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8章预言家

红旗重新插上坡地,以坡棱线为分界,东西两侧铺遍战殁者的遗体。

国军在撤退前摧毁了来不及拉走的重炮,炸烂炮管的报废榴弹炮到处都是。

郑刚目中布满血丝,从撤退到反攻,他像一台保持超负荷运转的机器。

敌人的顽强超出了他的想象,部队每前进一小步都会付出巨大伤亡。

有那么一刻,他甚至怀疑自己的部队能否从强悍的第八军手中夺回战略要地。

幸运的是,敌人的神经还是先于自己崩溃,无可奈何地退潮远去。

“要给警卫营记首功,没有他们的全体牺牲,就不会有反攻的胜果。传我命令,取好酒,祭烈士!”郑刚饱含热泪,胸口剧烈起伏。

然而,他却得到了如下汇报:藏在指挥部地窖下的几十坛子地瓜烧不翼而飞,一滴没剩。

事实上,原址已成深黑色焦土,惨不忍睹。

亲眼目睹满地狼籍的现场之后,郑刚终于明白李弥为何会仓促溃退了。

在敌人的心脏位置,指挥核心的地下,烈酒化成烈火。

究竟是谁的杰作?

这场大火不仅焚毁了李弥的指挥部,甚至将相连接的几处地窖全部烧塌,如果真有不要命的猛人在地窖纵火,多半也成了陪葬品。

反攻开始前,那个从防御阵地上跑出来的连部文书向他描述了最后的战场惨状,并跪地哭求一定要找到狙击英雄的遗体。

以文书的预测,李虎巍必死无疑。

“仔细清理现场,希望能找到全尸吧……”想到那个曾被他判决死刑的士兵,郑刚的内心总会隐隐作痛。

大部队正在陆续开进,迅速封闭徐州与碾庄之间被撕裂的通道。

大火燃尽,酒香不散。工兵一镐一锹地挖出十来具焦尸,还有两部在高温下变形的电台,焚毁的电池散发出怪异的臭味。

“报告,死者中有一名少将,五名上校,六名中校,还有……”

“不用理会这些,挖掘面要延伸扩大,动作快!”堂堂师长越级指挥起了工兵连。

“老郑,部队还等着你下一步的命令呢。”梁政委心里也难受,谁都不希望李虎巍死在酒窖里。

“政委同志,前头你替我盯着,我要在这等。”令人生畏的“郑金刚”真的变作坚硬深沉的金刚,立在焦土残骸前纹丝不动。

“等?等谁?”梁政委实在不解。

“等一个真相。”郑刚的注意力全在工兵连的掘进面上。

梁军苦笑着无奈摇头,老郑和之前搭档的老秦完全不是一类人。秦培邦的可塑性强,做事有弹性,而眼前这尊怒目金刚,则是锉刀般的性子。

郑刚让政委梁军领兵先行,自己则久久站立在烧垮的废墟之上。

香烟一支接着一支,肃杀的平原上,能见度快速跌落。

太阳落山前,掘进面最前端的工兵突然失声尖叫。

坍塌的地窖里似乎有一对人形泥塑,看不清五官面目,彼此紧紧相拥。

工兵从事过地震后的挖掘,这种状况很像是被掩埋地下的受难者。

“发现两具遗体!”向连长汇报之后,工兵试着用镐尖捅了捅其中一具“泥塑”的后背。

万没想到,那“泥塑”突然抽出一只手来,狠狠抓住铁镐前端。

“妈哎,诈尸啦!”工兵们大都是胆肥的娃,可也禁不住这种骇人的阵仗。

众人一下围拢过来,手中的工具全换成了武器。

“怎么回事?”郑刚拨开人群,只见泥坑中坐着一对黑乎乎的泥人,别说脸蛋长相,就连性别也分不出来,只能囫囵看出人形。

“师长!马兰请求归队!”其中一具泥人朝他敬礼,而另一具则默不做声,手中捏着裹满泥浆的棍子,依稀像步枪的模样。

郑刚绷紧十多个小时的肌肉松驰下来,嘴角不经意地向上弯了弯,却装出毫不意外的模样,重又点上一支烟,猛抽两口后咂咂嘴:“你们两个,罪过不小哇,把老子一窖子宝贝好酒全给报销啦!”

裹在泥巴里的马兰不知如何是好,两条墨黑的手臂尴尬地无处安放。

李虎巍抹去泥巴露出眼珠,好让目光正对郑刚:“几坛子酒换了一个兵团指挥部,这生意换了我,肯定得做。”

“嗯,够胆识!这笔生意肯定让老蒋亏得吐出老血。”郑刚变成按捺不住情绪的狮子,纵身跳进泥坑,将一支好烟直接塞进李虎巍嘴里。

后者却并不急着点火,而是急切地打听李弥的下落。

“据抓到的俘虏交待,指挥部起火的时候,咱们的李大司令跟个烧着屁股的猴子似的,滚得那叫一个快,他的小吉普车开足马.力也追不上哇。”

郑刚的调侃引发阵阵哄笑,先前执行军法的事没人再提了。

首长发了笑,算是将功抵过。也许,这就叫“一笑置之”吧。

然而,对于死里逃生的李虎巍和马兰来说,没有什么比洗一场酣畅淋漓的“庆功澡”来得更重要了。

卫生队支起帷幕,宽大的白布将两人分隔开来。

百年老缸里烧着热水,突突沸腾冒出的热气将河岸装扮如仙境。

氤氲雾气中,李虎巍怔怔看着自己如脱壳的蝉,慢慢褪尽浑身的泥巴。

被充作浴缸的大缸对面摆着一面有裂纹的镜子,镜中的自己着实可怖,这遍布伤痕的身体真的属于他么?

