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号是一种神奇的乐器，虽然只能发出单调的音符，有时却比武器更加犀利。
一连的战士们踏着冲锋号的节奏，化作齐整的反击枪刺，人人惦记着杀敌立功，还有连长许诺的窖藏地瓜烧。
李虎巍被勒令呆在原地，文书用枪守着他。
戴眼镜的小文书因为过于紧张，不停吞咽口水。他怀疑眼前文质彬彬的知识分子是否有勇气朝自己开枪。
同样识文断字，这位仁兄显然没法和石家兄弟那种文武双全的人相提并论。
李虎巍为警卫营一连的战士们深深叹息，他知道李弥亲手带出来的第八军绝不是嫩茬，轻视这样的对手是要付出血的代价的。
见自己监视的对象长吁短叹，小文书的紧张情绪在不断升高，枯瘦白净的手捏住枪柄，断断续续道：“你……你不要想逃跑噢……我……我会开枪的……”
“现在逃跑还有意义吗？天塌下来谁能跑得了？”李虎巍侧过脸来，嘴角泛出苦笑。
文书当然不会拿这番话当真，解放军连战连捷，打得蒋匪军节节败退，革.命形势一片大好，眼前的小撮敌人不足为惧。
作为从事宣传工作的知识分子，连部文书是从宏观层面看待战争的。主席用兵如神，首长们运筹帷幄，天怎么可能塌下来呢。
但亲淋弹雨的一线士兵都明白，战役的胜利是以无数场战斗失利作为必要铺垫的，杀敌一千自损八百才是战争的常态。
文书很快就听不见连队冲锋的呐喊了，山坡棱线背后响起奇怪的枪声，很像是大块大块的帆布被连续撕开，单调且震撼，不给听众片刻的喘息。
“这……这是……什么声音？”文书说话结结巴巴，古怪的枪声带给他本能的恐惧感。
“通用机枪，MG42，最高效的杀人武器。”李虎巍忽视了对面的军人只是文职干部。他考虑更多的是，弗林手下的黑翼兵是否又杀到了。
这番话吓得文书原地一个卧倒，手指还不慎扣响了扳机，子弹擦着李虎巍的耳朵轮廓飞向空中。
“不会用枪的话，还是把它收起来吧。”李虎巍无暇冲他发火，很严肃地伸手索枪。
“哎。”文书爽快地主动缴枪，终于得以从噩梦般的监视任务里脱身，脸上紧张的表情反倒松驰几分。
“李同志……连长不会出事吧？”
“他们多半已经牺牲了。”
“怎么可能？那可是打过硬仗的警卫营，最好的部队呀。”
“因为对手超出了我们的想象。”
土坡对面的交战声归于平寂，解放军的喊杀和MG42机枪的嘶鸣都在空气中消融无形了。
在温盖特的训练营里，他见识过被盟军缴获的MG42，每分钟1200发的超高射速，让一切步兵枪械都显得黯淡无光。
“当听到‘撕布机’的声音，你唯一要做的事情，就是像驼鸟那样把脑袋埋进工事里，越深越好。”这是英军教官对他的忠告，“撕布机”则是MG42通用机枪的可怖绰号。
现在看来，弗林完全是按照希特勒党卫军精锐部队的装备水准组建了他的黑翼小队，在训练强度上则胜之百倍。
“把枪给我，老子要替他们报仇！”文书猛抬起头来，眼眶中满含泪水。
“哼哼，这是你第一次自称‘老子’吧，”文弱书生发火的样子让李虎巍感到可笑，区区一支TT手枪更不可能有啥作为，他顺手抓起文书的衣领教训道，“听着，我老婆现在还埋在这片村子底下呢，说到报仇，没人比我更有资格。”
“那怎么办啊，敌人怕是很快要冲下坡来了。”这气势让刚刚热血上头的文书又蔫了下来。
李虎巍晃了晃手里的老中正：“想跨过它，没那么容易。”
“知道你是神枪手，但我能干啥？”文书第一次感受到自己在军队里其实是个废物。
“找子弹去，记住是七九弹，尖头的那种，越多越好，三八大盖的子弹没用。”他交待完毕，将刀片型准星重新对向土坡。
战场的片刻沉寂很快被打破，棱线上探出德式钢盔的脑袋，那是前来侦察的步兵，这种目标并没有多少价值。
在确认解放军部队全部被歼之后，侦察兵朝后挥挥手，一个军官模样的家伙站在坡棱线上。
目标至少是个营长，但李虎巍仍然保持着静默。
“李同志，敌人摸上来了。”文书匍匐爬近，手里提着一只老乡用来摘菜的竹篮子，收集了几十发七九尖弹。
“愣着干啥，赶紧压弹夹。”他头也不回地命令道。
文书忐忑不安地瞧了瞧坡顶上的敌军军官，然后极不熟练地向桥型弹夹里压子弹。
越来越多的敌人出现在坡顶，他们尝试着滑下土坡，有几个没站稳的家伙失足滚落下来。
李虎巍依然沉住气，他在等那挺MG42露头。
终于，细长身段的“撕布机”出现在准星里，一名高个子黑翼兵肩扛通用机枪，另一个家伙作为副射手紧随身后，肩上披挂着狗链似的的长长弹链。
“快，找隐蔽！”李虎巍向文书发出警告，手指果断一扣。
扛枪的黑翼兵正在滑下坡面，子弹在胸口撞出血花。副射手刚反应过来就被同伴尸体绊倒，滚落途中也挨了一枪。
李虎巍没等确认目标死亡，急忙埋头隐蔽。
