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迎。”
言谈间,一个身着异服奇装的男人出现在我们面前:他通体裹着一身洁白的长袍,内衬罗马贵族式的短衫,却也同样是无暇的白色,他留着一拢及腰的长发,袒露的左臂上纹饰着不明所以的黑色花纹,看起来颇具宗教气息。“吾已在此苦苦等候多时。”他满脸自傲的打量着我们,以一种相当轻蔑的语气、却又慢条斯理的说道。
诚然,那绝对是相当让人讨厌的感觉,就像不时在电视中抛头露面的某些首脑那般,拖拖拉拉,又阴阳怪气。若非顶着一张主管的面容,我绝不会相信眼前的这个神神叨叨的家伙就是Ayin的第三位心魔。
“哼。无聊至极。”他瞪着眼睛说道:“你也知道,世界对于知晓至高良善之人,已毫无乐趣可言。”他说着,不禁扬起嘴角:“仔细想想这个悲惨的世界:“奇点”使你周遭的一切变幻无常。“翼”操控着整个世界,脱离了“翼”的约束,无人能够成活。”
“而“翼”又是何等残暴,凡人心知肚明,可他们只能选择沉默。”说道这里,男人的语气已经转变为了颇具讽意的讥笑:“不肯服从“翼”的人,注定成为“失败者”,只身一人滚出这个世界。而这,便是你眼下的处境。”
说着,男人闭上了双眼,开始自顾自的吟唱着旧日的诗句:“过去的我是何种存在?此刻的我应有何打算?未来的我又该前往何方?促使人类成长的疑问,早已恇怯不前。凡人奄奄垂绝,苟且度日。吾观望着早已预见的堕落,心中的枯燥自是无以言表。”
“也正因如此。吾发现了它——”他突然张开双眸,而嘴角的笑容……不,那癫狂的神色根本无法称为笑容——“凡人心中的‘光芒’!”他兴奋的宣示道,仿佛自己正是那位点亮太阳的神明,创造了一切的奇迹:“无奈,多数人穷其一生都无法瞥见那片光芒。”他又似乎极为遗憾的说道:“可悲的凡人苟活在绝境之中,眼看着所谓的‘希望’愈来愈渺茫。”
“舍弃现实,追求虚妄,这样的人必然可悲。”他哂笑着说道:“凡人开始将光芒封闭在内心深处。而【数据删除】决意引出那片光芒。于是……”他说着,得意的点了点头,“……吾便得以一览真相:”
“异想体并非虚幻的存在——异想体的实质,即是从封闭的心中抽出的光芒。”男人高声宣读着自己那惊人的奇观伟业,并且愈发嘹亮:“它们,才是人类最真实的形态。异想体是凡人褪下的,最纯净的躯壳。它们才是这个时代真正的人类!”
“但凡人却畏惧着它们,并试图控制它们。”男人话锋一转,突然又开始无端的哂笑:
“你无须责怪那些无知的鼠辈——人类羞于看见裸露的身躯,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男人说着,无奈的摇了摇头,但随即又再次沉浸于自己所谓的“真理”之中:“无论如何,你和吾都已领会——”
“【数据删除】将成为缔造新人类的禁果。”
“现在,高声呼唤吾的名字!”他张开双臂,振臂高呼:
“吾名Adam——第一位新人类!”
“吾将在这广袤的森林播下新的种子,静候种子开花结果。”
“那颗能够启迪人类的禁果,一早就生长在每一个人心中,然而早就被人遗忘。”
“凡人只消咬下一口,即能被赐予无穷无尽的智慧,从迷茫中睁开双眼。”
“人类将从忘却自我的罪孽之中迎来救赎!”
Adam终于咧开了嘴,露出了一口同样纯洁无瑕的釉齿:“直到那时,他们才会自觉耻辱。而一旦吾能从每一个人的“井”中取水,那么凡人就再也无需封闭自我。那样的场面,真是让人悸动不已!”Adam说着,不禁一阵颤抖:“凡人时常问到:‘我们为何而存在?’但他们不能给出答案。”
“可是,吾能。”Adam微微稳定了情绪,向我们伸出手:“加入吾,吾自然会向你展示——”他如贪食的饿雕般死死地盯着我们的双眼,似乎充满着莫名的自信,但在短暂的眼神交融后,他立刻又表现如兔子般的慌张:“你不能拒绝!你根本没有理由拒绝!”他开始左顾右盼,语气也渐渐歇斯底里:“...你真以为,你能看清事物的本质吗?哪怕你看见的仅仅只是冰山一角?如果你能做出成百上千件善事,那么区区一丝罪孽又何足挂齿!?”。
见主管依旧不为所动,他很快又重新调整了措辞:“凡人的未来,需要吾和你这样的人来引导……仔细想想随之而来的救赎浪潮吧!”