白布底端露出一对洁白的脚丫,踩在蓝色塑料布上,调皮灵巧地时而踮起脚尖,时而扭转脚跟,发出哗啦啦的悦耳声音。

“一切都像在梦里……”他舔着干裂的嘴唇,让目光直上九霄,淡红色的云隙中飘落细细雪花。

夕阳无限好,其实黄昏也不差,人类凭什么用情绪去定义天气和时辰的好坏呢。

“嘻嘻,多好的梦呀,希望永远别再醒来。”她已经在用干布擦拭身体了,弯腰之际,散开的长发垂到白皙的足尖。

他苦笑着说:“一个几乎要把自己烧死的梦吗?

“不,是……怎么说来着?……浴火重生的梦?”马兰没读过太多书,有些词汇还是秦培邦教会她说的。

天际线那头隐隐传来炮声,残阳染透云霞,像是一颗高爆炮弹在空中炸开,烧红了整片云海。

“重生?还早着呢。”他指的当然是这个国家。

马兰匆匆穿好衣裤,将脸蛋凑到白布上,印出五官的轮廓来:“不会太久的……仗打完之后,咱们去美国找倬云,把孩子接回来。一家三口开开心心过日子。有我在,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充满母性魅力的话令他心头一动,不由自主地将脸凑了上去。

隔着白布,他主动吻了她,白布染出了湿晕……

稍稍休整一晚,次日醒来时,才得知郑刚领着部队连夜向前开拔了。

李虎巍觉得“郑金刚”这么做就不够意思了,自己毫发无损地从大火中逃生,却被当成伤员来处理。

话说回来,他还挺愿意在郑刚麾下打仗的,战场上能跟着优秀指挥员作战,无疑是士兵的幸运。

好在马兰陪在身边,部队里不允许公然谈恋爱,两人只是围绕村子的边缘并肩走了一小圈。

乡间小道上不时有解放军侦察兵策马而过,他们大多身背苏制莫辛那甘骑枪,三到五骑一组,有些年轻的士兵会有意放慢速度,向这对路边情侣投来羡慕的目光。

“小李同志,小马同志!”一名骑手急咻咻地打马而来,在距离两人极近的位置勒停了坐骑,敬礼之后递出一纸命令,“纵队给你们的调令。”

没等李虎巍回礼,那传令的骑兵已然绝尘而去。

“虎哥,上面写的啥?”马兰把脸凑过来问道。

李虎巍收起满脸的幸福浪漫:“碾庄方向打得很艰苦……纵队命令我们前往最前沿的71团报到。”

“难道……又是那群黑翼兵?”

“看来,不光是这些家伙,还有我的老冤家、老对头,六翼伯爵也到了。”

命令只言片语,但简单的战情描述背后透出战局的复杂。

他们简单收拾行装,又要来两匹战马,朝向战火连天的碾庄风驰电挚。

在距离交火线尚有五到六公里的地方,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排布整齐的遗体队列。

每具烈士遗体都用裁剪好的白床单掩盖严实,第一眼望不到边,第二眼望不到底,像是一片不断涌出滔滔白浪的大海。

“伤亡这么大?”他拉住两个抬运遗体的战士。

“嗯。”战士们神情黯然,不肯多说一个字。

穿过这片“白海”,就已接近前敌火线。

那是从生到死的距离。

整个世界完全换了模样,枪炮声之密集,让相隔咫尺的两人无法听清彼此的对话。

成百上千的攻击部队被火力牢牢压住,密集的机枪子弹落在距鼻尖前几尺的地方。

趁着落弹间隙,李虎巍瞧清了攻守双方的架势。

前方是两条各宽十米左右的防洪沟,注满了冰冷刺骨的河水,对守军而言起到了相当于护城河的作用。

为了攻克防洪沟,解放军发动了不下十多轮冲锋,鲜血将水沟染成淡红色。

对面的拦路虎是国X党第六十四军,除了轻重机枪,每隔五十米还有火焰喷射器不断喷吐火龙,炽亮火光将水面映得时明时暗。

“狙击手呢?压制对面的机枪和喷火器呀。”李虎巍感觉这仗打得太不顺手了,抓住一个负责指挥冲锋的连长胳膊大喊大叫。

对方好不容易才听清他在说什么,而后扯足嗓子告诉他,正面防线的国军邪门得很,有数量不明的狙击手投入防御,专打咱们的狙击手和指挥员。

冲锋部队光是留在防洪沟里的遗体就有数百具,牺牲者们浮萍般随波逐流,一个阵亡多时的年轻人正用迷茫无神的大眼睛凝视着他。

“咱们的炮兵呢?为什么不压制?”马兰也急得嗓子冒烟。

女兵出现在前沿阵地上,让连长颇感惊讶,但稍作停顿之后仍是用尽全力在吼:“蒋匪的炮兵又凶又刁,轻易不开嗓,咱们的炮兵一有动作,反制炮火马上打过来了!”