正面扇形区域枪声响成一片，各种口径子弹赶集般蜂拥而来，跳弹们在耳边啾啾合唱，死亡无数次擦肩而过。
待火力稍歇，他如一只灵活的貂儿爬出栖身的这片断垣，拉起蜷在墙背后的文书：“要活命就跟紧点。”
李虎巍边跑边回头，最后瞥见的一幕是敌兵将掷弹筒呈45度角斜立在地。
对方平射曲射火力齐全，小小一杆步枪如何能压制得住？
掷榴弹的爆炸声异常沉闷，国军手中的掷弹筒，既有缴自侵华日军的八.九式，也有国内自产的二十七年式掷弹筒。
在这个距离上，密集落下的小型爆炸物，每一枚都能造成二十多米半径的有效杀伤。
李虎巍一路连拖带拽，把文书拖到村尾，眼前布遍弹坑，还有被夷为平地的村落农舍。
有可能埋葬马兰的那个大坑赫然在目，奇怪的是，那坑中似乎有一股冥冥之力漩涡般地吸引他。
“你走吧，赶紧走，找大部队去。”李虎巍重新将步枪上膛，打算将身子潜伏进倒塌的土房里。
“可是……连长命令我守着你呢。”文书胆子虽小，但执行上级命令倒是怀揣一股韧劲。
“我媳妇的魂儿自然会守着我，你算哪根葱？马上给老子滚蛋。”李虎巍侧脸贴住烂泥地，觉得书呆子在战场上实在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想不到，向来懦弱的文书却变了个人儿似的，也学着他趴下身子，十指插进被炸松的土里，一字一顿说道：“李同志，你别忘了，我也是个军人。”
书呆子认真起来的劲头着实可怕，李虎巍知道和这类人不能硬杠，只能用好言来哄。
“军人也分好多种，传令求援和浴血奋战一样重要，明白吗？现在你就是我的传令兵。”
文书呆归呆，傻却不傻，你姓李的说好听的就是戴罪立功，真实身份就是个违反军纪的犯人，凭啥对自己发号施令？
“你再磨磨蹭蹭，连长他们可就白死了。”李虎巍把身子完全藏进废砖烂瓦之中，一身灰黑色和废墟融成一体。
提到连长，文书眼眶又变得湿乎乎了，他狠命一跺脚，将收集好的子弹裹在布包里丢向李虎巍，抹泪顺着溪流朝主力撤退方向跑远了。
其实，这个文弱书生找到大部队的概率几乎可以不计，郑刚的用兵之道有时连政委都猜想不到。
但愿他能捡回一条命吧，这个国家识文断字的人，多一个便好一分。
送走呆文书，李虎巍觉得肩上一轻，他可以放开手脚去施展各种战术了。
可是，单凭一人一枪又能拖住敌人多久，他心里也没底，反正马兰多半已不在人世，只身孤活、孑然一生的日子太过痛苦，长痛不如短痛。
第八军，昔日的战友，此刻的对手，就用一场酣畅淋漓的决斗来了结恩怨吧。
“撕布机”魔鬼般的声音再度响起，机枪手换成了两个国军士兵，生手使用这种武器不得要领，成串的子弹夺膛而出，盲射无谓消耗掉了大量弹药。
掷弹兵也失去了目标，军官们面色煞白，难道险些狙杀李弥中将的狙击手就在附近徘徊？
担任前敌指挥的国军连长熟练地使用美军战术手语，招呼士兵上前探查火力，一个个鲜活的生命在刀片型准星里跃动。
李虎巍的食指像是被凝固住，他在等待最好的战机。
废墟里传出清脆的底火击发声，冲在最前的士兵仰面而倒。
“快，就是那一块儿，炸死那个赤.匪！”躲在掩体背后的敌连长焦急中透着兴奋。
掷弹兵半跪在地，左脚将L型锄梭压在地表，右手从携行袋中取出一枚掷榴弹。
在掷榴弹填入筒口的刹那，李虎巍的子弹穿过冲锋士兵的身隙，从无数道破墙缝中游龙般地钻了进来，精确命中弹体。
一枚榴弹引发了数十颗榴弹的殉爆，预制破片无死角地覆盖了周围数十米，在场的所有军人，包括那名意气风发的国军连长，俱被破片扎成了血人。
突发的殉爆事件让冲锋到半途的士兵大部分呆立当场，只有少数几个老兵顺势卧倒。
李虎巍无瑕收拾那些毫无经验的新兵，他泥鳅似地钻过残垣断壁组成的焦土森林，只有打一枪挪一地的捉迷藏才能把这场不对称的战斗继续下去。
果然，刚才藏身的狙击点附近落下一枚81毫米迫击炮弹，如此精准的首发落点，必定有观察手在指引。
他兔子似的奔走跳跃，目光瞟回山坡棱线位置。几个戴德式钢盔的家伙冒出半个脑壳，望远镜俯瞰战场。
李虎巍未加瞄准地凭感觉就是一枪，山坡上的观察手连望远镜带眼珠被一起打穿。
但迫击炮的落点还是被快速修正了，同时有十几门迫击炮一齐倾泻炮弹，气浪将他吹翻在地，头顶处破片横飞。
前路，退路，左右，在炮击火力覆盖下已不存在生存的可选项。
他最后一枪打翻了二百米外追近的尖兵，耳廓填满炮弹的呼啸声。
脚下踩着马兰最后消失的那片土地，老天还是有眼的，让他与心心念念的女人葬在了一起。
李虎巍的故事结束了么？
也许还没有……
【作者题外话】：《833337+汉谋无双》，项羽不是天下第一英雄，是个狗熊。读此书，智商瞬间涨十个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