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7章山寨火并

呼呼山风钻进窗隙,将本就摇摇欲灭的蜡烛吹熄了数根,室内亮度陡然跌落,他们彼此瞧不清面目。

石砥沉默了许久,咬牙吞下刺骨悲痛,牙关节发出可怕的喀喀声:“舍弟是怎么死的?和小鬼子拼命战死的吗?”

愤懑与绝望再次充斥李虎巍的大脑,横飞的子弹和战友的鲜血,光天化日下的血腥一幕仿佛发生在昨天。

三言两语,他将那天发生在昆明街头的事情粗略相告。

李虎巍不愿过多细述,也是为了体谅石砥的情绪。

“舍弟报国心切,当年他立志从军,被我从征兵处一路赶来了出来,最后仍是被教导总队招收入伍。想不到首都沦陷之夜,满城火光,从此再无相见之日……国党……军统……无耻!”

李虎巍怕他情绪崩溃,上前扶住胳膊:“你们兄弟二人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为啥搞得形同陌路啊?我和石肠子相交也有三年功夫了,他从未提及长兄。”

“唉,千错万错,终归是我的大错……”石砥重新引燃烛火,回忆起亡弟的过往。

石氏一门,家学深厚,文武双全。弟弟有如椽好笔,哥哥也是军中秀才。

兄弟俩崇拜的偶像也出奇相似,岳武穆、史可法、文天祥……

石砥早年投笔从戎,在被视为“天之骄子”的国军教导总队当了上尉连长。

他与弟弟早有约定,兄从军,弟修文。

万想不到,石砀临时改变主意,撕掉了燕京大学的入学通知,换上英武绝仑的德式军装。

身为连长的哥哥想要阻止,却也来不及了。

入伍之后,石砥出于护弟之心,将石砀安排在自己连里,当宝贝似的看着养着,绝不容他冒半分的险。

弟弟石砀对于军事指挥极有悟性,常与哥哥因指挥上的瑕疵发生争执。

1937年南京保卫战打响,教导总队在紫金山阵地上重创来犯日军。

获得局部胜利之后,石砥不免麻痹大意,在选择夜间宿营地时没有妥善考虑防空因素。

石砀苦劝哥哥,却死活听不进去。

当晚,日军飞机空袭教导总队驻地,这支在陆战中杀得鬼子哭爹喊娘的精锐之师在航弹轰炸下灰飞烟灭。

官兵侥幸未死者仓皇四散,石砥又羞又愧,在尸山血海中找不到弟弟。

突围出城后,他随难民一路西行,与部队彻底失联。

石砥痛恨国府腐败,又不甘隐居山林,便想在河南一带组织游击战,却天不遂愿遇上了花园口决堤,又阴差阳错被窜山貂刘定所救。

出于报恩,他将一身军事技能授于予了刘定,两人结拜后上了哭山落草为寇。

“都因我刚愎自用,小胜骄狂,害死了几乎全连的弟兄。舍弟怨我恨我,也是应该。人总有一死,坠入黄泉之后,再向他赔罪吧。”

南京城破,数十万市民惨遭屠戮,那是石砥不愿去触碰的伤疤,却被不速而至的李虎巍血淋淋连皮带肉揭开。

李虎巍朝他伸过手去,殷切道:“大哥你莫伤心了,窜山貂带人今晚就要动手,咱们拼死杀出去,有朝一日才好替石肠子报仇呀!”

“石肠子、石肠子……真是巧了,从军之前,也有人这么给他起外号的……”石砥似乎仍在追忆弟弟的生平,他慢慢踱到窗边,晨风呼啸,兵事急迫。

不知不觉,两人聊了整晚。天际破晓,第一抹初阳映出哭山的样貌。

石垒之外刀枪如林,山寨中大约三分之二的人马围在大当家居所前,几个负责操控机枪的匪兵正在七手八脚布置机枪阵地。

石砥转过脸对李虎巍交待实情:“这是死地,石垒背后是悬崖,除了战死,没有别路可选。但是忠于我的那些弟兄,他们的命也有家有主……对了,窜山貂那小子是不是扯出了红旗?绣着五角星的那面红旗?”

