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令说到做到, 第二日一早，明珠还迷迷糊糊的，就被丫鬟们催了起来, 洗漱完毕，就送去了定远侯府的小学堂。
学堂里，晏明玉与晏宝琪都在。
晏宝琴没有被赶出去之前, 也在这里上课。
裴令是个很负责的兄长。
定远侯夫妇去世时, 晏明玉才七岁, 正是该上学的年纪。他也没有耽误她，而是花重金请了先生回来。
其中除了教授礼仪女红等的女先生，还有专门教琴棋书画的文先生。
课程安排一般是, 上午学习诗书，下午学习女儿家的其他技能。
教授诗书的先生名唤陆子义, 是个五六十岁的老举人。这世道于女子来说终究不公平, 通常许多读书人一听要教的学生是女子，便拒绝了。
陆先生之所以愿意来侯府上课，也是为了添些家用。他虽是举人，但出身贫寒, 京城生活大不易，一家子都要嚼用，再加上儿子孙子都在读书，需要耗费的钱财不少。定远侯府给的束脩非常丰厚，再陆先生已是做祖父的年纪，没有那么多避讳，是以便接了这份工作。
起初陆先生对于教授女学生, 心里其实也是不大愿意的, 何况是侯府这般的高门小姐。读书不是容易事, 这些小姐身娇体贵，能吃得下读书的苦？
不过为了那丰厚的束脩，陆先生还是硬着头皮来了。结果倒是他颇为意外，侯府三位小姐，除了那位宝琴小姐有些愚钝娇蛮，其他两位小姐皆非常聪敏好学，且礼仪规矩极好，对他这个先生非常尊敬。
尤其是侯府正经的嫡小姐晏明玉，更是才思敏捷、天分极好，让陆先生颇为喜欢，也非常惋惜她不是个男儿。否则，以晏明玉的天资，来日殿试上必有她一席之地。
如今晏明玉虽年岁尚小，可已是京中出了名的才女。
待到晏宝琴离开后，陆先生在侯府学堂待得就更自在得心了。
然而这份自在，在裴令说要把明珠送来上课后烟消云散了。陆先生只觉一个头两个大，他虽然不太在意其他事，可也听说过定远侯府这位嫡长小姐。
虽身份尊贵，却幼时失踪，流落农家，听说大字不识，举止粗陋，与村姑并无不同。陆先生便是从村里考出去的，自见识过村里女子的模样，他倒不是看不起村妇，而是深知她们的德行，哪里是能安心上课的？说不得还会在课堂上捣乱。
非但如此，怕是还可能影响其他人。
是以，陆先生昨夜一整夜都没睡好，今日一早，索性早早就来了。他到时，晏明玉与晏宝琪也都来了，两人正捧着书温习功课，认真专注，只瞧着便让人满意。
“学生见过先生。”
见到他来了，两个女学生立即放下书，恭敬地朝他行弟子礼。
“无需多礼，继续温书吧。”
陆先生很是满意，摆摆手，让两人继续自习。此时还没到正式上课的时间，不过也差不了多少了。
陆先生的视线落在了学堂正中间的位置，那是特意为那位大小姐添上的。此刻，位置上空荡荡的，陆先生的眉头当即就皱了皱。
脸上的皱纹仿佛都深了几分。
直到临近上课，那位大小姐才终于出现。
“学生晏明珠见过先生。”
少女长得极为漂亮，但陆先生早已过了风花雪月的年纪，他只瞧见了明珠脸上浓浓的睡意，以及那微有些凌乱的衣裳。
不仅如此，她还毫不顾忌的当场打了个呵欠，行为举止没有半点淑女的风雅，颇为放肆。
陆先生眉心拧起了一个深深的疙瘩。
上学第一日就是这般德行，明显就是没把心思放在学习上。
“……坐吧。”
他板着脸，让明珠坐下。
“谢先生。”
明珠只觉得眼睛都快睁不开了，听到陆先生的话，立刻就坐到了位置上，再次打了个呵欠。
她也不是故意的，只是她这些日子养成了晚睡的习惯，今日冷不丁的早起，自然适应不了。没有当场睡下，已经是她最大的努力了。
现在一坐下，睡意翻涌，明珠打着呵欠道：“先生，您上课吧，我会努力读书的。”虽然举止礼仪不算风雅，但态度勉强还行。
