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0年2月3日,云南保山,解放军某军工厂。
提前结束节日休假,徐白火速恢复到工作时的节奏。
把行李安顿好的第二天,他就投入了生产线,然后钻进研究室。
厂里的技术员们早就摸透了徐厂长的脾性,离开机器和图纸哪怕一天,肯定得浑身难受。
将弟妹允希安排定当,徐白又带着小狸仙熟悉厂里的出纳岗位。
做会计的是一位早年参加革.命的老大姐,很敏锐地闻到小狸仙身上旧日沾染的风月气质,心里不停嘀咕,徐厂长正正派派的技术军人,咋会弄这么个女人进厂上班。
来保山之前,李念兰再度对允希交代了“任务”,一定要把老白和小狸仙撮合成夫妻。
允希打心眼里不愿意,但又犟不过丈夫的念头,只好勉为其难。
自以为将一切布置妥当,徐白检查完生产流水线之后,再一次和技术员们碰头开会。
“传统火炮发射过程中,火药在膛底燃烧,依靠弹底压力推动弹丸,由于燃气分子存在惯性,形成弹后压力梯度,理论上存在初速极限……”徐白支起小黑板,用粉笔刷刷地写上公式。
小万里的书桌也摆在研究室里,大人们讨论武器研发,孩子则忙于作业。
其实,学校安排的寒假作业,他早就提前几周完成了,不过小学四年级的他,正在钻研初中阶段数学。
“分子量大的火药燃气加速弹丸时,火药燃气有相当一部分能量是用来加速火药燃气本身,从而相应减少了加速弹丸的能量……”一名技术员根据徐白的公式,提出了自己的意见。
另一位技术员提议:“可不可以采用轻质工质,比如惰性气体来推动弹丸,形成高初速。”
徐白朝他翘了大拇指:“我同意,用压缩的氢气或者氦气注入高压气室,通过释放机构,将弹丸推出发射管。这种有别于传统的击发方式,对炮管的磨损几乎可以忽略不计,有效提升炮兵的作战效率,同时降低了作战成本。”
小万里冷不防抬头吐嘈说,这不是民间打鸟用的气枪嘛。
孩子的比喻引起大人们的哄堂大笑,徐白很欣赏小万里的发散型思维,投去赞许的目光。
“父子”俩的目光一俟相遇,孩子立即将眼皮低垂下去,假装在写作业。
小万里闪烁游移的目光,让徐白直感到心疼。
他又有什么资格去责怪孩子的心结,成年人之间的战争,凭什么要让孩子来背负痛苦。
想这到里,他起身从柜子里取出一瓶桔子汁来,插好吸管,轻轻放在孩子面前。
小万里目光停在橙黄的玻璃瓶身上,嘴唇动了动,却没有去碰那吸管。
当天下午,会计大姐带着小狸仙去县里的储蓄所熟悉业务,厂里的保卫干事充当她们的“护花使者”。
厂址在深山,幽径云路,不通公交,走到县城,来回将近四个小时的脚程。
说来也奇怪,从郑州到首都,再从首都到腾冲,她斜向穿越了中国,走得脚底血泡也不觉得累。
可是这四个小时,小狸仙却走得无比艰难。
她行了上万里的路来投奔李念兰,却被草草扔给徐白那个半老头子。
就像是沙漠里苦苦追寻绿洲的求生者,历尽艰辛却只找到干枯的泉眼。
宋允希,这个霸占了念兰哥哥的女人,得了便宜还要卖乖,劝自己委身嫁予带着“拖油瓶”的老男人。
越走越累,越想越气,不知不觉间,她与会计大姐,还有保卫干事之间的身距拉开了百多米。
大姐不得不停下,叉着腰等她走近,脸上自然难看:“你个小同志,我可要好好说道说道了,浑身上下,从骨头到皮肉,半点革.命精神也没体现出来,照你这个走法,到明天早上,事也办不成呐。别以为是厂长介绍进来的人,我就不敢说你。”
保卫干事是个退伍老兵,生性沉默寡言,右手插在裤兜里,皮肤时刻粘在手枪握把上。
小狸仙自幼受宠,师父常先生多半也是惯着她,哪受过这般指责,眼眶一红,没好气地顶嘴:“厂里就该配辆自行车的嘛,靠两条肉腿,要跑死个人啦。”
“自行车?攒了工资自个儿买去呀,先把轮子钱赚出来。噢对,没有自行车票,有钱你也买不着。”会计大姐人不坏,但嘴上从不饶人。
大姐说的是实话,计划经济,一切凭票证说话,金钱在那个年代绝不是万能的。
小狸仙心中有气,大姐的气也鼓着呢。
在她看来,两人之间虽没有师徒名份,但女儿辈的小狸仙其实就是来学生意的,当然要放低姿态,拿出学徒的诚意来。
“你去吧,我走不动了,回厂里睡觉去。”小狸仙突然生出怠工的打算。
“你在说啥?这才第一天上班呐!”大姐身体不太好,面红耳赤,血压飙升。
“师徒”俩正在山道上怄气,山脚下倒是传来稀稀拉拉的脚步声。