“嗯,”李虎巍点点头,吐露了自己的身份,并将窜山貂所谓的“起义计划”相告。

石砥嘴角轻蔑:“是有一面红旗子,可他还有一面蓝旗子,两党相争,谁是赢家便是他要投的下家。可无论投谁,首先要除掉的便是我。你们红党的官,或是国党的官,他要当就想当大的。”

李虎巍很是不解:“石大哥你做人超然,要是想当官,就凭在教导总队的资历,现在至少是个师长了,他为何容不得你。”

石砥将手中书卷一掷,愤恨道:“我这逆徒为人狡诈歹毒,当初施救也是有所图谋。啸聚山林的初衷是为了打鬼子,小鬼子投降之后我便劝他散伙下山,造福乡里,自那时起他就起了杀心。”

李虎巍听罢猛捶大腿,追悔莫及:“唉,和我同来的马兰姐弟还在这小子手里,怕是凶多吉少!”

正在说话间,石垒外传来窜山貂的喊叫:“大哥赏个脸吧,兄弟给你演一出。”

“终于要摊牌了。”石砥在窗角露出一只眼来。

石垒前的空地上密密麻麻立着窜山貂的人马,牵线木偶似的听他发号施令。

队伍最前跪伏着五六个待受刑的人,折射寒光的铡刀早已就位。

石砥当然认得这些人,是他最忠心可靠的跟班。

“大哥,今日你我兄弟刀兵相见,这等喜事是要见见红的……动手!”

窜山貂面色一凛,第一颗人头跟绣球似的滚落下来。刽子手们麻利干练,两个人负责压肩按头,另一个则动手落刀。

石砥眼皮发跳,手指颤抖,却没有发狂失态。

连铡下三颗脑袋,仍不见大当家的动静,窜山貂有些按捺不住,朝刽子手们暴喝:“全给老子铡喽,用钝刀!”

生锈且有破口的铡刀被七手八脚抬到跟前,这是平日里用来铡稻草的农具。

誓不畏死的受刑者们终于露出恐惧的眼神。

刽子手用尽吃奶之力,才将下一颗脑袋勉强切下,骨渣子和碎肉沾在锈刃上。这惨状让刽子手都不自觉地皱起眉头。

暴力造就的恐惧是有边界的,一旦冲破,笼在恐惧中的人反而无所畏惧。

最末一个受刑者瞪着眼珠破口大骂:“窜山貂你个杂碎,老子做鬼也要咬死你丫的!”

