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美秋也进入杯户公园时,吊着他胳膊的绑带和固定用夹板已经全部都不翼而飞了,在佐藤美和子和伊达航欲言又止的注视下,他摆动打满着石膏的手臂,走到了摩天轮下。
附近来来往往的都是穿着整齐且神色匆忙的警员们,双臂在包裹下看起来大了一圈的晓美秋也与他们的画风格格不入,甚至可以说,那形象有点滑稽。
但没有人在此刻笑的出来。
双眼还未褪去红肿的佐藤美和子看上去非常的焦虑,晓美秋也曾经大闹停尸房的传言正回荡在耳边,她踱着步子,几次想要上前却都被伊达航摇着头拦下了,后者红着眼眶看向神色恍惚的、仰着头看向摩天轮最高点的晓美秋也,忧心忡忡的叹气。
不是不悲痛,而是还有必须要做的事,所以还不能悲痛。
晓美应该是为了方便行动所以拆掉了固定装置吧,伊达航想,他虽然理解此时对方需要独处时间以整理好自己,但若是他像之前那样不管不顾的发疯,哪怕只是为了对方那些没愈合多少的脆弱骨头考虑,他是不是也多少该出手阻止一下……xuqi.org 海豹小说网
然而,怀着相似忧虑的两人却一直没等到变故突生——像是雕塑一样的晓美秋也只是仰着头站在那里,午后的日光在他的身上向西偏移,他一动不动的、谁去搭话也不给反应的、不吃也不喝的——注视着那方焦黑的废墟。
由于摩天轮的控制室先前被炸毁,修复用了整整一个下午的时间,等到转轮重新运转起来,并将72号坐厢送至底部时,夕阳已经落下了。
在暗下的天色里,晓美秋也踏着四周闪烁的警示灯,摇摇晃晃的朝前走去。
佐藤美和子想要拉住他,却在瞟见晓美秋也的双眼时愣在了原地——
那双没有光的眼睛里,好似有层层叠叠的杂质沉积,化为一片死寂。
那团透亮的、清澈的光熄灭了。
在她愣神的几秒内,对旁人的呼喊声充耳不闻的晓美秋也已经走到了那因爆炸而扭曲变形的、需要费力观察才能看出原样的坐厢前,他整个人又陷入了十数分钟的凝固,久到佐藤美和子终于下定决心开口时,他才终于有了下一步动作——
没有哭泣到无法呼吸。
也没有失控到需要被拉住的地步。
更没有陷入想要毁灭一切的疯狂。
他只是抬起裹着石膏的右臂搭在了焦黑的门框上,然后一矮身——整个人钻了进去,在这厢顶被炸飞、窗户被炸得粉碎、结构被炸的在摇晃间发出刺耳咯吱声的坐厢里,明明破败到甚至挡不住任何方向窥伺而来的视线,晓美秋也却表现的像是在乘坐摩天轮的游客一样,如果不去看他那空洞的双眼和麻木的面部,他几乎可以说是态度自若的坐在了靠着大概是窗户附近的、如今只剩下了金属架的座椅上。
头靠在窗的残骸上,晓美秋也闭上了眼睛。
四周的警笛声越来越密集,警戒线外有快门响起的声音,金属传导将心跳的节奏清晰的放大,呼吸开始变的绵长,在扑面而来的逐渐温柔的夜风里。
佐藤美和子几乎以为晓美秋也就这样安静的睡了过去——
然而不是的。
因为她清晰的看见他落下了两行清泪。
……
饶是心态很稳的伊达航在听到爆炸声时也控制不住的感到头晕目眩,佐藤美和子跟着松田阵平前往摩天轮,而他被分到的任务是疏散群众的同时寻找可疑人物。
他非常信任松田阵平的能力,实际上并没有那么担心。
在萩原研二殉职后,转变了心态的伊达航不是没有做好自己或是友人再一次不辞而别的准备,只是他没想过会这么突然,更没想过松田阵平会死在这里。
死在他追捕了四年的犯人手里。
和悲痛一起生出的是巨大的恐慌——松田阵平死了,被留下的晓美秋也怎么办?
给了晓美秋也一个家的松田阵平死了,没有了家的晓美秋也怎么办?
