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秋雨愁煞了日本鬼子。
对进犯滇西的日军五十六师团而言,1944年11月注定是个无比凄惨的深秋。
和两年前如入无人之境相比,他们这一次被毫无尊严的赶出了中國领土,一路之上弃尸无数,大和武士们比丧家之犬还要落魄百倍。
盘踞缅北日军第十八师团同样光景凄惨。达罗一战,师团指挥部被驻印军坦克碾成平地,参谋长濑尾少将和一众军官被轧成肉泥,连师团关防大印也被中國人缴获。
这真是帝国陆军建军史上的奇耻大辱。侥幸逃脱性命的田中新一师团长被送上军事法庭,他面对的将是史无前例的严厉审判。
为配合对田中的审判,日军在部队中掀起了一场针对战场逃兵的追责行动,每天都会有倒霉蛋从行军床上被拉起,匆匆审判之后,押到操场挨行刑队的枪子儿。
对于死去的人而言,死于战场还是死于刑场,这个问题已变得毫无意义。
但对于仍然苟活于世的人而言,眼前的战争之路似乎仍然无比漫长,遥遥无期。
日本缅甸方面军第三十三军司令部正在收拾败局,将从滇西和缅北甚至印度战场溃退下来的部队重新编练,积极补充新兵,并在缅甸八莫一带重构防线。
经过数月煎熬,北条绫正从伤痛中缓缓恢复。
她像是坦然接受了丧子之痛,在四下无人的时候,会与弗林激情拥吻在一起,似乎只有这样才能令她挥别过往的一切,并彻底撕碎李虎巍留在心中的残影。
“主人……”
“别再叫我主人,战争结束之后,我会嫁给弗林君的……”
弗林在梦里无数次见到过这个神圣幸福的场景,但此时此刻,这份迟来的幸福却显得苦涩。
他和她都太累了,遍体鳞伤且精疲力尽,但除了继续在战场上杀戮,还会有别的选择吗?
弗林偶尔会想起那个曾经疗过伤的克钦土著村寨,也许那里会是个躲避战乱的世外桃源,与世隔绝,只有淳朴的克钦人相伴。
行至缅甸八莫,两人见到了荻野十方。
荻野仍然留着火红的赤发,在密枝那火车站的火攻奇袭令他名声大噪,军方特意为他建立了一支纵火部队,职务是少佐衔的中队长。这属于破格提拔了,一般而言,日军中队级别的主官至多只有大尉衔。
“嗨,小姐,还有弗林老师,你们怎么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属于兵神组的光荣时刻就要来临了!”荻野的发型越来越放肆,原本只是蓬散的乱发,现在中间部分已被高高拢起,真的形似一丛怒焰。
北条绫依偎在弗林怀中,眼皮微闭像是沉醉梦境的睡美人,对荻野的豪言壮语不加理会。
“荻野,日本已然输了,败局如覆水。我们现在的使命,是全力保护好小姐的安危,确保她平安活到战后。”弗林平静淡然的相劝道。
荻野的脸上先是写满了不解与惶惑,接着嘴角嗤嗤泄出笑来,像是猜透了眼前这对男女的心思。
“老师大人和小姐打算在一起生活了么?果然,人一有牵挂就变得爱惜生命了啊。”
“荻野……”
“哼……违背军人誓言的话能从弗林老师的口中说出来,真是让我大开眼界!”
身体尚未完全恢复的北条绫艰难睁开眼睛,重新见到荻野十方令她一时欣喜,但对方脸上鄙夷不屑的表情瞬间击碎了这份喜悦。
“不,是你忘记了对老爷许下的誓言!”当年,幼小的兵神们向绫小姐相片下跪宣誓的一幕仿若还在昨日。
“老爷要是还活着,一定会用手杖戳瞎你们的眼睛。兵神之首,西班牙战场的煞星,东线的死神,六翼伯爵阿尔伯特.弗林,居然会对草介都不如的中國人畏首畏尾!你知道吗,在密枝那火车站,我精心布下的火场,将上千中國人还有他们可悲的盟友美国人,烧成了一堆焦炭!”荻野兴奋夸张的手舞足蹈,头顶“火焰”摇曳不定。
“可那又怎么样?密枝那仍然逃不脱失守的命运,还赔掉了水上少将的性命。别再沉迷于虚假的胜利幻象了!”弗林毫不客气的拆穿道。
荻野火烧屁股似的原地跳起,眼中放出可怖的光芒:“区区密枝那算得了什么?水上少将的命又能值几个钱?这些必要的牺牲只是为我的绝世火攻做好铺垫罢了!就在这里,八莫,我要让中國人的坦克大军化为钢铁坟场!”
终于,之前一言不发的北条绫站了起来,与荻野直勾勾的四目相对。
“经历长久不息的杀戮,荻野君不累吗?”
荻野早就抛掉了臣仆对主子的尊崇,呲出门牙恶狠狠道:“只有背叛皇国的人,才会说出这种话来吧,如果真是那样,你,不再是我保护的对象!”
一贯平静的弗林史无前例的怒不可歇,拔出拳头结结实实挥在荻野脸侧,将他打得踉踉跄跄跌坐在地。
被抱以老拳的荻野自然不肯罢休,迅速站了起来摆好格斗架势。
“你的一切本事都是我教的,想打倒师父的话,恐怕还不够格。”弗林出言挑衅道。
“住手!”