“哼,嫌黄泉路长么?”窜山貂再度挥动下令铡人的手,眼睛却不自觉地朝身后一瞟,那是预先安排好的狙击手位置,山头枪法最好的邢老六蹲在那里老半天了。

一声撕心裂肺的痛嚎之后,不堪再用的铡刀只切断开了半段脖颈,窜山貂推开刽子手,抬脚狠跺刀背,终于将摇摇欲坠的头颅切下。

石砥怒不可遏,下意识地抬头。

这正是窜山貂算计好的套路,可石垒中抢先射出一发子弹。

蹲伏许久的邢老六只顾等候石砥大意露头,却不想窗户前面突然冒出一条枪。

对方几乎未加瞄准就扣了扳机,突如其来的变化让邢老六反应不及,当场送了性命,被贯穿的后脑处溅出一片血花来。

这一枪好比发令枪,让静伏在起跑线的匪兵们火力全开。

李虎巍瞬间按下石砥的脑袋,两挺马克沁机枪毫不吝惜子弹,冰雹似的弹头瞬间把窗户打得粉身碎骨,好在四下乱窜的跳弹没伤着人。

“这条畜牲!”侥幸躲过一劫的石砥拔出盒子炮,嘴里骂骂咧咧。

“你太冲动了,人家撑开了套等你钻呢。”李虎巍未经许可擅自取了石砥挂在墙上的老中正,麻利的拉栓退壳。

石砥面色难看,他不得不承认眼前此人是个使枪的好手,300多米的距离上几乎不需要长瞄。

“我欠你一条命。”石砥猫在窗台边缘,等待对方把弹链打完。

作为山寨老大,他太熟悉自己的山寨机枪手了。

这伙土匪距离专业枪手的水平还差得远,不论战场条件敌情状况,一律全连发,耗弹惊人,换弹时间又太长。

待枪声一歇,石砥闪到窗前啪啪两记甩枪,两个机枪手哎哟惨叫栽倒。

李虎巍也趁机操枪上弹,从光秃秃的窗口朝外打光一个弹匣。

中弹者致命伤全在眉心,不但机枪手尽数毙命,擎红旗的旗手也躺在地下脑浆乱流。

窜山貂身手敏捷找了个临时掩体捡了命,其余几百号人全部趴倒在地,大气不敢出。

“二当家的,对面枪放得太邪乎了,枪枪爆头,邢老六也栽了,姓石的也没这个本事吧。”一个小头目战战兢兢道,“难道是那个逃走的红党分子?他做掉了咱们两个弟兄,现在怕是投靠姓石的了。”

窜山貂拼命回忆那天靶场上的情景,斗大的瓦罐擦不到边,绝不可能是那个叫李虎巍的菜鸟。

“去瞧瞧马雷那小子是不是在偷懒,还有,看紧那个娘们儿……”他指尖戳住掌心,焦躁不安,对面一长一短两杆枪就压住了他们三四百号人,传扬出去脸都丢光了。

好在还有马雷这颗暗棋,胜算仍在自己手里。

“哼,乌合之众,不过是仗着人多罢了。”石砥吹了吹枪口,面露复仇快意。

室内烛台被打翻,可烛光倔强着不肯熄灭。

李虎巍坐在窗台之下,为中正步枪换上新弹匣。

枪龄快有二十年了,因为保养得当,手感顺滑,每一块枪机零件配合默契到了极致。

“用得还顺手不?从南京带出来的,跟着我一路吃苦受累。”石砥介绍着这枝枪的来历,“当初石肠子高中一毕业就要投军,我跑到新兵招录处,喝令他回家念书上大学,小家伙不听话,我就一杆子打翻了他,用的正是这杆枪的枪托。”

李虎巍听着听着陷入了他描绘的昔日情景,手抚枪托上的木纹,眼中温热,发自真心道:“石大哥,都怪我没能保护好石肠子,你放心,这回我一定保护你杀出重围!”

想不到,石砥却呵呵发出冷笑:“我石某人纵横疆场十数载,还轮不到一个后生来救命。”

说罢,他又朝窗外甩出三发短点射,将胆敢偷偷靠近的几个喽啰应声放倒。

趴在地下的窜山貂和喽啰们用各式短枪长枪盲目射击,石垒下层的射击孔也开火了,那是忠于石砥的手下在奋力抵抗。

枪声震彻整座哭山,晨雾和硝烟让圆顶石垒的轮廓变得模糊。

兄弟俩都是一个臭脾气!

对方的不领情让李虎巍暗自骂娘,但现在不是怄气的时候。

况且从当兵资历来看,人家当连长的时候,自个儿还跟着养父在林子里蹲守猎兽呢。

“要是能杀出去,今后有啥打算?”李虎巍边问边朝外开火,硝烟如帐,野外能见度已让双方的互射演变成盲射。

“先宰了那逆徒,然后下山,遇到军统中人,老子见一个杀一个!”激战中,石砥身上的书生气飞到九霄云外,已完全化身为铁石一般的军人。

“报仇不急于一时,咱们拉着队伍下山参加解放军吧……”

听完李虎巍的提议,石砥的面孔马上变得神情复杂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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