几乎是立刻回忆起了萩原研二死后,晓美秋也闯入停尸房鞭尸田代忠利的场景,伊达航只是稍微带入晓美秋也的视角尝试去面对这件事,就觉得自己是拦不住这位同期发疯了。
发疯就发疯吧,他想,晓美秋也应该发疯的,过于沉重的情绪如果无法发泄出来才会变成沉疴的恶疾,哪怕晓美秋也疯到殴打游乐园的负责人、疯到失去理智打砸警车……他都会做出默许的决定,甚至,在后续的处分问题上,他愿意为晓美秋也承担八成,甚至是九成的责任。
然而,晓美秋也没有发疯。
不仅没有,他简直安静到了令人毛骨悚然的地步,他不哭、不闹、不说话、也不听人说话——就这么在其他人警惕的注视下,像是回窝的流浪猫一样,将自己团成一团塞进了被完全炸毁的坐厢里。
佐藤美和子和其他人都松了口气,伊达航却揪起了心。
不能说了解透彻、只能说比较熟悉晓美秋也脾性的伊达航只觉得快要忧心到恐惧了,虽然没有亲身体验过,但他能理解一直无法得到渴望的东西是什么感受,也能理解好不容易得到的宝物在转眼间失去的感受,松田阵平的死毋庸置疑会伤害所有爱着他的人,但这一次和萩原研二那次唯一的不同是,这死去之人可以说是还活着的某个人的——全部。
晓美秋也没有发疯,但他还不如就此疯了。
“晓美,你说什么?!”某位警视厅的警部诧异道:“你再说一次!”
“我说,能出现这种事,你们也太过无能了吧,”晓美秋也很冷淡的说:“人来人往的游乐园也就罢了,犯人居然能把炸弹装进米花中心医院?安保措施和巡查制度都是摆设是吗,哈哈,可笑。”
六神无主的佐藤美和子看向伊达航。
“混蛋,谁教你这么说话的,没有底线的犯人会如何行动是无法预测的事情!”
“啊,你说的对,”晓美秋也说:“那既然这样,让医院的人全都去死不就行了。”
这是一个警察能说出来的话吗?!
面对被气的涨红了脸的警部,无视了上前劝说的伊达航和佐藤美和子,目光涣散的晓美秋也如同一台报废的机器,只是在不停的重复着:“明明让他们去死就好了,明明让他们去死就好了……”
倒计时三秒时才给提示?
一整座大医院里的无辜性命?
明明只要不管不顾的拆掉炸弹阵平就不会死,明明只要让那些无关紧要的人去死就好了——
抢在上级发更大的火之前,伊达航重重的给了晓美秋也一拳,他将本就不打算有所防备的后者重重的打趴在了地上。
“够了,晓美!”他吼道:“你也知道的吧,松田说过,如果是为了公众的利益,他很乐意付出自己的生命!他到最后都在贯彻自己的信念,我们需要尊重他的选择!”
没有反驳,也没有在被打了后去捂住疼痛的部位,保持着跌倒在地的姿势,晓美秋也反馈给众人的只有沉默,他睁着双目安静的躺在地板上,那副不比尸体鲜活多少的样子,看的在场的人无不心里发凉。
就连险些情绪爆发的警部都因浮上心头的酸涩而火消了大半,他想起昔日听过的有关萩原研二、松田阵平和晓美秋也三人的事情,万分痛惜的叹了口气。
真是天妒英才,当年叱诧警视厅的爆处双子星竟一前一后死于同一批人之手,这个考取了CISSP的新晋话题王似乎也因为受不住打击,精神出了问题的样子,唉……
“伊达,找个时间带他去心理疏导一下吧。”拍着伊达航的肩膀,却冲晓美秋也的方向看去的警部说:“早日走出来,早日回到岗位上,才能早日为逝者报仇。”
晓美秋也凝固的眼睫似乎微微颤动了一下。
“杀死你两位重要友人的田代忠嗣还未落网——”
“难道你甘心吗?”
……
在这起震惊警视厅的1200万人质事件中,松田阵平毋庸置疑最大化的利用了自己的性命,他以一人身死为代价保全了整个米花中心医院、保全了日本警方的脸面、保全了岌岌可危的警民信任、保全了自己那一年面对樱花立下的誓言。
这些沉甸甸的东西压在天平的一边,重过千个万个孤伶伶的晓美秋也。
松田阵平离开了,在警视厅向社会面通报案情并公布他的讣告后,认出他的、没认出他的部分公民们自发提出为他送行,接近五位数的请愿仍在继续增长,警视厅的台阶上洒满了洁白的雏菊。
伊达航说的没错,松田阵平是个值得尊敬的好警察,他没有背弃自己的初心。
所以,晓美秋也还有、还能有什么好说的呢?
