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他决定加入玄仪卫的那一刻,他就早已想到了自己将会面临的处境以及后果。想要得到什么,必然要付出代价。
所以,裴令从未后悔。
世人的看法和态度,影响不了他,更左右不了他的决定和选择。这些年来,他一直抱着这份信念朝前,从未变过。
这是一条不能回头、难以善终的独行路。
裴令只是没有想到,在很多年后,竟有人因此心疼她。
不错,正是心疼。
当初的那只小团子在心疼他。
他垂眸,看着那只娇小白皙的手,微凉的指尖动了动,没有挣开,也没有去握住。
明珠完全没有发现身旁男人的复杂心思,在她心里,两人之间的关系非常纯洁,毕竟裴令是个向往无cp的事业狂男主,人家只把她当妹妹,心里绝不会有任何不纯洁的想法的。
大堂的气氛实在让人窒息。况且,自从裴令寻到她后,两人之间虽然接触不多,但裴令对她挺好的,无论这份好是出于什么原因,反正他没有半点对不起她。甚至,因为裴令的存在,她现在才能过上这么舒服的日子。
不等裴令反应,明珠就拉着人快步上了楼,在掌柜的指引下,进了一个雅间。期间,裴令一直很沉默。
“裴大哥,不用理会旁人,只要做你自己就行。”明珠拉着裴令坐下,想了想,还是安慰道。
语言是苍白的,她的安慰或许也很无力,但她现在做不了什么,唯一能做的便只有这几句安慰语。
《问君》这本书,明珠并未完全看完,梦也断断续续,基本都是以晏明珠的视角进行,但只她知道的那些,已足以说明裴令的艰难。
玄仪卫无疑是皇帝手中为维护皇权的刀,而裴令是其中最锋利的一把。自古以来,忠义难两全。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他不能背叛皇帝,当皇帝的意志与他的思想和原则相悖,无疑是最痛苦的。
当今圣上萧元乃是大齐开国帝王,文治武功无一不好,称得上是一个明君。明君可以指他是一个好皇帝,却不一定是一个好人。
当然,皇帝本就凌驾于万万人之上,他要做得从来都不是一个好人。
大齐建立后,定五等勋爵之制。当今登基后,大封功臣,共封了六公,二十八侯,两伯。如今是洪德二十五年,这些勋爵已少了至少一半,抄家灭族的不在少数。比如不久之前,孙国公一家便因与多年前李党案有牵连,最终因谋反罪被抄家,灭三族。
在这样的情况下,定远侯去世得早,竟成了一件好事。至少定远侯府还存在,并因他的死,保全了自己的名声。
裴令之所以能这么快走到如今的高位,便是因皇帝选他做了这一把肃清朝野的利刃。
他成了皇帝心腹、朝中重臣,代价便是,承担骂名。然即便在这样糟糕的环境下,裴令也没有放弃自己的道义和良心,他一直努力在两者之间寻找平衡。
“做自己?”
裴令似终于回了神,抬眸,看向对面的少女。他能听得出她语气里的关怀与认真,心中忽而生出了一股冲动,他脱口而出问,“在你心里,我是怎样的人?”
“对我来说,裴大哥是个好人。”
明珠愣了一下,随即才认真回道。她没有说谎,在她心里,裴令确实是个好人。他确实是一把沾满了血的刀,可是这把刀从未主动伤害过人。
“好人?”