会计大姐的敌情意识很强,她的黑挎包里藏着现金,数额虽然不大,但每分每厘都人民群众的血汗财产。
保卫干事轻轻干咳一嗓:“我去看看。”
远远望过去,来人像是一伙饥饿的流民,沿着滇缅公路乞食。
作为老兵,保卫干事很快觉出苗头不对。
全国闹粮荒,但云南的境况还不算糟糕,基本看不到沿街乞讨的流民。
再说,这伙人并非饿得前胸贴后背,走路也不带喘。他们裤腿卷到膝弯,从小腿肌肉来看,线条流畅,显然是训练有素的一伙人。
保卫干事掏出手枪,果断上好了膛,正待厉声问话,脑后却突然顶上了一支枪管。
无声的枪手埋伏在路侧草丛多时,将气息压得似有似无,居然骗过了身经百战的老兵。
会计大姐瞧见事情不妙,只当对方是来劫财的,急忙把挎包塞到小狸仙手里:“快跑,通知厂里警戒,这里由我来应付。”
保卫干事心知肚明,从对方的身手判断,不像是只图财的小蟊贼。他不愿束手就擒,猛得蹲下身姿,朝背后来了个扫堂腿。
只一瞬间,他瞧清了枪手的身形,不超过1米6的个头,粗矮墩实,像一块黑黝黝的下马石。
枪手似乎早有准备,用扎实的下盘硬吃了这一腿,身姿纹丝不动,消声手枪只响了一下,保卫干事额头中弹,倒在山路上气绝身亡。
小狸仙在上甘岭也是见惯了死人的,但从未与凶悍的杀手如此近距离面对面,两腿吓得发麻,半步也挪不动。
会计大姐在抗战时期间,曾为新四军管过账房,看够了战场上的大风大浪,敌人说开枪就开枪,保卫干事命丧当场,她却依然保持镇静。
黑矮个子一开枪,山下那帮“饥民”呼拉一下,将两个厂里的女职工包围起来。
“包里的钱,一共1836块3角8分。”会计大姐不想人财两失,祈祷这伙强盗只谋财、不害命,那样的话,她还有机会报警求助。
“我叫马雷,换在以前的话,可以喊您一声同志……”黑矮个子不想给自己留后路,直接报上了真名。
大姐听到敌人自报家门,立即明白了自己的命运。
马雷夺过挎包,看也不看一眼,一甩胳膊扔进了崖底。
“在下……不求财,只是问个道。前面岔路多,哥几个,不想在天黑之前迷了路。”马雷用舌头卷着嘴里的肉渣渣,手指间又将枪管前端的消声器拧了拧。www.kanδhu五.lá
大姐紧抿干裂的嘴唇,目光投向苍松翠柏。
“不说么?没有关系,这里不是还有一位年轻的小同志嘛。”马雷目光一瞥,落在瑟瑟发抖的小狸仙身上。
大姐转过怒目,狠狠盯住小狸仙:“你要是敢对敌人吐露半个字,老娘做鬼也不放过你!”
马雷没多废话,扳机一扣,子弹掀掉了大姐的天灵盖,血糊糊的尸体飞进草丛里。
“水仙花儿似的婀娜身段……不输天仙的白净脸蛋……骨子里透出来的酥麻媚劲儿……”马雷几乎是将眼珠子贴在她身子上,通体游走了一遍,“我改主意了,这丫头要留着,人间尤物哇。”
小狸仙早就魂飞魄散,当年在上甘岭,毕竟和敌人隔了一层山,身周还有李念兰和一众志愿军战士。零距离的接敌体验,岂是她一个小女子能应付过来的?
“你们想要……进厂做啥?”既然对方不急于要她的命,小狸仙停止了哆嗦,勉强问出一句囫囵话来。
马雷嘿嘿干笑两声:“我瞧你嘛,也不像是红党中人,就是个讨口闲饭吃的丫头片子。在下呢,与红党分子有些过结,就想寻寻他们的晦气。那座厂子我也听说了,西南几省的大厂,最紧要的所在。只求姑娘带个路,美人,尤其是听话的美人,我是从来舍不得动手的。”
小狸仙被绝了退路,眼下的选择只有两条分岔,当烈士,或者苟活在世上。
烈士的待遇是住进陵园,供后人瞻仰。
一旦做了烈士,今生今世再也见不着念兰哥哥了。
就在刚才,会计大姐和保卫干事都成了烈士。陵园里的那块石碑,比得上现世的快活?Κánδんu5.ζá
反过来思考,要是在人间继续苟着,人生总有无限种可能。
她在脑中将厂里的熟人们捋了一遍,徐白,还有宋允希,无论死了哪个,对她接近李念兰总是有帮助的。
“有一个条件,答应我,求替你们带路。”她心一横,跟着一黑。
“他娘的,骚娘们儿还敢跟咱们谈斤论两?”有匪兵开始不耐烦。
马雷制止了手下人的狂躁:“说,既然是交易,讨价还价是天经地义。”
“替我保密……千万不要让念兰哥哥知道是我带的路。”她红着脸,像个怀春少女那样撒了个“小谎”。
“念兰?李念兰?”马雷的瞳孔瞬间放大,面部肌肉跟着绷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