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3年2月25日,中国,滇西日占区,芒市。
平塚樱子手中握着一份报纸,蒋夫人在好莱坞发表演说时的照片印在最显眼的位置,现场三万余名听众热情高涨的一幕被摄影师的快门捕捉到了。这是重庆出版的《中央日报》头版,在日占区严禁发售,持有者、翻看者皆以通敌论处,她也是通过特殊渠道才弄到手的。
自从在“芒市一号”落脚为家,一向对情报灵敏的冯绍唐感觉自己成了一只“老聋瞎”,厨房里收听不到电台,芒市街头净是日本人的眼线,别说情报了,就是公开的新闻也很难获取到。
冯绍唐将报纸读了不下十遍,切菜的手像是上足了发条,咚咚咚的停不下来,案板上的青菜被斩得七零八落。
“行了,别表现的太过分。中美联手固然是好事,但距我们太远,那个女人的决定才至为关键。”樱子夫人将报纸小心收好,嘴中又提到了“那个女人”。
冯绍唐放下菜刀,轻轻叹道:“她还下不了决心,毕竟算是平塚的学生,弑师不详啊。”
樱子夫人很不以为然:“你该让她再去见见于少尉。”
冯绍唐闷声不语,慢步踱到水缸边上,用半边葫芦舀起一瓢清水,手停在半空没了下文。他脑子里有无数种怪声在作响,有爆炸声、山崩地裂声、奔走呼嚎声……
“那场矿难,她没了父母,毕竟是军统所为……”他内心着实可怜素丽一家的遭遇。
“你无需自责,日本人不是开矿,那叫抢劫。井下条件的恶劣程度可以想见,即便‘圣徒’不出手炸那一下,出大事故也是迟早的事。”樱子夫人理了理一头云鬓,若无其事的说道。
冯绍唐暗自猜测,这女子昔年在天津做卖唱女时,必定温柔良善,否则那宁公子也不可能对她如此钟情。看来同平塚相处的这些年,她也磨练出了一颗极端冷酷的心。
“素丽的事情,你不用太过操心。虽没能说服她行刺平塚,但这丫头也没有向日本人告发我。相反,她还吐露了不少缅人的内情……”冯绍唐将接头情况对她大致交代一番。
樱子夫人嘻嘻笑了两声,恢复了几分年轻时的烂漫:“那就是很有希望了,德钦素丽是平塚在日本一手**教训出来的,她在“芒市一号”有自由出入的权利。这场旧情人之间的约会,就由我来安排罢。”
几日之后,于帅的高级囚室里来了一位神秘访客。来人戴着斗笠,面纱遮住容颜,走步轻盈如风。她轻轻推开雕花木门,一股茶香扑鼻沁脾。
于帅仍是背着手,另一手掌中托着青花瓷的碗盖。她对他的第一印象就是:于少尉明显胖了。
好茶好饭养着,又无需跋山涉水,对于一名青壮男子而言,正是长膘添肉的好时节。好在这种肥胖并不过分,养尊处优中的于帅仍是那般风度翩翩。
“于少尉。”清脆的女声将他从迷茫中唤醒。
于帅徐徐转过身来,时隔半年重见德钦素丽的面,他眉毛两侧的肌肉轻轻抽搐,心跳莫名加大了油门,那个给予他此生莫大羞辱,将他绑缚到敌营的女人,终究还是来了。
“我原来还在好生担心你,白面小生吃不得苦,还好,他们没多为难你。”德钦素丽放轻手脚走近他身边,气质与假扮沐雨昕时已大相异趣。
于帅慢慢放下茶碗,其实手指一直气得发抖,在英国多年养成的绅士作派让他在异性面前克制住了怒火,装作漫不经心的一问:“这里的日本人,都把你视作同类了吗?”
“你看看你,半年不见,脾气见长。”她莞尔一笑,端起茶壶替他将茶碗重新斟满,“你可是吻过我的男人,不念旧情吗?”
“你若是来羞辱我的,就请早些离开吧。我于某人轻敌大意,误把你当作受难同胞。不过,下次再遇见真同胞,我仍会不吝相救的。至于你这样的缅奸……”于帅将碗中茶汁朝茶渣筒中一倒,重重将碗搁下。
“羞辱你?那是在浪费时间,我是劝你早些识时务,认清大势,别强作末路英雄。”她紧挨着于帅坐下,口中念着策反的说词,指尖却搭在了他的大腿面上。
他本能的将腿挪开,德钦素丽却不依不饶,追着他的腿又勾又划。于帅不多时便反应过来,那并不是她在引诱拨撩他,指尖一点,一短划,一长划,那竟是摩斯电码!
