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岛蜂腰部自西向东的战线形如犬牙,战争进行了两年多,双方都把目光投向金化以北的这边山区。
无论敌我,都把谈判破裂的原因归结为手中筹码不够。
外交官的心病,只能由军官来解。
“北边的那座高山,就是五圣山,上甘岭的主峰,你看这大好河山,都说青山处处埋忠骨,我关万棚要是埋在这,倒也得了个好风水。”关万棚是个说话风趣的人,视察战场如同秦始皇为自己挑选皇陵。
军人并不避讳死亡,死神并不会因为你的闪烁其词而网开一面;避免死亡的最好做法,就是把它抢先降临在你的对手身上。
参战志愿军高达97万人,李念兰的这个排又被摆在这近百万人之中的最前沿,无愧于尖刀排的称号。
团部指挥室里,在巨大的军用地图上,他仿佛见到山山水水标注着马兰、老聂、嵋猴子和王老五们的牺牲地点,又是一幅沾满血与泪的死亡地图。
山南边的美军第7师充满着对战役胜利的幻想。
以战止战,迫使敌人重新坐回谈判桌,是对中美两个国家都负责任的做法。
对于山地战,李念兰自认经验丰富,当年松山攻坚,他目睹了日军拉孟守备队从坚守到败亡的全过程。
时光斗转,当年的攻山人变成了守山人。多年以来,他一直思考山地攻防的坑道战术,面对火力占绝对优势的敌人,寻常的战壕工事作用并不大,甚至会成为守军自挖的坟墓。
即便如当年日军精心构筑的复合型堡垒和倒打火力,也经不住火焰喷射器的泼击。
此时此刻,要是赵殊阳还活着,兴许能想出法子来。
他和关万棚天天围着阵地转悠,五圣山是半岛中线门户,而他们驻守的597号高地又是五圣山的门户,关节所在,兵家必争,天晓得会落下多少炮弹炸弹。
“我估计,美国佬这次肯定也会拼足老命。说到结束战争,他们比我们还心急。战端一开,要做好主峰周围每分钟落弹不少于60发的心理准备。”作为抗战过来的老兵,挨过无数次炮击,关万棚给出自己的判断。
“也许远不止这个数字,一秒钟落一弹,太乐观了。”李念兰用脚尖拨弄长在山坡上的灌木丛,一只受惊吓的野兔冷不防蹿进视野,两位军人本能地将手摸向枪套,虚惊之后相视一笑。
关万棚虽是步兵军官,对炮兵战术倒也不陌生,配合地图在群山之间指指点点:“最好的办法,就是用炮兵反制炮兵。你看这里,还有这里……射界良好,土质便于工兵作业,都可以提前布设炮兵阵地,拉好伪装网,咱的火力配置也成体系化了,要是来几轮齐射,够美国佬喝一壶的。”
李念兰非常满意这位副手,平时说话接地气,像个粗人,一论及军事,马上专业术语头头是道,省了自己不少烦心事。
“步兵工事怎么个构筑法,你也说说看?”他又问。
关万棚对未来的困难有着清醒的估计:“各支工兵团都在满负荷运转,咱们排自己挖坑,一是不够深;二是再深再复杂的回廊步兵壕也防不住高密度高强度火力覆盖。我估计,炮火会将各个高地削低一到两米。”
“把坑道掘进面放到山地反斜面,这样的话,直射炮火对我们就无能为力了。”这个主意,也是李念兰讨教了一些资深工兵部队指挥员,加上自己这两天亲自巡山得出来的体会。
关万棚眼前一亮:“啊呀,老李,你这是一句点透我了,把兔子洞挖到背面,再好的猎人也要犯愁。”
“不,我们是猎人,他们是兔子。”李念兰对打赢这场山地攻防战信心爆棚。
反斜面坑道的意见很快被上级采纳了,工兵部队带来一大批苏联支援过来的先进设备,洞打得深,工事藏在山体内部,有两个通道口连接到表面阵地工事,利用敌人炮击与步兵冲锋之间的时间差,把兵力快速部署到表面阵地上。
坑道顶由厚达35米以上的花岗岩层天然构筑,即便当量最大的炸弹也无法击穿。
住进坑道当天,战士们喜气洋洋搬新居,个个都像新姑爷。
虽然李念兰事先提醒过他们,山体内部条件恶劣,空气不流通,一旦交战,各种物资尤其是饮水会变得奇缺。
“为了打败美帝国主义,喝不上水就喝尿呗,怕个啥嘛。”全排士气高涨。
“水都么得喝,哪来的尿?老关,多找些空汽油桶来下山取水,作好储存工作。从今天开始,全排限量供应饮水。”李念兰深知缺水的危险,挨渴自不必说,水冷式重机枪全都得哑火。
当年松山上被围的日军水源充足,国军反倒缺水断粮。
再举例的话,便是孟良崮上缺水败亡的整74师,石质山体,周边无水源,马克沁缺水炸膛。
纵是敌人的前车之鉴,也不可不诫。
排里有几个家在东北的战士,习惯性地把“新家”叫作“石头窝棚”。
李念兰喜欢这种叫法,既贴近,又给人一种安全感,还特别有泥土味儿,听着温馨。
一切安排定当,全排操练的重点也确定下来,就是如何围绕坑道施展战术,包括步兵从坑道到表面阵地的快速机动,表面阵地失守后如何踞守坑道等等。
