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之下,宋允希像坐化老尼那样,静静等待死亡的降临,弗林的子弹钻进了她的腹腔。
她感到自己有愧佛祖,与生相伴的佛珠四散零落。
佛珠有来历,曾是一位高僧的法器,据说斗败过恶鬼,后来转赠于她的父亲。
年幼的宋允希当然明白,斗鬼只是传说,因为持有佛珠的父亲没能逃过日本鬼子的屠刀。
成年之后,她请来懂得造军火的匠人,制成一颗黑铁空心的佛珠,打磨得光亮,外形酷似黑檀木,中间却装填了炸药。
这颗具有杀伤力的佛之眼,被她编进了深红色的珠串,显得突兀惹眼。
佛法只能感化人心,而斗鬼必须倚仗化学物质的爆燃。
那个西洋人模样的敌人,还有他身后的女人,多半是大楼布下爆炸陷阱的原凶。
可怜啊,与大楼一起灰飞烟灭的战友,还有那个叫李念兰的男人。
她对于他,是说不清的怜悯,或是怜爱。
所有女人都逃不脱母性,当那个在古土里奄奄一息的男人卧在她膝间的时候,这宿命就已然注定了。
佛祖啊,弟子罪孽深重,愿以一命,换他一命……
宋允希徒劳地祷告着,她感到身子越来越冷,能支撑意志不致溃散的,只是尚未念罢的那段经文。
眼前出现了手电光,让她一度疑心是佛光显灵。光源背后传来一股恶臭,像是排污管道中的秽物。
“我是死了么?好臭……地狱的味道吗?”宋允希勉强看清来人的轮廓,却不知自己重伤痛苦的表情全在李念兰眼中。
“你还在人间,大把好时光还在后头呢。”李念兰压住伤痛,温柔地安慰道。
北条绫疯狂中发出的第一颗子弹射中了他腰部,好在是小口径的手枪弹,一时性命无虞。
“老兵同志……你没事就好,可我是不成了。”宋允希无奈地苦笑,探了探腹部的伤口,她猜想那极有可能是一枚七九尖弹。
“不会的,佛祖护佑着你呢。“
“佛珠……我把牠们放哪了……啊,那些有灵性的珠子……都散开了。”
月光洒进坍塌的底层楼道,李念兰能看到那些反射出微弱光线的珠子。
能将信仰转化为最后的武器,这姑娘的骨子里是有多倔啊,倔到让不可一世的弗林在不起眼的小溪里翻了船。
“别着急,一颗都不会少。”他从宋允希身上翻出急救包,替她止住血流如注的伤口,再将散落的佛珠收纳在空急救包里,柔柔塞在手中。
“想不到……我的大英雄……居然心细如丝。”她笑得甜美,努力把伤痛压在他看不到的地方。
他岂会不知这丫头伤得有多重,792口径尖弹在人体内形成的空腔效应是极为恐怖的,她极可能熬不过今晚。
“我送你出城。”他欲伸手去背她。
“念兰……这人生最后且最美的时光,我不想……不想躺在手术台上等死……”宋允希突然握住他手,目露殷切,“和我……说说你的故事,我想听……”
李念兰不由分说,将她置在背上:“你要是死了,我的故事也结束了。”
“放我下来!”她嘤嘤地哭了,完全不像是个军人。
她感觉自己的命运与这城市一样,伤势垂危,命悬一线。
泥泞街道下敷设了大量地雷,为了自己一个将死之人,也许要牺牲掉李同志的性命。
可她无力挣脱,只能徒劳地感受他愈发沉重的步伐。
“你……其实不叫这个名字,对吗?”她终于说出在心里反复猜测揣摩的问题。
李念兰将她身子往上托了托,“嗯”了一声算是承认。
“念兰……念兰……我好羡慕那位马兰姑娘……能永远住在大英雄的心里……”说罢,她轻轻哼起了调子,一首李念兰从未听过的半岛民歌。
踏着歌声,他在暗夜中疾行了一个多小时,腰部伤口越崩越大,鲜血将裤管与脚踝粘在一起,双足几乎发不上力。
背上的女孩早已停止哼唱,娇小的身体变成越来越沉的铅块。
“喂,你可别睡过去了呀,闭上眼就醒不过来了!”他侧过脸来呼唤毫无生机的宋允希,自然得不到任何回应。
这场与死神的赛跑,纵然没有胜算,也绝不肯撒手。
那一刻,马兰的魂儿似乎回到了宋允希的身上。
当第一缕晨曦射进瞳孔,他终于耗尽最后一丝气力,跌倒在北面出城的路上。
耳边又有了嘈杂人声,有东北爷们儿,还有山东大汉和河南小伙……周围拥来无数的人,他被七手八脚抬上了担架。
“可惜啊,这个人民军的女同志没救了,找个地方安葬吧。”一名卫生员蹲下身子,观察失去生命体征的宋允希。
“她要是死了,老子就崩了你偿命!”李念兰猛得睁开眼皮,险些从担架上翻脱下来,鹰爪似地抓牢那卫生员的胳膊。
稚气未脱的小卫生员如何经得起老兵的惊吓,顿时脸色煞白,比战场上猝然遇敌还紧张:“你……你……你这伤员,咋这么大劲咧?”