“你的杜长官,还有那支号称中国精锐的第五军,已经全军覆亡在茫茫野人山了。”她嘴上说着明语,指尖划出的是:“杜聿明所部已安全脱险,勿挂念。此处有窃听器,你我这般交流便好。”
他心中砰砰不止,侧目凝视自己天天欲杀之后快的女缅奸,这丫头的眼珠又恢复了沐雨昕的纯洁透明。
于帅将指尖也搭在了她腿上,素丽穿着黑纱长裙,半透明的薄纱让健美的腿肌若隐若现。
“日本人迟早是要败的,这才是大势。”他振振有词,指尖却划出:“你到底站在哪一边?哪句话才是真的?”
她轻轻哼了一声:“交通线已经断绝,战争资源耗尽,你们拖不到美国人来救的那天了。”手指接着划出:“请原谅我的过去,此刻,日本人是我家族的仇人。蒋夫人正在访美,战局或将逆转。”
“蕞尔小国,蛇口吞象,不自量力!”他口中骂着,指尖写出:“也请你原谅,你留给我的伤口尚未愈合,想要重新建立信任,太难了。”
“先不谈这些了,对此处的伙食还满意吗?”她嘴上转移了话题,指尖划出关键一句:“芒市一号除了我,还有与你同一战线的的人,每天送饭来茶饭的那位缅人打扮的老人,我已猜出他是你方谍报人员。”
于帅闻后不由一惊,立即回想那位送饭老人德茆的模样,外表低贱如蝼蚁,干瘪的肚皮里不会多藏一句话,可断然想不到竟是国内派来的谍报人员。
“日本人把我喂得如同猪圈里的畜物,不就是为了消磨意志吗?”他用指尖回答素丽:“不可否认,你透露的这条情报稍稍打动了我。”
“别不识抬举,我可以随时请求平塚大佐处决你!”素丽用手指说道:“你可以通过这种方式与他对话,但千万别发出声来,平塚对有节奏的声音是十分敏感的。”
她徐徐起身,摆出冷酷的语调掷向于帅:“留给你的好日子已经不多了,于少尉。除了与皇军合作,你没有第二条路可选。”
从德钦素丽走出房间开始,于帅丧失已久的精神一下回归了身体。祖国没有忘记自己,还派了谍报特工深入虎穴,德钦素丽发生了如此之大的转变,说不定也是这位谍报人员所为。
当晚,于帅辗转难眠,脑中不时闪现德钦素丽的音容。自从在缅东相遇,他就对这个女孩生出好感来,在茅邦竹楼中的那一吻,他是用了心的,谁想对方却是用了药。
从被俘开始,他便足足恨她到今日。这次挫折,让于帅对他人,尤其是对异性抱有深深的警惕。无论德钦素丽是否真心想脱离日本人的控制,脑中的编码规则切不可轻易予人。
与冯绍唐一样,平塚秀行也将那份《中央日报》头版读得烂熟,让他难以置信的是,中国委员长夫人的身侧居然立着绫小姐,还出现在敌人美国的心脏地带。
“绫小姐就是为大东亚圣战而生的,我敢肯定,她的目标是那个光头委员长。只要此人一死,枝那人必将陷入争权内斗,各派强人会迫切寻求与帝国议和。如此,深陷泥潭的百万大军就能抽身投入太平洋战场,枝那拥有巨大的自然和人口资源,足以让帝国在保住现有战果的前提下结束与美国的战争。”松平家的女人越说越兴奋,语速像是开机关枪,身子几乎就要走出那道掩人耳目的屏风。
”差不多在二十年前,帝国尝试过类似的行动,皇姑屯炸死了张作霖,但满洲并没有发生变乱,依旧掌握在张氏后人手里,一直坚持到1931年为止。“平塚立即举出反例。
”今日非彼时。张作霖有明确的政治遗产继承人,但蒋没有,他的几个儿子还远未建立起足够的权威,国内各派军阀深怀异心,别忘了还有红党分子。“女人躲回屏风背后继续与他辩论。
“这些话题太遥远了,我在担心弗林君。他消失已有半年了,侦察部队搜索过那片区域,无法确定他的死活。”平塚提到失踪的弗林时总会忧心不已。
“那颗棋子的存在与否已经不重要了,神谷家本就怀罪在逃,他们的后人不被灭族,为北条家侍奉赎罪是理所应当的。就算是死了,也不值得同情半分。”女人提到了往事,让平塚不得不暂时闭嘴。
“藤田君的效率非常之高,在浩如汪洋的原始森林里找一个人,出动大部队搜索都未必能办到。当年北条家老爷的养育的种子,终于到了开花结果的时候。”松平家的女人提到藤田,不由面露得意之色。
“我们……这可是在帮助敌人,说是叛国也不为过。”对于“绫小姐”是否仍旧忠于日本,平塚尚未完全打消疑虑。
“就让枝那人先高兴一段时间吧,很快他们就笑不出来了。”
“上次没能全歼杜聿明的第五军,寺内大将很不满意。据说,英国人在印度建立了军事训练基地,那些逃到印度的枝那人接受美国人的武器和训练,今后会是帝国的心头大患!”