士兵宿舍的门突然被推开,踏着皮靴夸夸声走进来的人,领章上戴着大佐衔星,干枯面庞上镶着亡灵般的眼睛,射出黑曜石色泽的目光。
“你是……平塚?”荻野第一个沉不住气了。
“平塚君,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平塚秀行的突然出现,让弗林也是满脸错愕。
“小姐,芒市一号彻底完结了,但我这条性命还需要继续为您服务。”
“那么……平塚君你来的正好,替我好好教训这弗林这个胆敢背叛皇国的懦夫!”荻野再度燃起仇视的目光。
不曾想到,平塚甩手便给了荻野两记耳光,将后者打得金星乱冒。
“身为在欧陆特训改造多年的兵神之一,面对不可逆转的大势,居然和军部那帮混蛋一个鼻孔出气,真是让我失望啊……荻野君。”
平塚猛得一把抓住荻野的衣领子,将他的脸与红发拉近到距自己寸许之处,狠狠威胁道:“从现在开始,你必须一切都听我的,要是敢再胡来,就替老爷和小姐执行北条家的家法!”
荻野抹了抹嘴角的血,理顺了被甩乱的红发,悻悻而去。
“平塚君,你像是换了一颗大脑……”。平塚秀行对于战争的态度,让她深感意外。
“北条老爷就算死而复生,也料不到今日的世界大势。我,打算与枝那军统方面合作。”
平塚秀行的这番话,让眼前两人瞠目结舌。
说到叛国,平塚秀行数第二,没人称自称第一。
“请小姐和弗林君好好活下去,我们的生命不该耗费在这场无意义的战争中。该为下一场正确的战争提早谋划!八莫是守不住的,弗林君,你要护着小姐安全撤到泰国。”
“那么,平塚君,你接下来的打算是?”
“去重庆,向戴笠先生索求一份相对公平的契约。”
……
自从被平塚秀行掌掴教训之后,荻野十方便陷入一种焦躁愤懑的情绪陷阱里无法自拔。在兵神组当中,无论是平塚还是弗林,地位都远胜于他,谁都可以对他发号施令,且是令出如山。
平塚交待给他的任务,是千方百计保护绫小姐安全抵达泰国。
皇国都没了,北条家的存在又有什么意义!
荻野的居所远离普通兵舍,那是一处隐于深山的秘密所在。
严格来说,这里算不上居所,主要功能是实验与生产烧夷剂,内中置满了化学烧杯,死亡郁金香的气息萦绕其中。
在这些形形色色、造型各型的烧杯里,摆放着一只极为别致的青花瓷瓶。
瓷瓶造型仿制了神话传说中观音大士的净瓶,图案绘的中國山水,题词是“云在青天水在瓶”。瓶腰上系有素色丝带和一缕女性秀发。
每晚入睡前,荻野无一例外的轻抚并跪拜这枚瓷瓶,并且深情呼唤“弥生”这个名字。
尔玉弥生,东京帝国大学化学系唯一的女学生,单人宿舍的窗台上永远摆放着最新鲜最富含水分的郁金香花。
四年大学时光,那个神秘人会定期雇花匠把鲜花与信笺送来。信中除了思念,还有那些常人读之不懂的化学方程式。
在她毕业那日,送花人牵着白马,风光无量静候在学院门前。
那是足以让东京帝大几代后辈们羡慕的佳话,一身戎装英姿飒爽的尔玉弥生在白马上等到了幸福。
牵马之人正是荻野十方,当时他的头发还是黑色的,她却喜爱火红色的郁金香。
荻野十方在婚后很长时间消失在旁人的视野里。
那些年,夫妻俩生活在崎玉县的一处地下实验基地,过着暗无天日的生活。鲜花白马早已远去,但这并不妨碍他们形影不离。
“火焰,是最直观的战争伟力。弥生,能为我设计一种新型的烧夷剂吗?”
“请夫君把期待的效果写下来吧。”
它需要瞬间释放惊人的能量……持久的燃烧时间……无孔不入的渗透性……对人类皮肤的黏着效果……对了,它需要散发出郁金香的味道,那是我俩爱情的明证!
也许是无心插柳,原本只是作为修饰用的郁金香花露,却是这种新型烧夷剂最佳的催化剂,他替它起名“弥之炎”。
“我喜欢你取的这个名字,可是,我好担心,它的性格太活跃了,威力无穷,但存储运输几乎不可能,在焚燃敌军之前,也许会先毁灭我们自己……”
一语成谶,在首次大规模实验那天,不受操纵的火焰被突转的风向改变,如倒灌洪水般瞬间吞没了它的造物主。
弥留之际,被烧得全身皮肤脱落的她,用尽最后力气告诉丈夫,距离成功只差了一小段公式。
崎玉县那场大火燎原,焚毁了数百公顷良田,传言夫妇俩均殒命于实验事故。
数年之后,兵神组的另外七个人终于见到久违的荻野十方,他的头发已染成郁金香那样的红色。
荻野的婚姻并没有带给这世界以新生命,却留下最可怖的毁灭力量。
在亡妻笔记的基础上,他摸索出那段缺失的公式。
“弥之炎”不再是脱缰野马,在未被引燃之前,它平静如水,就如同当年在帝大教室里愫读的尔玉弥生。
荻野并非痴傻,战争的最后走向已是一目了然。
作为理性的军人,对无意义的自杀式作战当然有权质疑。但他是复仇者,或者说,是亡妻精神的延续者。
密枝那火车站一役只是牛刀小试,他需要用一场更伟大的局部胜利来告慰在天上注视他的尔玉弥生。
从遭受掌掴的那一刻起,荻野决定不再为怯懦的兵神组而战,也不再为愚蠢的军部而战,他只是为了让弥生看到,她的智慧火花会映亮战史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