据佐藤美和子提交上来的报告所说,从进入坐厢到因爆炸身死,松田阵平全程都很平静,在交代完犯人传达的信息后,他更是直接挂断了电话,切断了与外界一切的联系,直到最后才传出另一处炸弹的所在地。
也就是说,他在极快的权衡了所有的利弊后,选择了从容赴死。
伊藤自觉保持了缄默,他隐瞒了见到的那封邮件,甚至希望自己干脆失忆才好———可是,那封简短的、用两个句号止住了千言万语的邮件,像条突兀的伤口一样,血淋淋的被刻在他的脑子里。
他承认,在那个局面下,换作是他或是其他人都未必能做的比松田阵平更好,他应该像其他同事一样脱帽致哀、以前人为楷模,然后慢慢淡忘这件事,可当他看见被打倒在地半天都没有动静的晓美秋也时,他对这份理应纯粹的尊重产生了犹豫。
受万人簇拥而去的松田阵平唯独抛下了等着他回家的晓美秋也。
不哭,是因为不悲伤吗?
不闹,是因为接受了吗?
浑浑噩噩,是因为无所谓了吗?
怎么可能,晓美秋也这样子更像是被折断了、被压垮了,爬不起来,干脆就不愿意爬起来了。
他说,阵平选择了天平上不向我倾斜的那一方,果然是因为舍弃我的决定更轻松吧?
——但他明明知道,其实不是这样的。
他说,只要让那些无关紧要的人质去死,阵平不就可以活下来了吗?
——但他明明知道,那是不可能的。
他什么都知道。
只是这痛苦太超过了,他尝试努力保持理智,却还是停不下清醒的发狂,无论他说什么、做什么,只要想起“松田阵平死掉了”这个既定事实,他就会再一次被压垮、被折断,再一次瘫倒在地,爬不起来。
心理疏导对晓美秋也真的有用吗?
和仰慕的前辈擦身而过的伊藤悄悄抹去了眼角的水痕。
他明明知道答案的。
他们明明都是知道答案的。
只是在尘埃落定之前,没有人会甘心。
——“杀死你两位重要友人的田代忠嗣还未落网,你甘心吗?”
晓美秋也不甘心。
于是,他决定紧握住这稻草一样的不甘,放纵自己彻底疯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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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送别萩原研二那时的好天气不同,送松田阵平离开时,下着小雨。
这场葬礼的规模意外的盛大,托先前的采访以及松田阵平那张帅脸的福,记得他的民众比想象中的要更多,再加上警视厅公开了他的所为和死因,一时间送葬的队伍里填满了面容肃穆悲戚的、来自各行各业的不同年龄段的普通群众。
时隔四年,不钟爱黑色的晓美秋也第二次穿上了黑西装,由于他和松田阵平之间的关系并未公开,所以,他和伊达航以及娜塔莉一起以亲友的身份参加了葬礼。
松田丈太郎来了,萩原千速来了,诸伏高明来了……陌生又熟悉的面孔们难得聚在了一起,却没有人脸上带着笑意,不管面对的是谁,晓美秋也都是一副无动于衷的麻木样子,他只是弓着看起来十足疲惫的脊背,冷冷的在雨帘中注视着来来往往的人,沉默着、沉默着,在哭声中沉默着。
松田丈太郎走过来拥抱了他,而后他佝偻着背,一步一步独自远去了。
晓美秋也将松田阵平的遗物打包好并托人交给了松田丈太郎,出于一些私心,他唯一留下了一件松田阵平生前备用的西装内搭衬衫,他将那件白衬衫熨烫的整整齐齐,小心翼翼的压在了自己的枕下。
葬礼后不久,警视厅决定给晓美秋也特批一个月的假期用以修养,期待他在这之后打起精神,期待他用新的面貌重新回到岗位上。
化为死灰的晓美秋也重新燃烧了起来。
却并不像是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复仇的念头点燃了他散落一地的余烬,被拆掉绑带及固定夹板的双臂隐隐作痛,他却由衷的感谢着这来之不易的疼痛剂,他在新买的电脑前从白天坐到黑夜,不眠不休的搜索着田代忠嗣的踪影。