“这一切都是值得的。这场大东亚圣战,以日本的国力,你真以为赢得了吗?不出奇招险招,纯粹较量国力,帝国没有胜算。”女人突然说出如此大逆不道的话来,让平塚很是惊讶。
对于战争前景,有过海外经历的平塚当然心知肚明。三个月前,日本联合舰队折戟中途岛,开战以来好不容易积累的优势荡然无存。除去那些笃信“精神决胜”的皇道派狂热军人,任何没有发疯的日本人都能猜到结局。这场战争最好的收场,大概就是不失颜面地与美国议和了。
“夫君,德钦素丽来了。”樱子夫人在门外很有礼貌地禀报。
平塚嗯了一声,悄悄对松平家的女人说道:“请您先回避吧。”
少顷,德钦素丽获准走进平塚的密室,那种令人不快的压抑感立即扣在心坎上。她努力保持镇定,平塚是微表情专家,撒谎欺骗在他这里行不通。
“你见过于少尉了,他可是你亲自请来的客人,不要怠慢。”
“学生明白。”
“对了,矿难一事我已听说,还请节哀顺便。这件事情,确实是日本方面管理疏忽。抚恤款都落实好了吗?”他话里安慰,实为试探。
“这是天灾,怨不得任何人。帝国对我家的恩惠,素丽不敢忘记。”她低眉垂泪,做出感恩的模样。
平塚盯着她的眼睛足有十多分钟,密室内飘浮着异样的空气,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将目光集中于某个人身上如此之久。
“那就好,不枉帝国栽培你一场,”平塚率先化解了紧张凝重的气氛,“于少尉在我这里住了多月,也尽了地主之宜。怎奈他油盐不进,不肯为我所用。这张牌怎么打,你说说看。”
她早已想好了说辞,却故意装出思虑不成熟的样子来:“他父亲于成训是枝那军政要员,军阶……好像是个少将吧,掌管着军需要务。我们或可利用这一软肋,逼迫于成训为皇军服务。”
“你以为枝那情报机关是吃素的么?他们就不会想到这一点吗?”平塚立即摇头否决了她的设想。
“那……学生不解。”
“于帅是家中独子,此番被俘,其父于成训少将出于避嫌,肯定是没法在重庆立足了。现在最要紧的,就是争取将他和夫人保护到南京汪精卫那里。于帅是个孝子,不会忤逆父亲,这样的通讯人才自然能为我所用了。”
“啊,那样最好。”
“如此,就只缺一位说客了,你中国话说得如同母语,又非日本人,我思来想去,还是你去合适。”
平塚赋予的使命,让素丽心跳怦怦,这是拯救于帅脱出魔窟的绝好机会。
“学生定当不辱使命。”她决定顺水推舟,好好利用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这个人,你要特别留意,”平塚取出一幅照片来,那是放大了的林玄的正面照,“此人是军统中的厉害人物,虽是女流,却带领一支小队救出了杜聿明。”
“啊,林玄少校……”素丽一眼就认了出来。
“是的,你们打过交道。她现在已是军统中校了,你的身份在她眼里是透明的,记得把自己掩藏好。”平塚最后一次叮嘱了学生。
素丽又问:“老师,万一于成训夫妇不从,我该如何逼迫他们就范?”
