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平被结结实实绑上了十字刑架,像是千年之前受难的耶稣。
他想起摆在密枝那南特教会医院里的那尊受难圣像,不由苦笑几声。
房间内总共三具刑架,另两具各绑着一具残破可怖的尸骸。
两尸的头部基本腐烂,脖颈以下的部位已被剔成骨架,从发型和骨型判断,应该是女性无疑。
“军统局陈中校,这两个女特工想必你一定知道,她们在三个月前鬼鬼祟祟出现在腊勐街,很不幸成了皇军的战利品……嘿嘿,你一定能想象到,她们在魂飞魄散之前经历了些什么?”真锅大尉用军刀皮鞘轻轻拍打陈平的肩膀。
“年轻女性的身体富含脂肪与水分,口感肯定要比你的好很多。等一下,我的士兵会在**里写下食用你之后的感受。”大尉的作派像是一名餐厅老板。
室内支起一口直径一米来长的行军锅,两名炊事兵正在向锅底添柴。十多个鬼子兵手中握着铝制饭盒,用筷子轻轻敲打盒盖,唱着古怪的军歌。
弗林没有再现身,但北条绫抱着婴儿出现在“餐厅”里。
“何必让孩子沾染暴力。”临刑之际,陈平万分可怜起那个娃娃来。
北条绫站在角落里,那是距离刑架最远的位置。
“宝宝目光稚嫩,在这个距离上,他的眼里只有我。”她微微摇动怀中的男婴,与世上任何神智正常的母亲一模一样。
“暴力这种东西,会通过空气无限传染的,你还是带娃娃走吧。”
”我来送送你,毕竟同僚一场。“
鬼子炊事兵撕扯开他的军裤,健美的腿部肌肉展现出来。他们用的是那种锋利的剔骨刀,在有些昏暗的灯光下依然闪耀寒芒。
陈平没再说话,只是向她露出轻松的微笑,但很快,他的笑容被极度痛苦扭曲的表情所代替。
真锅大尉狞笑道:“小心,不要割到大动脉!别让他轻易断气!”
两大片腿部肌肉被硬生生削了下来,受刑者脚下垫着一只铜盆,以用来盛接泉涌似的鲜血。
血淋淋的人腿肉被投入锅中,炊事兵向沸腾的汤里撒了些盐巴。
大尉虎着脸教训道:“你们两个!没有烹饪肉食的经验吗?这样放盐是不会入味的,要把调味料直接抹到肉品上。”
撕心裂肺的惨叫,伴随着白花花的粗盐颗粒在血糊的创口表面摩擦。
“喂,看着火候,不要煮烂了!”大尉对炊事兵的表现极不满意。
谁也没有烹饪活人肉的经验呀,炊事兵干着这有违人伦的勾当,心中打着乱鼓。他们用粗长的筷子拂去鲜血经过高温后形成的红沫,将那两片肉夹出,并在案板上切成细长条。
真锅第一个走上前,刚想夹入口中,却看到队列中的几名士兵们面色煞白,毕竟不是每个人都有勇气食用活着的同类的,那感觉与吃死尸全然不同。
“你,出列!还有你!”他点了三个士兵的名,喝令他们吃下切开的肉。
一泼凉水让痛昏过去的陈平苏醒过来,他居然对真锅出言嘲笑:“你,你自己不敢么?让手下人先上……”
可惜真锅未曾听懂,在他的命令下,三名士兵当着陈平的面将肉放入口中。他们之中没有一个敢用牙咀嚼,均是囫囵一口吞掉。
“继续,把腌好的肉削下来!”大尉再次命令道。
正当炊事兵举刀打算剔肉,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三名食用过肉类的士兵突然痛苦的捂住肚子,蹲伏在地打起了滚,几秒之后竟口吐白沫。大尉上前一探鼻息,三人均已毙命。
陈平终于如释重负的狂笑起来,笑声里回荡着血海深仇得报的畅快:“老子忍痛到现在,就是为了亲眼见到你们这帮畜牲中毒嗝屁的下场。老子这条命值了!值了!”仰脖笑罢,他将颌骨重重一合。
所谓救急药,并非救自己一命,而是用强效毒素无痛苦的结束生命。
待真锅大尉反应过来,忙命人扳开陈平的嘴,这名铁骨铮铮的特工已经没有呼吸了。
毒素跟随奔腾的血液浸透全身,陈平失去了食用价值。
“老陈,作为军统同僚,我怎会不知你舌背之下的秘密?虽为敌人,但我给了你解脱的机会。到了天堂,不要怨我。”北条绫心中默念之后,抱起幼子悄无声息的离开了弥漫血腥味的“餐厅”。
事后查明,军统中校陈平不但摧毁了辰号高地的通讯站、发电机以及锅炉房,还往松山第二蓄水槽中投放了致命的高浓度氰化物。
日军不得不废弃了这最后一处蓄水槽,改为完全依靠积攒雨水作为饮用水。
伴随陈平的魂魄飞升入空,小松山高地的照明弹余焰也慢慢沉寂下来,李虎巍感觉自己的心脏几乎要停止跳动。
短短几分钟的驳火,来自四面八方的密集弹雨将两个狙击组的作战人员全部置于无死角的火力打击之下。
更恐怖的是,这些子弹并非来自机枪,而是完全出自步枪,经过改装的狙击步枪。
日军布置的狙击手,远非情报中所称的“二十多个”,他们人数甚至接近百人,不夸张的说,松山的日本守军,几乎人人都是狙击手!