“放开他吧,这世上关心允希的,不止你一个。”一个宽厚的男声在头顶响起。
说话之人东北口音,北岛人民军高级军官的打扮,生得浓眉高准,刀削斧剁出的脸廓英气十足,与宋允希长相倒有几分近似。
李念兰缓缓松开手指:“你是?”
“宋允哲,人民军124团上校团长,允希是舍妹。”他的汉语明显比妹妹生硬,气质上更接近半岛人而非中國人。
他记得允希吐露过家世,直称自己是孤儿。
既然是孤儿,哪来的兄长?
志愿军顺利占领了空空如也的汗城,留下工兵部队排雷,先头部队又马不停蹄追击南撤的敌人。
李念兰和伤员们一道住进了部队医院,刚把腰部的子弹取出来,他便不顾医生的阻拦,心心念念要见到那个从地狱边缘救回来的女孩。
在抢救室门口,他见到了刚结束手术的宋允希,昏迷不醒,面无血色,浑身插满输液导管。
宋允哲上校手中攥着带血的子弹:“弹头是出来了,可还没过危险期,挺不挺得过就看今晚了。李同志,你也伤得不轻,该回去好好躺着。”
李念兰摸出那袋收集汇拢的佛珠,交到他手中:“我没事,小伤而已。她有佛祖保佑呢,会挺过这一关的。”
宋允哲摸出一颗珠子,捏在指间,点点头道:“允希现在是有牵挂的人了,求生的信念会大上许多。”
这番话让李念兰脸上一红,马兰的魂儿仍住在他心里,昨夜恶战时,那份感情应是投射到了宋允希身上。
“实施麻醉之前,她一直在念叨你的名字……舍妹的眼光不会错,你这一身战伤,配得上她的托付。”宋允哲自顾自地说着,像是为妹妹的终身大事做着谋划。
李念兰手足无措,结结巴巴说道:“可我……我……”
“马兰同志的事情我也听说了,人死不能复生,她在天堂也一定不愿见你痛苦孑然一生吧。”
与宋家兄妹不过萍水相逢,兄长的过度热情让李念兰一时无法适应。
宋允哲犹豫片刻,吱唔着说道:“其实……舍妹一直热爱中國,受命加入北岛军籍,只是革命需要,战争结束之后若有可能,希望你能带她回到中國生活。”
“你在说什么?”
“这种感情,你可能无法理解。我们这些在中國投身革命的半岛族人,被一纸军令更改了国籍。军装的制式换了,但对祖国的认同却一点没变。”
李念兰感动于这份爱国的执着心,但他并没有察觉到宋允哲眼中闪过的一丝忧虑。
此刻的社会主义兄弟协手御敌,背后还有苏联老大哥鼎力相助,可谓亲如一家。
但国与国毕竟有着分明的界限,他们这群向往中华的北岛军人,在未来的新国家里,又将扮演何种尴尬的角色呢?