“接受吾的邀请,你的未来将会充满奇迹!!!难道你准备面向另一个不可预知的未来!?”
“你在这里度过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刻满了痛苦!你甚至不能确定自己是否走在正确的道路之上!”
“吾所知晓的奥秘,不该就这样被浪费!”
话已至此,这位神神叨叨的白色老巨婴终于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他赶忙调整神色,抖擞抖擞肩膀,再次恢复了来时那般的傲慢:“时间所剩无几,如果你没有做好准备,那么吾会先行一步...”他如是说道,又颇为留恋的打量着我们的双眼。
“......难不成...你...”
此刻,他似乎已经彻底失去了信心,仿佛有什么被打垮、折断了一般。“哼,看来,你并不打算就此收手。而是,想要阻止吾?”他撇了撇嘴,在即将于眼前消弭之迹,向我们甩下一句话:
“我们拭目以待。”
短暂的等待后,一如既往,我的神志返回了熟悉的房间之中,只是此次,主管似乎没有意图更多地附述,只是如常的关闭了通讯,只留下一片莫名怅然的寂静。
“好吧。”我摇了摇头,微微叹口气:“那就……开始准备今天的工作吧。”
“咚咚咚。”就在我抖擞精神,准备离开宿舍之时,房间的大门突然被轻轻叩响……
“这个点谁敲门?!”我心里猛一咯噔,赶忙停止手中的动作,静待着——
“咚咚咚!”声音又敲响了一次,看来的确为深夜来访。我深吸一口气,又长长吐出,随即将薄暝展现周身,缓缓走上前去,开门。
“啪嗒。”我按动了把手。
“你好,请问……”就当我如往常一般准备客套一二时,眼前赫然出现的漆黑身影却如风暴般即刻打消了我尚且心存的侥幸——来者正是Binah部长,即使同样是那副盒状的机械身躯,但其自上而下、从每一丝缝隙中渗溢而出的威严与肃穆,却依旧令我的身体发自肺腑的打着寒战——我登时楞在了原地,仿佛全身血液都凝固了一样。
“晚上好,黛芙娜小姐。”她闪烁着那昏黄色的独眼,以极端冷淡的语气向我机械的打着招呼:“深夜到访,颇有不周。”
“Binah……部长。”我警惕的瞪着眼前的女人,“请问您此时光临寒舍,到底有何贵干?”我强装镇定的问道。
“哼……”Binah部长并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而是径直推开房门,自顾自的走了进去。
“嗯……”我自知拦不住她,便也暂且沉寂,将房门虚掩,又移步从房柜,从中取出茶罐蜂蜜,准备为Binah沏茶。
“啪嗒。”她的脚步停在我那张精致的小桌前,即使那副机械身躯并不会感到疲倦,但她还是架起身下的支架——就这样“坐”在了桌前,看起来相当轻松自然。
在泡茶的间隙,我向正在熟睡的同事们发送了紧急信号,提醒他们需要有所动作。
紧张的做完这一切后,我深一口气,将泡好的红茶从速烹柜中取出,以精致的白瓷承装,小心翼翼的送到了Binah部长面前。
“红茶,请慢用。”我说着,也找到一把椅子,一同坐了下来。
一如既往,Binah部长并没有急于表明来意,而是端起那杯红茶,慢条斯理的将少许倒入了其身侧一个极难发现的开口中。她关闭了身前那发着暮光的摄像头,似乎一位正悠然回味的老茶客。她将茶杯缓缓放下,却又不愿止于浅尝,待那袅袅的白烟散尽,微烫的机体再次冷却下来后,她便再举杯啜饮。如此往复,直到杯中茶水见底,她才终于将茶杯放回桌前,用那独特的机械音拖出一尾长长的气息,仿佛依旧沉浸在方才的迷离曼妙之中。
“真不愧是我曾经的部下,手泡的红茶依旧那么符合我的口味。”她正襟危坐,向我半打趣道。
“只是基本的待客之道。”我无奈的瞪着她:“七点钟响早铃,我们还有两个小时。”
“既然如此,那便也无谓推脱,就此开始吧。”
时至此刻,她终于肯开金口,准备谈谈正事了。
“昨天的战斗……令你有所担忧吗。”她开门见山的说道。
“你什么意思?”我警惕的反问道。