裴令重复呢喃了一声这两个字,微怔,似是没想到竟会得到这个答案,“玄仪卫怎会是一个好人。”
“玄仪卫为何不能是好人?”明珠不赞同道,“便如不久前,若不是裴大哥带领其他玄仪卫大人剿灭了那伙人贩子,怕是会有更多无辜百姓遭罪。这难道不是一件好事吗?既做了好事,自然是好人。”
她瞧着裴令似乎钻了牛角尖,按照原书的剧情,他如今应该处于迷茫彷徨期。思及此,明珠决定做一回知心妹妹,给男主灌一锅心灵鸡汤。
毕竟只有裴令好了,她才能过得更好。
“我不懂什么大道理,反正在我看来,做了好事的,就是好人。”明珠道,“世上从未有完美的人,至少在做好事的那一刻,他是个好人,这便足够了。便是圣人都会犯错,何况世人?所以不必过分苛求自己,只要问心无愧便可。”
“……问心无愧。”
裴令重复着这四个字,他垂眸,看向了自己的手心,那里已经空了,但似乎还残留着那抹浅浅的温度。
他下意识收紧了手心,仿佛想要留住那点温暖。
“裴大哥,你想吃点什么?我们点菜吧。”明珠不想继续这般沉重的话题,便拿起桌上的菜单,开始点菜。
天香楼的菜式非常丰富,光是看着那些菜名,就让人馋了。
经过方才的插曲,明珠确实有些饿了,迫不及待想要尝尝这些美食了。只是好吃的太多了,让人有些难以抉择。
“我随意,你点吧。”
裴令收起了思绪,淡声道。
虽看不到脸,但光听声音,他也能听出她的期待。裴令索性直接唤了小二进来,让小二介绍了一番,上了一些招牌菜。
“那就先上这些了。”
明珠说了几道菜名。
“好好好,客、客官稍等,小的立刻让厨房上菜!客官……还有什么吩咐吗?”小二战战兢兢地应了一声,全程是一眼也没敢看裴令,任谁都看得出他的害怕。
他这幅模样挺扫兴的,明珠也不想让他影响裴令的心情,便道:“没了,你下去吧。”
听到这话,小二如蒙大赦,脚步飞快地跑出了雅间,眨眼就不见了。待他一走,包厢里便又只剩下了明珠与裴令两人。
裴令自来是个少言寡语的,明珠也不是什么社牛,一时间,雅间里的气氛有点点尴尬。
若是在现代,这种时候,大家肯定低头看手机了。可这是古代,所以此刻,明珠只能与裴令两人大眼瞪小眼。
“我……”
“你……”
两人同时开口,又同时闭了嘴。
“……裴大哥,我有点内急,先出去一下。”沉默片刻,明珠率先开口。
“去吧。注意安全。”
这里是外面,裴令本想说陪着一起去,但他感受到了明珠的不自在,想到男女有别,到底没起身一起。
“嗯嗯,我会的。”
说罢,明珠迫不及待出了雅间。她确实有点急,问了小二茅房的位置,便直接过去了。
包厢里,待那熟悉的脚步声渐远,裴令这才站了起来,出了雅间跟了上去。出门在外,他们又没带下人,他当然不可能任由明珠一人在外行走。
十二年前的事,他绝不会允许再发生。
为免明珠不自在,裴令没有跟得很紧,只远远坠在后面。当然以他的功夫,明珠也不可能发现。
夜色下,身着黑衣的男人仿佛完全融入了黑暗之中。
裴令的出现,很快便传遍了整座天香楼。他与明珠离开后,沉寂的大堂总算是恢复了一些热闹。
“方才那位真是裴令?”
“自然,这还有假?”
“我听说,玄仪卫同知裴令貌比潘安,这样来看,那应该没错。”
“这位裴大人怎会来天香楼?”
“今晚是灯会,你们没瞧见那位大人身边还站着一个女子?估计是陪那女子一起来的。”
“说起这位女子,她戴着帷帽,难道……是那位定远侯府刚寻回的嫡长女?”夜色下,两个男子朝茅房走去,一边走一边小声议论着方才出现的大人物。
“就是那位京城第一丑女?”
另一人一听,立刻想了起来,“难怪戴着帷帽,估计是想遮丑。”
说到裴令,两人害怕。可说到这位定远侯府的嫡长女,他们却是不怕的。毕竟这些日子,不知多少人议论此事。
“看来传言无误,那女子真的丑得不能见人。”
“你说都这么丑了,她还出门作甚?不怕丢人……哎哟!谁打我?!”两人正议论得兴起,突觉背上一疼,像是有什么重物击了过来,两人猝不及防,直接摔了个狗吃泥。
然而,他们回头看去,除了院子里的树,却什么也没有看到,唯有冷冷的风声凌厉拂过。
“……不、不会是有鬼吧?”