陆先生勉强在心里点了点头，拿起书先讲了一段，因顾忌这位新来的大小姐，所以他特地挑了一篇简单的文章。
结果，一篇文章讲了不到一半，那位大小姐竟就趴到了桌子上。
“先生，您、您继续，读书声实在太催眠了。不过您放心，我会撑住的……”
结果，话未说完，竟是直接趴在桌子上闭上眼睡了过去。
“你、你……”
陆先生好险一口气没喘过来，指着明珠气得红了脸。哪怕有了心理准备，他没有想到这位大小姐竟然能这般放肆。
“你、你成何体统，给老夫起来！”陆先生狠狠一拍桌子，明显是气狠了，拿起一旁的戒尺就想拍。
“先生息怒！”
一旁，晏明玉回过神来，忙站起来拦住陆先生，“长姐……应该不是故意的，她、她方才还在认真听课。”
学堂里的三人都震惊了。
晏宝琪自来是努力降低自己存在感的，这种时候，更是恨不得缩在角落里，万事不管，当做什么也没有看到。
她只是二房小姐，身份不尴不尬，可不敢掺合这些事。
然晏明玉与陆先生却不能装作看不到，尤其是陆先生，差一点就忘记了学生是个女子，要体罚学生了！
“……许是长姐昨夜没有休息好，待她醒来，自会向先生道歉。”晏明玉本想把长姐唤醒，然低头，看到那张睡得酣甜的脸时，到嘴边的话却转了个弯，“不如，让她好好休息会儿？”
陆先生难以置信地看了自己的得意门生一眼，就连安静的待在自己位置上的晏宝琪都忍不住惊讶地看向晏明玉。
“读书乃是人生大事，不说焚香沐浴，以示尊敬。然在学堂上睡觉，却是万万不行的！”陆先生厉声道，“今日这事，老夫定会如实禀告裴大人！如此朽木，老夫怕是教不了！”
闻言，晏明玉也不敢继续说了，只能忧心的朝明珠看去。
书桌上，少女睡得香甜极了，一点儿也没有被影响到。明珠早就打定了主意今生绝不会再卷，所以非常放松地睡了过去。
陆先生找裴令告状更好，最好能早早放弃她这块朽木才好呢。
她当然不是大字不识，不说在现代读的书，便是当初在陆家，在没有恢复记忆前，她也有跟着陆巍学。并且她还有特殊技能……在现代时，她的记忆力就非常好，再结合方法，虽算不上过目不忘，但也差不了多少。
但这点技能没让她学起来更轻松，相反因为需要学习的知识更多，压力更大，学得更累了。
她不能浪费了自己的天赋，也不能辜负老师的期望。
在现代时，为了未来有个好工作，她不得不努力学，往死里学。
待到了古代，或许是遗传问题，她的记忆力更好了，堪称过目不忘。在陆家时，她跟着陆巍学习，速度并不比陆巍慢，甚至更胜一筹。
之前明珠为此开心过，只是等她恢复记忆后，想到在现代苦学的日子，她就头皮发麻。
所以她还是当一块不可雕的朽木吧……
看吧，她努力过，但实在没有学习天赋，所以放弃她吧！
只是对不起陆先生了，可是为了未来轻松的日子，明珠还是决定将自己的快乐建立在陆先生的愤怒上。
待她如愿，她定然会报答他的。
抱着这种想法，明珠直接睡了一上午，等到陆先生摇了下课铃，她才爬了起来，在陆先生嫌弃的目光下，非常无辜的认真认错：“先生，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就是……我听着听着就控制不住。也许是我不适合读书吧……”
所以快把她赶出学堂吧，她这样的朽木就不应该污染圣贤书！
“哼！你倒是有自知之明！”
这话说了还不如不说，陆先生更生气，看都不愿再看她一眼，冷哼一声，就大步出了学堂，瞧那方向，正是朝裴令的院子去。
“长姐，以后还是不要在学堂上睡觉了。”待陆先生离开，晏明玉欲言又止看了明珠一眼，终于还是肃着小脸道，“裴大哥让你来上课，也是为你好。你若是气着了陆先生，裴大哥定会罚你。”
“谢谢妹妹良言，可是我听着读书声就想睡觉。我忍不住，该怎么办？”
