浔阳江头

浔阳江头

江浔上门拜访前同方叔叔取得联系。

方叔叔:我们已经回家, 我并没有告诉安娜你要来的消息,给她一点惊喜。

开门的是个圆润中带着爽俐的中年女士, 五官中还能勉强看出一丝当年相册中的痕迹。江浔不禁想, 若是妈妈还在,恐怕也是上年纪的模样吧。

妈妈年轻时过逝,也永远的停留在青春的季节。

“你是, 江浔?”

方叔叔从未让他发过照片, 这也是妈妈朋友里第一个不必他自我介绍就将他认出的人。

中年女士的眼睛盯着江浔的脸,眼神从最初的平静、疑惑, 到惊讶、震动, 一寸寸碎裂, 那种眼神的剧烈的波动仿佛经历了一场内心的宇宙大爆炸。激动之下, 中年女士紧紧的握住江浔的胳膊。用力之大, 江浔都觉着有些疼了, 可这位女士的身体却在轻轻的颤抖。

“是。”江浔反手扶住王安娜握住自己的双臂,希望能让王安娜平静些,“我来看望阿姨。”

王安娜激动中犹有一丝不可置信, 她的眼睛渐渐湿润, 想说什么, 话未出口, 眼泪顺腮落下。

她擦去泪, “赶紧,进来咱们屋里说话。”

江浔递上礼物, 王安娜没顾得上, 只是双眼直直的盯着江浔, 眼泪又流了出来。

“喝水。”一个与王安娜年纪相仿的中年男子端来两杯茶。

王安娜不停的说,“我真没想到, 真没想到……”

“你都这么大了。”眼睛擦的通红,王安娜又哭又笑,情绪起伏之下说话都失了逻辑,“我实在想不到,江浔,我实在想不到。”

“安娜,别急。”男子拍拍妻子的手臂安抚,很温和的问江浔,“路上还顺利吗?”

“很顺利。”男人一开口,江浔就听出他的声音,有一种特别的醇厚磁性,“方叔叔?”

“是。”方航面容温和,眼中带着淡淡的欣赏,“吃饭没?”

“吃过了。”

“什么时候到的?”

“前几天,在附近走了走。”

“现在住哪儿?”

“宾馆。”

“别住宾馆了,来家住吧。”

方航说着这话,视线是看着妻子的,江浔不想王安娜情绪过于激动,他婉言谢绝,“谢谢叔叔,不用了,那边都安排好了。”

方航跟江浔说话的时间,王安娜的情绪也渐渐稳定下来,“你今年二十岁了吧。是该读大学的年纪了,听老方说也是读的a大,当年你妈妈常说,等你长大希望你也读a大。”

“真好。”王安娜泪眼中有无限欣慰,“真好。江奕知道你这样好,该多么开心。”

“这些年,阿姨过的好吗?”

“很好。”

“那就好。”江浔说,“我妈妈日记中说,你是她最好的朋友。”

王安娜忽地站起来,她背过身,强抑住巨大哽咽,双手捂住脸上的泪水,“老方,你带这孩子去休息。我,我需要安静一会儿。”

方航眼中透出担忧,江浔起身告辞,方航送他到门外。江浔说,“等王阿姨心情平静些,我们再约时间。”

“也好。”

方航一直将他送出小区,等出租车的时间,方航有些歉意,“从a市回老家后,安娜休养了近三年。后来,她就不再提a市的任何事了。她连a市的名字都不愿意多说,给她一点时间。”

“我明白的。”江浔道,“告诉王阿姨,我过的很好。如果叔叔什么话对我说,我们手机联系。”

“安娜是个非常坚强的人,我想她会自己同你说的。”

看江浔坐上出租车,方航才转身回家。

再次见面是第三天了。

王安娜到宾馆看望江浔,“假期都过了,学校请过假了吗?”

“请过了。”

王安娜点点头,她神色依旧憔悴,眼神中多了些坚定。水壶中的水烧开,江浔取出一次性纸杯泡了两杯茶。

茶香袅袅中,王安娜开始讲述她的故事。

“我同你妈妈是最好的朋友,我比她高一届,其实老家也是一南一北,可就是一见如故,说不出的投缘。你出生那天,从护士手里接过来第一个抱你的人就是我。江浔,你的名字就是这么来的,浔阳江头,我家在浔阳江,你妈妈为了纪念我们的友谊,给你取名江浔。”

“你们是恋人吗?”两代人的思想是完全不同的,江浔问的也有些直接。

“不是。我们是好朋友。”

“阿姨能告诉我一些关于我妈妈的事吗?我很想知道。”

“哪方面的?”