西方人打仗,比的是情报与后勤;东方人打仗,比的是勇气和牺牲。
在情报工作上,国军较之日军要更加糟糕。
两个学生兵停止呼吸,失神的大眼睛盯住李虎巍,仿佛正在无声的质问。
大颗大颗的雨滴顺着战死学生的发梢滴在他面庞。
那名曾在十年内战中扎死人堆活命的老兵,此时变作一具压在他背上的尸体,胸腔内不停淌出的鲜血混着雨水,淅淅沥沥淋在李虎巍面颊上,战友血液的咸腥味深深刺激着他的每一寸神经。
不光那个老兵,其他五位同袍的遗体也层叠盖住他,他们在中弹的一刹那本能的去保护自己的长官。
主将无能,累死三军。这是李虎巍从小听过的一句古话。他的心脏裂开一道无形的口子,向外疯狂溢血。
为什么军官对士兵拥有无限权威?不是因为天生高贵,而是他们需要承担更大的责任。士兵的失误至多葬送自己,军官的失误则是灾难性的,虽死不能辞其咎。
假如可以换命的话,李虎巍愿意以自己一命,换回那两位学生兵,那可是国家复兴的栋梁呀。但子弹不会自行选择目标,圣人和囚徒在死亡面前都是平等的。
他听到日军军靴在步步踏近,那是昭五式军靴底部三十多颗钢制防滑钉碾踏泥泞发出的声响。
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射出一道手电光,一名日军手电兵身背电池包,用光柱查看刚才伏击的战果。
“还有活着的枝那人吗?”手电兵保持着足够的警惕。
无人回答,代之的是一片枪栓拉动声,这伙日军又向地上的尸堆补了数枪。有一发子弹击穿战友身体后擦伤了李虎巍的小腿肚,他却没有感到痛,身体与精神世界一样的麻木。
“用刺刀一具一具挑开!”军官在发号施令。
“嗨,别把尸体捅烂了!少佐下过令的,可以食用他们。”另一名军官提醒道。
“啧啧,吃人肉吗?我可没有这样的胃口。”
“不吃的话就等死吧,已经没有一颗粮食下锅了。”
一群日本兵叽叽喳喳,长久的作战压力令他们的神经绷得太紧,压力释放之后变成话唠,这是人类的正常反应。
刺刀扎透了战死士兵的肩膀,刀尖停在李虎巍鼻尖前一寸的位置,战友保持着断气前惊愕且不甘的表情。
刺刀卡住肩胛骨之后,尸体被挑翻开来。恰在这时,手电兵的电池包似乎发生了故障,光柱在黑暗中断裂了。
“取蜡烛来!”军官喝令道。
“呀!好像有尸体在动!”用枪刺挑尸体的士兵惊呼之后又闷哼了一声,人和枪都摔在地上。接着,距他两步远的军官也一声不吭就地躺倒。
突如其来的危险让另一名军官本能的去掏手枪,他的手刚摸到枪托,只觉得喉头一热,大股的鲜血和腥臭的空气从颈部涌出。
“有枝那人……”第四名士兵有幸喊出了这句警报,但他同军官的下场并无不同,一柄细如钢针的锐器在他颈骨中停留了不到一秒,鲜血洒落的声音被大雨掩盖。
一旦失去照明,日军就成了黑箱中待宰的鸡。
日本兵们在雨夜中盲目开枪,不但没能伤着李虎巍,还造成了不少友军伤亡。一群优秀的狙击手在黑暗中沦为瞎子,被一条来回乱蹿的影子屠宰般的一一刀毙。
“有……有鬼!”这一小股日军的士气开始崩溃,他们只能依稀分辨出自己的防线在何处,发疯似的逃向辰号高地上的工事。
嗜血的影子几乎无所不在,以不可思议的速度一个个追上落荒而逃的士兵,再用钢针无情的将后颈刺穿。
“照明弹!照明弹!”跑在最近的士兵向本方呼援。
嗤嗤冒烟的照明弹重新点亮充斥血腥的黑夜,士兵们一张张惊恐的脸出现在地堡三层机枪手的视线里。
“快!朝那个怪人射击!”