明珠叹了口气，故作伤心，真心实意地道，“我生性愚钝，兴许也不是读书的料，不如以后就不来碍眼了吧，也免得惹先生生气，还影响你们。”
“长姐怎能如此轻看自己？”听到明珠的话，晏明玉立刻严肃道，“没有谁生来便是会读书的，也没有谁生来就不是读书的料。天生我材必有用，只要你努力，就肯定会有成果。”
“即便不能如男子一般去考科举，报效国家，至少能让我们明理。”
说这话时，小姑娘脸上的神情极快的闪过一抹失落，“这世间，女子本就不易，我们生在侯府，又多亏裴大哥开明，我们才能有读书的机会，所以更应该好好珍惜才是。”
明珠的心里忽然涌起了强烈的罪恶感。
她看得出晏明玉话里的认真，感受得到她对读书的热爱，更体会到了她一身才华不能施展的遗憾和苦闷。
顿时，到嘴的拒绝便怎么也说不出来了。
“妹妹未来想做什么？”
明珠沉默了一会儿，开口问。
晏明玉沉吟了片刻，坚定地道：“我想开一间女子书院，为天下女子提供读书的机会。届时便能向天下人证明，女子并不比男子差。”
她明明学得不比男儿差，多次得到先生的夸赞。可每一次先生的语气里都充满了惋惜，只因她是女子，女子书读得再好，也无用。
所以先生惋惜。
然而，晏明玉并不觉得女子不如男子。女子也可以保家卫国，也能实现一腔抱负。
说到此时，她的眼里充满了憧憬和向往，带着少年人特有的热血和激情。
可是在这个男尊女卑的世界，这个愿望想要实现实在是太难了。或许，晏明玉努力一生，也只能白费心血，甚至会撞得头破血流、遍体鳞伤。
明珠在这个时代待了十几年，更是深刻认识到了阶、级和性、别的差距。
在现代时，她向上卷，至少有希望。可在这个时代，希望在哪里？
然对上小姑娘认真坚定的目光时，那些劝说的话，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长姐以后若有什么不懂，可以来问我。”晏明玉不知明珠复杂的心绪，若是之前，晏明玉是不会说这话的，担心被误会是轻视。
不过相处了一些日子，她意识到长姐并不是一个敏感多思的人，相反很是豁达开朗，所以晏明玉才说了出口，“待明日上课，长姐一定要记得向先生道歉。先生宽宏，只要你诚心道歉，并诚心改正，他定不会怪你的。”
“先生脾气好，倒是不可怕。反而是裴大哥，”说到此，晏明玉忧心，“我方才瞧着，先生朝着裴大哥的院子去了。”
“便是整个京城，能够如我们这般跟着先生读四书五经的女子也少之又少，长姐，咱们不能辜负了裴大哥这一番辛苦。”晏明玉低着头，低声道，“若是没有裴大哥，或许……我们现在都在埋头做女红吧。”
不是说女红不好，只是它不应该成为禁锢女子的枷锁。
晏明玉抛开这些复杂的思绪，皱着小脸想了想，建议道，“明日早上，我让厨房做一些提神的汤。”
小姑娘是真信了她的话，在认真给她找克服的办法。
“……好，那真是太谢谢妹妹了。”
明珠自来吃软不吃硬，哪里受得了这样，她张了张嘴，最终只能先硬着头皮点了头。
陆先生去裴令的院子做甚？
自然是去告状。
因着今日是明珠第一日上课，所以裴令中午回侯府用膳。果然，明珠回了荣锦堂没一会儿，裴令的人便来了。
几个小厮抬着好几个装满了书的箱子进来，见到明珠便道：“大小姐，这是大人让我们送来的。”
裴令并未亲自过来。
明珠木着脸瞧着那足足几大箱子书，还没等她反应，便听小厮又道：“大人说了，让您先看这一箱书，他说今天散值后，会亲自来抽查。”
不等明珠反应，小厮又指着另一箱子的字帖道：“大人还说了，从今后，您每日都需要写二十张大字。大人说，笨鸟先飞，您别担心，他会亲自督促您，便是朽木也能培养成材！”
明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