“阿姨想到什么说什么,随便说说就行。”

茶香渐渐冷却,王安娜说了许多大学时的事,直待天色将晚,王安娜起身,“我该走了。我给你买了几件衣裳,可能没有a市的讲究,是阿姨的心意。回去好好学习,你好了,你妈妈就放心了。”

“阿姨,”江浔随之起身,他身量高挑,望入王安静的眼睛里,江浔很温和的说,“我不知道你是不是依旧放不下当年的事。如果我妈妈有灵,她会希望你过的好。这些年,我舅舅待我很好,我现在也很好。”

江浔说的非常恳切,在到浔阳前,方航在微信中同他提过。当年出事前,妈妈与王阿姨一起做生意,那场车祸非常惨烈,车上三个人,他妈妈当场死亡,王阿姨也受伤不轻,另一人是重伤,那个人在icu住了一个月,花费不靡。王阿姨把公司卖了,钱大都投在那人的抢救中。

江浔不知道王阿姨是不是还放不下这件事,他是真的没在意,尽管少时舅舅家生活不宽裕,但大家一起节俭,日子并没有过不下去。在当时的情形下,有钱会先拿来救急是正确的选择。

王安娜浑身颤抖,江浔双手扶住她的肩,声音温柔,“都过去了。”

王安娜咬紧牙关,腮侧线条紧绷,眼中滚出两行泪来。她似自言自语,“过去了吗?”

“过去了。”江浔回答肯定。

“不。”王安娜轻轻喘息,“对于我,一辈子都过不去。”

那是她人生中最青春飞扬的年代,她有挚友,有恋人,她无限憧憬着自己的未来。剧变就在一瞬之间,王安娜轻声说,“那天我是去挑婚纱的……赵同开车,我叫了江奕与我们一起。原本我要坐副驾,因为还要去酒店看一看,赵同对酒店那边的路况不大熟,我想给他指路。江奕说我有身孕还是坐后排,回家的途中出了车祸……”

原来车祸中的第三个人是……

“如果是我坐副驾,活下来的就会是你妈妈。我最好的朋友,当场死亡。我的丈夫,也没有救回来……还有我的孩子……”

王安娜那种压抑的哭泣更让人心酸。

江浔安抚着她的脊背,慢慢让她平静下来,“阿姨,阿姨,都过去了,我长大了。”

王安娜能挺过来那段岁月,在家乡能有自己的一份事业,足以证明她是一个极为坚强的女人。或者是因为将那段过往说出来,或者因为哭过,第二天再到宾馆,她情绪好了很多。坚持让江浔收拾行礼住到她家里去,还带着江浔去参观了自己的学校,“我大学读的是英美文学,大学时为赚生活费,我跟你妈妈还一起办过英文补习班,那会儿电脑行情非常好,我们租了店做电脑配件。回老家后,我开始是在中学找了份教书的工作。也许是始终不肯忘了大学时的岁月,先是办了辅导班,后来就办了这所中学。”

“我们老家也有民办私立中学,都很厉害。”

“你们老家教育全国有名,寻常地方比不了。”王安娜望着江浔的侧脸,“不过,见到你就觉得,回忆也不全是痛苦。你真的很像江奕。不过小时候更像,眉眼简直跟她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抱你出门不认识的都当是个小姑娘。男孩子大了就不太像了。”

“阿姨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王阿姨虽然一直说不想回忆要向前看,但一眼就能认出他,可见她或许没有一日忘记那些回忆。

“不知道是什么缘故,见到第一眼就知道是你。”

“阿姨,我还有件事想跟你打听。”

“什么事?”

“阿姨是我妈妈最好的朋友,见证我出生,您知道关于我爸爸的事吗?”

“我倒是很好奇过,可你妈妈咬的死紧,半个字都不肯透露。她是怕我去找那个男人。”王安娜摇头,“真不知道她怎么想的,既然有了身孕,哪怕独自抚养你,也该告诉男方一声。你妈妈谁都没说过,你外公外婆到a市照顾她月子,她也半个字没漏过。”

“这很奇怪。”江浔问,“阿姨你有没有什么猜测。”

“我算过你妈妈怀孕的时间,那时你妈妈刚分手,也不可能是跟时堰。你知道时堰吗?”

