端坐在敞开盖子的石棺之中脊背上传来阵阵强大而又柔和的内劲却是完颜亨正给他运功疗伤。这时沉暗的小屋内只剩下了他和完颜亨两人。
“这已是他第二次给我疗伤了!”卓南雁心内忽然觉得万分不是滋味。完颜亨沉冷的声音却在耳边响起:“抱元守一不要胡思乱想!”卓南雁应了一声缓缓将完颜亨输来的浑厚内力导入丹田过不多时体内气息渐渐安稳。
“耶律瀚海机心深藏若非要让你犯险岂能给你观看《冲凝仙经》?”完颜亨说着收功站起冷冷道“天衣真气凶险无比你妄自修炼已呈走火入魔之兆。你若还想要自己这条小命今后便不可再练!”
“原来他早就瞧出来了!”卓南雁忽然又觉出一阵恐惧“什么事似乎都瞒不住这完颜亨的双眼。那我的身份呢不知何时便会给他看破!”当下转身给完颜亨行礼嘿嘿笑道:“多谢王爷!属下也早瞧出耶律瀚海不安好心只是心底好奇实在按奈不住!”
“呵呵原来是心底好奇!”完颜亨在阴沉的屋内静静瞧着他淡淡道“那也没什么当年我也是事事好奇什么都想试上一试!”卓南雁忽然觉完颜亨望着自己的目光多了些长辈的柔和慈祥忍不住问:“便连生死大事都要试一试?”完颜亨哈哈一笑昂然道:“不错生死事大只有勘破生死才能把握天地!”他的目光倏地变得明亮如炬盯着卓南雁道“适才你生死一线可悟到了什么?”
卓南雁心底一震叹道:“属下惭愧虽知生死如梦当时却只觉十分畏惧!”他忽然心生好奇忍不住问“王爷也时常来这石棺内受罪又有何领悟?”完颜亨踱出两步道:“开始也觉恐惧后来才稍有进境。其中滋味如人饮水冷暖自知!若是强要我说一句话那便是——君子无入而不自得焉!”
年少时在明教读过的《中庸》那几句话倏地在眼前闪过卓南雁心弦波颤不禁喃喃念道:“素富贵行乎富贵;素贫贱行乎贫贱;素夷狄行乎夷狄;素患难行乎患难!这便是王爷生死之际的所得?”
完颜亨目光熠然眼望门外的苍茫夜空叹道:“当年我曾遭逢一桩痛彻肺腑之事后来又遭人谗言见疑于先帝被贬居南阳。那时我便常常参悟这一个‘死’字。这两年来我先是重得皇上荣宠富贵权势俱来眼下又受圣上冷遇忧谗畏讥……嘿嘿富贵贫贱患难安乐又何有于我哉!”
卓南雁知道他说的“见疑先帝贬居南阳”之事便是当初熙宗年间权臣完颜亮畏惧龙骧楼之力借口将他调到远离金国上京的南阳——也就因完颜亨身在南阳才有了龙骧楼挥师伏牛山血洗风雷堡的惨事。但却不知他说的“痛彻肺腑之事”又是什么。此时见他这眸睨黑白两道的武林宗主忽然连以儒家言语自勉卓南雁心内不知怎地竟荡出一丝悲悯:“完颜亨特立独行大有古人豪迈之风他若不是个金国王爷我倒真可以交他这个朋友。”他抬起头问道:“这么说王爷已参破了生死之关?”
完颜亨缓缓摇头道:“垂丝千尺意在深潭。离钩三寸子何不道?若是这长丝尽头的鱼钩离着深潭水面仅差三寸那这千尺垂丝便徒然无功!直到眼下我仍差着这三寸之功。”他说着霍然转过身来沉声道“你好好记着若不能参悟这道生死之关便万万不可修习天衣真气!”卓南雁望着他深切的目光连连点头忽然意有所动:“他苦参生死之关想必也在暗中修习那天衣真气了!”
却听完颜亨又道:“当年我见你棋艺精湛才特意允你入龙吟坛修习《灵棋剑经》。但眼下除了燕老鬼你与那龙吟三老格格不入再待下去只怕与你不利。你曾说修习剑经时于易学上颇多不解之处那明日你便出坛去拜会一位异人好好学学易学。”跟着细细告诉他出了龙吟坛后的路径和那易学奇人在京师的住处。
卓南雁心中一动忍不住问:“这位奇人是不是易绝邵颖达?”完颜亨呵呵冷笑:“耶律瀚海倒告诉你不少东西。”说着面容一肃道“这邵老头脾气古怪我为了破解剑经之秘连着送去六人想跟他学易都给他驳了回来。你是我送去的最后一人他若再不收下你你便将他给我杀了!风云八修之中只有这易绝不习武功!我倒好想知道这位老朋友算天算地他算得出自己的死期么?”卓南雁听得心中生寒:“这完颜亨好不心毒手辣!”忍不住问“一定要杀死他么?”
完颜亨冷冷盯一眼忽道:“你是否觉得我心狠手辣?”卓南雁不置可否地笑道:“属下会尽力让他收下我。”完颜亨悠悠道:“此人身怀绝技却对我龙骧楼吝惜不传想必已对我大金颇有不臣之心!如此异人若是为赵宋所用其害不小。”说着大袖一拂飘然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