对李念兰来说,马兰尸骨未寒,让他短时间内接纳一份新感情,一时之间确也难以接受。
“对了,你们在城中遭遇了什么样的敌人?”宋允哲瞧出他的尴尬,便将话题转回到战事上。
“我的半生之敌……”他回想起弗林最后中弹倒地的瞬间,以及北条绫仇恨嗜血的目光。
他的子弹分明是击穿了目标的肺部,但弗林那家伙命硬得很,不见尸首,他不安心。
听罢介绍,宋允哲眉间舒展开来:“听起来确实是个难缠的对手,不过我的手下在城南有了发现,你该过来看看。”
两人一前一后来到太平间,停尸车上置着一具白布蒙住的死尸。
“有些骇人,你最好有思想准备。”宋允哲说完将白布揭开,一具无头男尸赫然在目。
死者身形俊拔,白皙的欧洲人皮肤,右手缺了一根手指,胸口干涸的血洞像是一眼叫人绝望的枯井。
可以肯定是弗林的尸身了,那颗帅气的头颅哪去了呢?
“没错,是他,曾经的六翼伯爵,阿尔伯特弗林。”李念兰确认了老对手的死亡,那些死于恶魔枪下的亡魂,终究能得以安息了。
听说弗林的诸般之恶后,宋允哲满脸嫌恶:“此人作恶太深,连全尸都不能留下,也算是报应。”
“不,”李念兰轻轻摇头,“他是北条家的仆人,从身体到思想全是北条家的财产,北条绫作为家主,大概是取走了家奴的头颅。”
“你须得小心,她取走头颅,自然是把你当作复仇目标。想不到李同志的身世如此传奇,还结下这么一段孽缘,这辈子怕是要不死不休了。”宋允哲禁不住摇头叹息。
当夜,宋允希体温出现异常,再度被推进抢救室。
两个大男人一起将佛珠重新串联编好,挂在抢救室的门把手上。
“她从没提起过你,还自称孤儿。”李念兰觉察出这对兄妹关系似乎很糟糕。
宋允哲满脸愧疚地解释道:“当年我自作主张参加东北抗联,亲手击毙了长春的日军宪兵大队长,连累家父家母横遭报复遇害……舍妹虽然理解我的决定,心结却永久种下了,所以从不对外人提及我这个不成器的大哥。”
两人正在絮话时,医院外突然防空警报大作,来自美国海军“福吉谷”号航空母舰的舰载战斗轰炸机编队,飞临汗城上空,对城内和城市周边的志愿军和人民军实施大规模空袭。
中、苏志愿飞行员驾机起飞拦截,但装备喷气式发动机的f9f面对苏式雅克-9具有无可比拟的优势,四门20毫米机炮来回扫荡满目疮痍的城区。
美国飞机虽没有直接轰炸医院,却将附近的发电设备尽数炸毁,急救室的灯光瞬间熄灭了。
两人破门冲进室内时,现场已是一片混乱。
“病人需要输血!”无论中國还是半岛的医生们,都在用各自的语言大叫大嚷。
“来不及适配血型了,用我的吧,我和允希是一样的血型。”李念兰伸出右手胳膊。
有人点起了蜡烛,微弱烛光下,躺在手术台上的允希像是沉睡的公主。
宋允哲听出他语气的决绝,立即阻止道:“你新伤未愈,身体受不住的。”
“你们还在等什么?”李念兰压根没理会他,恶狠狠地将手臂递到护士面前。
“我是团长,没我的命令,都不许动手!”宋允哲目光变得坚硬锐利,恢复了一名军官的威严。
李念兰很不理解他的决定:“原来,你并不关心允希的死活。”
“你死她活,她亦不会快乐,更会记恨我一辈子。”宋允哲万分痛苦。
似乎是为了报复沃克将军的意外殉职,美军的轰炸比以往任何一次都猛烈,医院之外已浸没在火海焰涛之中,爆炸气浪震碎了所有的窗玻璃,天花板如蜕下的蛇皮,大块大块地脱落。
趁着所有人躲避坠落物,李念兰眼疾手快,找到抽血针筒,准确地扎进静脉,手法之熟练看呆了所有的医护人员。
新鲜血液点点滴滴注入允希虚弱不堪的身体,从未有过的平静感,像轻纱薄羽般将他徐徐托起。
北条绫那颗子弹造成的创伤开始发挥威力,周围的一切变得模糊起来,宋允哲在耳边的呼唤也愈来愈轻。
他最后一次看向昏迷之中的允希,期待她睁开那双能赐人以希望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