“被ego侵蚀、被异想体连接身体的触感,我想你再清楚不过。”Binah不慌不忙的说道:“这世界从来没有毫无代价的力量,对终末鸟而言尤其如此。”
“你到底想说什么?”我有点不厌其烦的问道。
“噗嗤……想不到时过境迁,还是这样心焦气躁。”Binah微微叹口气,依旧以那不紧不慢的语气,向我徐徐说道:
“我来到这里,是希望和你做一个交易。”
终于……自这台黑色的铁盒子出现在这里之后,总算说出的点实际的东西,虽然这样的行为难以引起普通人的所谓好感,但她口中的寥寥数语依旧引起了我极大地兴趣:“交易?什么交易。”我皱着眉头问道。
“我们可以帮助你摆脱终末的蚕食,并在那一天到来之时,在注定席卷整座设施的浩劫中,放你一条生路。”她望着我的双眼,一字一句的说道。
“不可能。”我斩钉截铁的拒绝道:“抱歉Bianh部长,我实在是没有理由相信你。更何况……我不可能抛弃这些愿意为我舍命的同事们独自苟活——又或者你能放走所有人。”我哂笑道。
Binah部长没有接我的话,但也依旧是那副成竹在胸的模样,总让人心中感到一丝不安。
“黛芙娜阿,你有曾好奇,在研发部核心抑制日当天,我是如何在纷繁聒噪的战场中,开辟的那独属于我们的一小段时间吗。”她向我问道。
“啧……”我皱着眉头:“这……”
“兴许你也有所察觉,能做到那一切,并非T公司奇点的神奇——而是基于这里——这所脑叶公司中对终末鸟等异想体的研究。”Binah部长淡然的叙述道:“这里确为封锁自由的牢笼,也是探求知识的瀚海。”说着,她盯着不远处的水槽——“妖灵,凝聚。”她轻打响指,那水龙头随即应声开启,耳边瞬间传来那拍打着白瓷的悦耳水流声。很快,她遂满意的站起身,又缓缓地抬起右手——“长臂,把握。”她轻声吟唱道。
“嗡————!!”
“什……!”突然的触感令我猛一惊骇——而当我回神而过时,望着周遭骤然静止的一切,那倘若雕塑一般的水流,仿佛一切都在此刻停止了呼吸——我顿时明白了Binah部长方才的所言所述,自证明日以来这幅全新的身体给予了我更加敏锐地感官,我才能清晰的感觉到——她手中那笼罩时空的力量,正是源于对作为“容器”的我的无还借取。而当她开始无节制的在时间与空间上扩张着影响范围时,我亦同时感到了巨大的负担与不适——在其得意的注视下,我那疲惫的大脑终于维持不住行将破碎的身体,我两腿一软,随即便跪倒在地。
“现在……你相信了吗?”Binah很快停止了能量释放,以一种完全的胜利者的姿态向我问道。
“你……你怎么……”我颤抖着身体,颤颤巍巍的抬起头。
“我可以为毁灭而瞬间竭取;亦可为重塑而缓慢并替。”Binah部长简单的解释着。“如何?这样的筹码足然充分了吗?”她又戏谑的向我问道。
“……咳……”我深吸一口气,不得不重新调节体内已经失衡的天启之力。“纵然这样……”我摇了摇头,咬着牙说道:“我也不会向你们屈服……”
“恰恰相反,这并非是屈服于‘我们’,却也诚为自己寻迹未来——你比任何人都更为清楚……那放任这股力量进一步吞噬自我的代价,届时所面对的一切,是你们尚能处置的结果吗……是所有人尚能接受的结果吗。”Binah自顾自的说着,似乎完全不在意我此刻的状态:“……那个男人走后,便只有研发部研发部可以帮助你祛除这份梦魇、这份宿命。”
“时间还很长……我会给予你时间考虑。”Binah部长为自己的讲话做过最后的收尾,遂收起支架,缓缓起身。
“不用送了。”她向脚边依旧跪倒在地的我留话道。随即便迈着自如的步伐,不紧不慢的离开了这房小小的房间,一如曾经的那般风度不凡,威严肃穆。
“呵——!”在其离开后许久,我才终于从那翻江倒海的撕裂般的绞痛中喘过了气,我深吸了几口久违的舒适气息,从地上缓缓爬了起来。
“没事了……都进来吧。”我望着门外那一片片焦急的身影,长舒一口气,示意他们停止戒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