两人心头一阵凉意,情不自禁打了一个寒颤。哪里还有心思八卦,忙爬起来就飞快地跑了。
以他们的视力自然没有看到,倚在树干上的男人。
裴令扔掉了手里的石子,虽赶跑了那两人,但他脸色依旧很冷。那两人声音不算大,可在安静的夜里很是清晰。
女子恭房与男子是隔开的,但之间只有薄薄一堵墙。
他听得到,明珠自然也听得到。他忽然有些后悔带她出来。他本意是想带她出来散心,却忘了恶语伤人。
那丫头,尚是个团子时便最为在乎容貌,如今听到这些恶言,会怎么想?怕是……会躲起来哭吧。
思及此,裴令的眸色更沉,深深地看向不远处的恭房。
明珠确实听到了,不过她完全没有放在心上。若她真的毁容了,可能会在意,可她这不是没有嘛,所以听过就过了。
反正等她的脸好全了,不怕见风了,她摘了帷帽,这一切传言就不攻自破了。
明珠的手伸进帷帽,摸了摸自己光滑了许多的脸,非常满意。她都想好了,到时候定要闪瞎这些人的眼!
这头,见她出来了,因着戴着帷帽,裴令也看不到她的神情,又跟了一会儿,裴令才加快速度,先明珠一步回了包厢。
却不想刚打开包厢门,里面便传来了一声轻笑。
“你回来了。”
雅间里,不知何时多了不少人,一个身着华服的年轻女子正坐在主位,笑意盈盈地看着他。裴令顿住脚步,看向来人,微微蹙眉。
“你方才去哪儿了,让本宫等了好久。”
“臣参见乐平公主。”裴令没有上前,只依照君臣礼仪行了一礼,语气淡漠道,“不知公主找臣何事?”
来人正是当今圣上最宠爱的公主萧惠灵,封号乐平。见裴令不上前,萧惠灵直接站了起来,朝他走近,边道:“怎么,难道本宫无事便不能找你了吗?裴令,这么久了,你难道还不明白本宫的意思?”
“臣不明白公主说什么,臣还有事,公主若无事,臣便先告辞了。”裴令脸色变也未变,没有因萧惠灵的靠近有丝毫动容,行过礼后,转身便要走。
“裴令!你站住!”
萧惠灵皱紧眉,立刻上前堵住了他的路,“你有什么事?你不就是来陪定远侯府那丑丫头出来逛街的吗?怎么,你有时间陪那丑丫头,没时间陪本宫?”
“公主慎言!”
听到丑丫头三个字,裴令立时沉下了脸色,“定远侯乃是开国功臣,陛下亲封的侯爵。他的嫡长女,便是您为公主,也不是您能随意侮辱的。”
“生气了?”
萧惠灵却笑了,“看来,你很重视那晏明珠嘛。既然这么重视,那你为什么不娶她?你们不是有婚约吗?如今她回来了,你怎么不履行这份婚约,还是说,你也嫌弃那丫头长得丑?”
刚走到雅间门口的明珠猝不及防地听到了这句话,顿时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好不尴尬。
明珠现在非常庆幸自己带着帷帽。
有上帝视角的她,自然知道裴令与晏明珠有婚约。但回来侯府这么久,从未有人提过这份婚约,裴令也没有提,明珠自然也假装不知道。
如果可以,她希望一辈子都不要提。很明显,裴令也是想瞒下去的。
在这一点上,她与裴令的想法一致,只想做一对纯洁的无血缘兄妹。所以按照现实,如今的她是不知道这件事的。
雅间门没有来得及关,她一出现,里面的人也看到了。
“公主未免管得太多了。”
裴令朝她看了过来,脸色非常难看。那副模样,仿佛是被萧惠灵说中了一般。
萧惠灵无视了裴令的警告,继续逼问:“所以,你到底要不要娶她?”说着,她看向僵立在门口的明珠,笑道,“想来,晏姑娘也想知道答案吧?”
明珠:“……”
一时间,雅间内外陷入了窒息般的僵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