说话之间,又有一个排的战士在防洪沟上搭建好木板,他们在通过第一道沟时就损失了将近一半作战人员,剩余的战士顶着枪淋弹雨和蹿动的火龙勉强接近第二道防洪沟,但立即遭到掷弹筒集火攻击,无一幸免。

对面的国军将20毫米高射机炮平放射击,大口径弹药击发时的咯咯怪响令人无从忍受。

李虎巍扯住连长耳朵还以高音:“行了别那么大嗓门,老子听得清楚。带我去见你们团长,这仗不能这么打。”

“好好,我听得见,听得见!”连长捂着被吼到半聋的耳朵,拉着两人跑进团部。

出乎意料,华野八纵队第71团的团长是个文质彬彬的军人,除了鼻梁上的眼镜,胸袋还插着一支钢笔,不经人介绍的话会误以为是参谋人员。

李虎巍呆望着那副眼镜,联想到当年与徐白、赵殊阳他们相识的场景。

“欢迎啊,早就听说过你们,郑师长手下的爱将。”虽然职务要高上许多,这位名叫张源的团长对李虎巍很是客气,但也仅仅是礼节上的,谈不上什么热情。

尤其是握手之时,对方几乎没有用力。

李虎巍不在乎这些繁文缛节,直接开门见山:“仗打得这么艰苦,你们想出法子来没有?”

张源嘴角撇了撇,感觉眼前的狙击手口气不小。区区一杆狙击步枪顶多能左右小规模战斗,如何能影响一场大型战役呢?

眼下解放军炮兵不足,重火力被对手全方位压制,只能用己方的人命去耗尽敌人的弹药,堆出一座血淋淋的胜利丰碑。

“听,他们的博福斯山炮,还有105毫米榴弹炮,目标不是我小小的团部,而是相距好几公里外的我方炮兵阵地。”张源愤怒将手臂一扬,敌军的炮击勾起了他的火气。

“炮兵的番号?”李虎巍预感到国军炮兵指挥者的身份。

“华野独立炮兵纵队二团。”一个团参谋走近说道。

“不,我是说对面。”

“呃……好像是……”

张源对下属业务上的生疏很不满意,主动打断道:“独立炮兵第八团。”

“还真是他们,国军炮八团……”李虎巍单手托起下巴略有所思。

“什么国军,是蒋匪。”参谋这回反应不慢,及时出言纠正。

李虎巍很不满参谋的迂腐:“叫什么不重要了,他们的团指挥官是谁?”

张源轻轻摇头:“我只知道他们师以上军官的姓名。”

李虎巍将步枪递给马兰:“等太阳一落山,我摸到对面会一会这位炮八团团长,你替我管着枪就行。”

她一听便不乐意了,嘟嘴道:“怎么?师傅要开除徒儿了?”

“潜入任务只能单干,两个人目标太大了。”

两人自顾自商议,身旁的团部工作人员都在暗自嘀咕,张源忍不住插话道:“为了接近那些该死的大炮,团里至少赔进去一个侦察排。”

“如果我不走这一趟,你的侦察排就真的白死了。”他在“郑金刚”面前都不曾犯怵,何况一个团长。

话不投机半句多,李虎巍也不朝张源打句招呼,直接朝团部门外走。

“普普通通一个小战士,啥职务也没有,敢这么牛?”团参谋很是纳闷。

张源见过的好兵成千上万,这股唯我独强的架势,他是头一个碰到。

关于李虎巍的战斗事迹,从大别山到哭山,从豫东战场到小黄村遭遇战,他初听之时总觉得有所夸大。

军人的心脏与心脏之间,连通着一根无形的神经通道。

与传说中的战斗英雄对过话之后,张源开始相信那些奇迹货真价实。

“请等一等!”张源不计较上下级礼仪,郑重承诺道:“行动开始以后,我给你提供火力掩护。记住,总攻时间是明天凌晨五点整。”

文质彬彬的团长扶了扶眼镜,话里透出前所未有的真诚。

谁都知道解放军正面攻击部队弹药消耗惊人,整团为单兵提供火力掩护绝对是例外中的例外了。

李虎巍扭头说道:“谢谢71团的同志,如果顺利拿下炮八团,会用三颗绿色信号弹通知你们。”

张源含笑应允:“三颗,绿色,好的,我会等。”

“张团,你真的信他?”待李虎巍离去,参谋终于道出疑惑。

“你看不出来吗?他是个能创造奇迹的人。”张源说这话时,像是个预言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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