要在彻底倒下之前找到这家伙。
不通过警务系统,不拘泥于正规流程,而是以私人名义尽快找到这家伙。
他要拆掉田代忠嗣身上的每一段骨,砸碎他的每一个关节;他要将他身上的血肉顺着条理撕成丝丝缕缕的线,要将他的内脏捣成几近是液态的肉泥,而后将这些红红白白汤汤水水的东西全部拌在一起,去喂给最狼狈不堪、最瘦骨嶙峋的狗。
他要在田代忠嗣活着的时候亲手将他折磨致死,他要让田代忠嗣死后也永世不得安宁。
越积越多的杀意无处可去,于是,那些超载的重荷先一步反噬了晓美秋也自己。
晓美秋也每天早上依旧会做两份早餐,自己默默吃掉一份,剩下的那一份将会在见证日光的东升西落后,成为他的晚餐,这份晚餐并不能提供给他能量,因为在下肚后的不久,就会被晓美秋也全部从胃里呕出去。
天气很冷,食物没有变质的可能,然而晓美秋也就是会控制不住自己胃部的痉挛,在卫生间里弯着腰狼狈的涕泗横流,但他并没有当回事,依旧不以为意的重复着吃下、吐掉的过程。
然而,这只是一切异常的开始。
事情进一步变得糟糕起来,是在某次晓美秋也为自己煮了寿喜锅后——他强逼着自己吃完了两人份的食材,却在五分钟之后扒着马桶吐的昏天黑地。
进食上的异常很快的蔓延扩大,他逐渐变得吃什么吐什么,变得很难留住胃袋里的食物;他靠坐在马桶边上忍不住恍恍惚惚的去想,或许是在这残留着松田阵平气息的房子里,他为活着的自己感到恶心耻辱的原因。
于是,他不再做饭,开始试着在外面进食。
效果不怎么好,他依旧会在街角像是醉汉一样吐掉胃里的东西。
就好像他的精神在强撑,但是肉/体已经先一步崩溃掉了。
但是我还不能崩溃啊,晓美秋也想,田代忠嗣这狗杂种还在世上的某一处呼吸,搞不好他还在沾沾自喜——看啊,我不但又杀了一个警察,而且没有被抓!
于是,尽管整个过程非常折磨,晓美秋也还是循环着吃下、再吐掉、吃下、再吐掉……才不过一周多的时间,他脸上养出的肉已经全部消失,手腕处的骨节可怖的突出,整个人狠狠的消瘦了下去。
当晓美秋也自己都开始怀疑自己会先一步因身体垮掉而死时,转机却出现了。
吃不下东西的晓美秋也偶然发现——他的身体,不排斥酒。
喝下肚里的酒会填饱肚子、并好好的被吸收掉。
于是,成箱的啤酒很快的堆满了客厅的角落,他开始三餐酗酒,而后因过量的酒精猝不及防的醉倒在某处磕破脑袋,在不知多久悠悠醒转后,他能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摸起瓶器。
——“整个屋子都因为他酗酒快被腌入味了,邋遢、懒散、不思进取,根本就是废柴大人一个,差劲的要死。”
说得对啊,阵平,即使是这样的我,若是在你的面前也会认同这句话——成天到晚只会酗酒的废柴大人,根本差劲的要死。
可是啊,阵平,酒精真的是个好东西。
它能填饱肚子,能勉强支撑着我活下去;它能帮助我入睡,哄着我在变的模糊的白天与黑夜的界线中,短暂的忘记一切。
最最最最重要的是,它能让我再一次与你相见。
你坐在我的对面,兴致勃勃的操着筷子等待着,锅子里咕咚咕咚的煮着汤汁,带着香甜味道的蒸汽迷了我发酸的眼睛,在这溢满着幸福的温暖室内,你笑着说,多吃一点啊,秋,你太瘦了看着就很咯手,我把我这份肥牛卷给你,你就用豆腐来交换吧。
但是当醉意退去,睁开眼的晓美秋也睡在散落满地的啤酒瓶里,没有明亮的灯光,没有冒着热气的锅子,没有鲜嫩多汁的肥牛卷——
没有松田阵平。
“今天也是……没能杀掉田代忠嗣的一天。”
抬起胳膊挡在眼前,晓美秋也疲惫的喃喃自语。
“我好累啊,阵平……”
好累啊……
好想去死……
但是……
“还是要,再努力努力吧?”
滚动的啤酒瓶接连相撞,发出了连绵不绝的清脆噪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