“知道。石飞老师最厌恶他,说我妈妈识人不清。”

“不只你妈妈识人不清,我也没看出来。”王安娜在樟树下的长木椅坐下,江浔坐在她身边听她说起当年母亲的旧恋情,“时堰是生物系的才子,比我大两届,比你妈妈大三届,为人细致温和,一身的斯文书卷气。当时追求你妈妈的人很多,有不少比时堰条件好的,你妈妈喜欢他身上的学术气质,时堰当时的理想是做科研。你妈妈从大二开始跟他恋爱,直到毕业,时堰受到一个富家女的追求,跟你妈妈分了手。”

“是顾守静吗?”

“这你也知道。”王安娜摇头轻叹,“我当时很替你妈妈不平,必要找姓时的要个说法。你妈妈倒拦住了我,说现在看清时堰嘴脸,总比结婚后再被背叛来的好,分手倒是她的运气。你妈妈当时也很伤心,不过,并不是熬不过去,何况她很快有了你。有孕之后,她全部心思都在你身上,再没提过时堰了。”

“阿姨你心里有没有可能是我爸爸的人选?”

“江奕不是会乱来的人,你也大了,这话现在说说也不算什么。那个时代相对保守,她与时堰恋爱三年,彼此都很清白。依她的性情,就算真做了什么疯狂的事,也是认识的人,起码是她心里愿意的人。”王安娜说,“旁的嘛,你爸爸肯定是个非常帅的人。我听你妈妈念叨过好些回,说是帅气极了。”

“当时她的口吻是带着笑的,必然是帅到令她得意的人。可当时我们都认识的人里面,很少有这样帅的。”

“我看过妈妈旧时照片,有一位程路学长,相貌气质都很出众。”

“不可能。程会长毕业就结婚去了。你妈妈很有道德感,她绝不可能跟有妇之夫发生关系。”王安娜坚持反对这种猜测,“这是绝不可能的!我当时试探着问过你妈妈那个男人是不是有妇之夫,她很气恼的说我侮辱她的人格,还逼我给她写八百字道歉信。”

江浔忍不住笑,“那她有没有大致说过那个人的人品性格之类。”

“说过。帅的天昏地暗,性格别扭可爱,智商也可以般配你妈妈。不过,有一样,数学不大好。你小时候刚学说话,你妈妈就教你数数,生怕你像爸爸以后数学成绩不好。”王安娜回忆,“喜欢吃甜的,你小时候特别爱吃巧克力,我拿着巧克力教你数数,你学的既快又好。你妈妈说这点也是像爸爸。”

“别扭可爱?这好像是用来形容小孩子的话。”江浔分析,“年长者说年少者,别扭又可爱。”

“你也觉出来了。我也怀疑可能比你妈妈年轻。”

“一般女性会更青睐年长的男性,我妈妈喜欢比她小的男孩子么?”

“不会。当时有个学弟追她追的很紧,人家只比她小一岁,她都说年纪太小,不合适。我问她那男人是不是比她年纪小时,她就不肯说了。”王安娜眼睛微微眯起,“瞒的非常紧。不过,依你妈妈的人品,你的出生必然是合乎道德的,这一点我坚信无疑。”

“我见过石飞老师,他对我妈妈的感情很深,他到现在一直未婚,说起旧日往事如数家珍。我妈妈能让他这样思念,肯定是个很好的人。”

“我回乡后就没有再与大学时的同学联系了。石飞痴迷你妈妈,当时你妈妈有了你,我还想既然你父亲不能同她结婚,她又不肯出说你父亲的身份,倒不如嫁给石飞,这样你就能有个完整家庭。可你妈妈说,为了给自己孩子完整家庭,便与一位爱慕自己的男子结婚,我们与石飞是朋友,对朋友这样做,反是侮辱了朋友间的情义。”王安娜低声道,“其实,是石飞让我问你妈妈的意思,他不想你妈妈担上未婚生子的名声。”

王安娜弯起眼角,有些感叹,“她是我最好的朋友,也是个很勇敢的人,她做出独自抚养你的决定,在当时非常不容易。毕业前她拿到几份offer,都是待遇优渥的单位。不过,你意外到来,她就将精力放在店里了,毕竟自己开店来钱快。如果她活着,看到你这样出众,该是多么开心。”

“看到我与阿姨相见,她也会开心。”江浔将手放在王安娜的掌中,“干妈。”

王安娜眼眶微红,“又要害我哭。”

“高兴的事,就不要哭了。”

“这叫喜极而泣。”

夏风缓缓而来,树叶哗哗作响,天地奏响这一曲久别重逢的乐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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