平塚笑道:“这个问题我早已思考过,你随我来吧。”
大佐带着学生,一步步走到关押人犯的地牢。身为“芒市一号”的首脑,他极少涉足此处,让那些狱卒看守们大为惊惶。
平塚不用正眼看他们,径直走到于帅的囚室门前。
“于少尉,入住小楼有半年了吧,我们还是第一回见面。鄙人平塚秀行,掌握着这里的一砖一瓦。听说,阁下对脑中机密守口如瓶。我一向尊重硬骨头的敌人,也看不起泛用严刑的同僚。”平塚在八仙桌边坐下,素丽规规矩矩守在门外。
于帅冷笑着骂道:“有话就直说,放什么文诌诌的雅屁。”
平塚眉头微皱:”这间雅室,我是按照中华文化风格修葺的,据说住久了能够陶冶性情。现在看来,于少尉很没有中华的风雅。“
“哈哈,你懂个屁的中华!惜友情,仇敌忾,逢敌亮剑,这才叫中华!”于帅很想用茶杯砸破他脑袋,可惜手头没有家伙。
平塚舒开皱眉,故作亲切道:“说到中华美德,当以孝为首。据说令尊因阁下被俘一事,出于避嫌丢了官位,眼下已是朝不保夕。我有意请他到芒市来劝一劝于少尉,同时也为南京的汪先生举荐人才。”
“别做梦了。家父深知礼义廉耻,断不可能为虎作怅!”听到平塚将目标定于他家人,于帅心里很不踏实。
“正是正是。若没有一件信物,如何能证明在下求贤的诚意,所以,想借于少尉身上一物,示予于成训少将。”
于帅闻之大笑:“哈哈!你想要什么?除了大头和小头,其他零件你尽可拿去。”
平塚赞许地点点头:“放心,阁下的人头我是不要的,头毁了,便什么都没了。知道于少尉是大户人家的公子,不会吝惜身体发肤。不过,平塚不喜腥红,对人血过敏。来吧素丽小姐,你们二位也是熟人了,这种事还让熟人来办比较妥贴。”
听说要切下于帅一根食指,素丽心头滴血,脸色苍白,从平塚掌中取走一柄切指刀。这种刑具,其实是中间有圆形空洞的袖珍铡刀。
“区区一根指头,尽管来取,无需客气。”他大大方方伸出左手去。
两人目光相对,素丽眼皮有节奏地眨了几下,送出的讯息是:“忍一时之痛,我去找救兵。”
于帅畅然大笑,痛痛快快将食指捅进圆孔:“平塚,你最好将于某人十指都砍了去,好让家父死了心……”
他只骂出半句,素丽用尽力气狠狠按下机关,撕心裂肺的惨叫穿透地牢,一直传进辅楼厨房。
“她就要走了,带走于少尉身体的一部分,你应该能猜到平塚想要做什么。”那一声断指惨呼,反而让樱子夫人面露欣喜。
“她会做出自己的抉择,用最恰当的方式把于少尉救出这处魔窟。”冯绍唐继续切着菜,刀口齐整,这半年来,他厨艺算是猛进突飞。
“冯少校,这些天我总感觉心里不踏实,从现在开始,我们暂时不要联络了。再见面时,就是决胜时刻。”樱子夫人淡淡地说完,便消失在阴影重重的过道里。
次日清早,德钦素丽怀揣那只裹有人指的蓝布包,以一身景颇族少女打扮掩人耳目,启程前往重庆。在邻近集市的桥头,她最后一次见到坐在黄鱼车上的德茆。
“德茆,我要出趟远门,你该给我一件信物,方便在那边办事。”她说的是中国话。
冯绍唐没再继续装蒜,从怀中摸出那块唯一能证明身份的腕表,银质表带早已不见了。他打开表盘,取出一块轻薄的铁片:“回来之后,记得还我。”
素丽走后没多久,藏在平塚密室屏风背后的女人又在痴痴发笑:”瞧瞧你身边这条狗,养不熟啊。“
”你也看出来了?“
”我眼又不瞎,她脸上装得若无其事,其实没有一句真话。“
”那不是正合你意吗?“
“为了计划能成功,冒这个险是值得的。我会让藤田君盯住她,必要时会与小姐直接对上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