机枪座上的正副射手将准星咬住披着一身伪装的李虎巍,但他的速度快到令人咋舌,一下冲进溃败士兵的队伍里,转眼之间,又有两名神经崩溃的日兵被银光扎倒。
弹雨无差别的扫向堡楼下的人群,血肉横飞,肢体断裂,至少五名日兵被己方火力杀死在铁丝网前方,但那条影子却消失了。
李虎巍并没有选择趁乱逃走,在照明弹熄灭之后,他重新隐入暗影帷幕之中。搭上了这么多的弟兄,他不能白来这一趟,至少得摸到日军松山主堡的皮。
他扯掉伪装,随便换上一身死去日军的皮。
回想起在战俘营的日子里,那个肥教师传授的一首九州地区的日本歌谣,他小声的哼唱起来。
“喂,赶紧闭嘴!当心枝那兵的冷枪!”
没走几步就有军官呵斥命令他噤声。
“啊,对不起,又在想家了。”他模仿九州方言假意搪塞,雨声掩盖住发音的异样,居然蒙混过关。
爬过道道纵横沟壑,他终于摸到了国军久攻不下的松山主堡。
这块面积不大的地方,当地山民叫它“大脑子”,远征军在地图上标注为“子”号高地,而日军照例以工事修筑者的姓氏称之为“关山阵地”。
走近之后他才发现,敌人的照灯系统十分完善,亮黄色的灯光透过射击孔和瞭望小窗萤光点点的泄出。他听到有女人咿咿呀呀的歌声,唱的似乎是北九洲的乡间小调。
紧贴主堡外壁一寸寸的挪动身体,凑近一处位置很低的射击孔,机枪座上没有值岗军人。
目光越过机枪黑乎乎的表尺,一名身着和服的女人正在轻罗小扇表演歌舞。
靠近机枪座的位置上有一张小桌,摆有袒胸露怀形象的女性瓷雕,再往边上看他就脸红了,居然是一只陶瓷质的男人器官模型。
这些女人的身份已大致弄清,慰安婦们不但用身体伺候鬼子,还得舞弄风骚卖力献演。
视野中走入一个怀抱婴儿的女性,他甚至不需要观察面部就能辨认出这是北条绫!
她的目光懒散呆滞,像是刚经历过一场劫难。但婴儿的目光总是奇特的,天使般的眼珠居然看向了空空的机枪座。
一股热乎乎的液体瞬间充盈了李虎巍的眼窝,他意识到,这是自己的生命在这世上的延续。他(她)那么瘦弱,却又那么乖巧,在这地狱般的战场之上不哭不闹。
别家的娃娃此时该躺在舒适柔软的摇篮里,稚嫩的手儿捏着布偶。可他的孩子呢?成了机枪表尺刻度背后微不足道的影子。
其实,以婴儿的视力发育水平,只能看到一米左右的空间,在这之外是一片模糊,也许只是恰好将小脑袋侧向他罢了。
李虎巍弄不清这孩子是男娃女娃,父亲与骨肉之间被这冰冷坚硬的工事堡垒分开。
北条绫始终背对他,不停的轻拍哄睡,原有的杀气已经荡然无存,与邻家初为人母的妇女并无不同。
李虎巍对她的态度更加复杂了,当母子相拥时,他对她实实在在提不起恨意来。
最深沉的夜幕即将撤去,在日军恢复视野之前,他恋恋不舍作别了婴孩,回到了战友们遇难的位置。
也许是父亲与孩子之间唯一的、最后的对视,那条不断延伸掘进的坑道距离”子高地“下方越来越近了。
石肠子说得轻巧,因为他无亲无故,没有牵挂。面对娃儿的小脸蛋,李虎巍痛不欲生,指甲盖将指腹掐出了血。
有一刻,他真想朝北条绫大喊,让她抱着娃儿转移到别处阵地。
可是,死去的两位学生兵,他们就没有父母家人?他们俩的仇,又由谁来报?
当务之急是妥善处理战友的遗体,他生怕鬼子真要食用尸肉,可惜手头并没有汽油等可燃物。包内还藏有小型炸药,想不到最终被用来毁尸。
爆炸后盛开的火团将六位弟兄的躯体扯碎之后抛上天空,在晨光中纷纷扬扬落下血雨。李虎巍跪在这场血雨中,脸颊紧贴在冰凉的湿泥地面上,泪珠滚落在雨洼里。
天刚透亮时,他将仇恨的目光投回小松山的三处高地,再看向更远处的”子高地“主堡。
堡外悬吊着一具死尸,身披国军校官军服。望远镜让李虎巍看清了陈平的遗容,他似乎没经受拷打,但左腿部分明显有缺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