训练之余,全排自唱自演,把“石头窝棚”变成石头舞台。
东北战士演“二人转”,山东战士快书讲水浒,关万棚的拿手好戏则是苏北小调:“杨柳叶子青啊呐……七打七呀蓬呀呐……”
虽然没多少人能听明白,但大伙都听得尽兴,甭管唱的啥,意境到了就行。
轮到李念兰上台就犯难了,他是个毫无艺术细胞与艺术脓包的人,家乡的云南民歌也唱得不全,唯一的嘴上功夫是模仿动物,学熊、学狼、学鹿惟妙惟肖。
这种略嫌单调的表演一次两次尚属新鲜,久了之后大伙便嚷着让排长出新节目。
他穷极之下,居然想起当年在日军集中营里向日文教师学的和歌,便轻轻吟唱出来。
战士们听了都不作声了,有些年长的战士回想起抗战的艰难岁月,脸上表情瞬间变得不自然,抱怨说排长咋会小鬼子的歌。
关万棚则纠正道,这是日本人民的歌,和帝国主义要区分开来。
待一曲唱罢,关万棚便悄悄向他打听背后的渊源。
原先还以为,李念兰的日本歌是当年向日本反战同盟会的成员学的,因为日本歌并不难学,将发音转成汉字谐音就行了。
可令他吃惊的是,排长的日语出奇之好。
既然大伙同住在石头窝棚里,这一仗之后生死未知,李念兰也不再避讳,将身世当成故事娓娓道来。
“咱排长的命也真是苦,不但苦,还离奇的很。”有战士由感而发。
“想不到排长是日本人啊。”说这话的人立即被关万棚拍了脑门。
“你小子耳朵长屎了?李排长是咱华夏一脉,爹跟娘都是土生土长的中國人,又是中國人养大的,哪来的日本人?”关万棚把眼儿一瞪,家乡脏话脱口而出。
李念兰提议大伙都说说自己家里祖上的事,反正在石头窝棚里也闲得无聊,等炮弹一落下来,有些家事不说出口,以后怕是要跟着身子一起入土。
这提议立即得到全体响应。
其实,大家的身世遭遇其实都差不多,农村娃,自幼种地,面朝黄土,兵灾一来,跟着长辈逃难,活不下去就当兵吃粮。
只有关万棚的经历丰富些,打小在扬州澡堂里替人扦脚,还兼带唱曲说书。
日本人打进扬州城,澡堂子被鬼子宪兵队长占作私人官邸,他没了营生,出城遇到新四军侦察队,顺理成章当了兵。
“等仗一打完,我就复员回扬州开澡堂子去,扦脚挖鸡眼,把人民群众的脚丫子伺候好。”这是关万棚的此生最大的梦想了,只是,战火频仍,平凡的梦想有时也是不敢奢谈的妄想。
枯燥的训练持续了好些日子,连里终于传来喜讯,大艺术家常先生的豫剧团要把好戏送上阵地,官兵跟集体过年似的,张灯结彩,置办舞台,虽然简易且简陋,但该有的气氛一样不缺。
演出地点设在团部,因为战事在即,最前沿的部队只能派代表观摩。
关万棚喜好家乡的淮剧,对河南戏不感冒,就把名额让给了李念兰。
其实李念兰也听不太懂,但毕竟他与这支剧团有过战友生死情,还是小狸仙的救命恩人。
果不其然,开演之前,小狸仙主动找上门来。
细观她言行,赵玉儿惨死的阴霾已在心头烟消云散,又恢复了先前的活泼淘气。
他虽觉得这姑娘有些没心没肺,换作自己,起码得伤心难过半年,但小狸仙这么快走出那段阴影,也不能完全说是坏事。
然而,李念兰万没想到,小狸仙上来第一句问话便是:“李同志,听说你还是个单身汉?”
“怎……怎么啦?”他被问得有些发懵,和允希的跨国恋情太过敏感,暂时还未向组织上说明。
“哈哈,紧张什么?小狸儿又不会一口叼走你。”得到证实之后,她乐不可支,眉飞色舞。
“为什么要问这个……”他猜想,这姑娘可能是要替他作媒。
剧团能逃过敌机轰炸,李念兰成了演职人员口口相传的英雄,那些年轻漂亮的女演员都以嫁给战斗英雄为荣。
想不到,小狸仙拉着衣角,飞快地转了一圈,问了一句不着边的话:“你看,我今天美吗?”
“美……美……天天都美。”李念兰心里没底,两声“美”说得如同羊叫的“咩”。
其实,小狸仙本就天生丽质,标致的瓜子脸廓,肌肤胜雪状如凝脂,一对溜圆的大眼睛灵气四溢,身段略显娇小了些,但也凹凸有致,无愧曼妙佳人。
今晚上有演出,她施了粉黛,愈发显得明艳,如天仙下凡。
“哼,大英雄和大狗熊也差不太多,瞧瞧你,眼都直了。”她满脸得意。
李念兰击掌赞道:“确实是好角,未来的大艺术家。”
“如果我不唱戏,就不美了?”她斜着脑袋反问。
“这……也美,也美。”他有些招架不住。
“那好,李同志,我小狸仙配得上你不?”她一下站在距他鼻尖不到一寸的地方,黑玉似的眼睛脉脉含情。
李念兰万没想到她会演这一出,吓得连连倒退,手掌摇得像蒲扇:“妹子你在胡说什么呢,这个玩笑可不好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