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着溪岸随波飘流了一段距离,清凉山溪将意识再度灌注回大脑。
后背硌在一块圆滑的礁石上,奇异的逃生之旅算是抵达了终点。
爆破战术无疑大获成功,撼动山岳的巨震仍未结束,海拔2200米的主峰上升起一朵黑色的蘑菇云,天空中飞舞着炸断的原木、破碎的汽油桶、四溅的砂石……夹杂着日军的断臂残肢。
“子高地”主堡已不复存在。
这座松山要塞防御群的中流砥柱,被原地掀起数米高,又沉重无奈的砸落下来。
堡体倾斜开裂,浓烟滚滚,其中不可能再有活物。
李虎巍回味着赵殊阳最后的人生。
从方幼薇死难的那天开始,那家伙的心里就栽上了一株彼岸花,魂儿随着她飞到天上去了。余下的日子,他只是在完成人生最后的使命罢了。和松山主堡同归于尽,也许更合他的心意吧。
“哈哈,过瘾!小鬼子上天,咱们入地下水!”不远处传来矮个子怪人得意张狂的大笑。
怪人穿着工兵营的制服,头上还有钢盔,扣带系得极紧,在急速跌落中没有脱落。
反观李虎巍,山地师军帽早不知飞到何处,额头额角擦破无数的伤口。
“你……就是那个值岗的兵?为什么不听长官的命令出去报信?”他这才想起,自己是被这个怪人生生拖出死亡之地的。
“娘的,狗咬吕洞宾……算了,这次就算咱俩扯平了。”
怪人支起身子,将坑坑洼洼的钢盔摘下。
李虎巍又惊又喜,这颗脑袋太熟悉了,老天真是有眼,马兰姐弟果然顺利逃脱日军的追捕,弟弟马雷竟然加入了国军工兵营!
一年前从芒库战俘营捡回性命之后,马雷铁了心的要跟着老姐加入隶属于新四军序列的江淮游击队。
马兰那丫头一旦心里有了人,则日不能饭、夜不能寐,坚持让弟弟暂时留在国军,边打鬼子边打听探消息。
“麻雷子……”在烽烟之下遇见故人,李虎巍激动的语无伦次,真想冲上去好好摸摸他的脑袋,再舔舔鼻子和耳朵。
想不到,麻雷子一走近,脸色就阴沉下来。
“你真的和日本婆娘有了种?”
他与赵殊阳聊的那些私事,全被马雷听去了。
“我……”面对这劈头盖脸的质问,李虎巍一时语塞。
“行,俺啥都明白了。”麻雷子将钢盔丢进树丛,又把军衣脱了,转身便要离去。
李虎巍挣扎着从溪水中立起,试图追上他,可两条腿竟发不出力来。
“麻雷子,你这是要……”
“去告诉俺姐,让她莫再想你了,趁早死了那条心。”说罢,麻雷子头也不回,沿着山坡小道一路遁去,不一会儿就没了踪影。
山林中又只剩下水声鸟语,平静的仿佛一切都未曾发生过。
马兰那个红里透黑的糙丫头……居然对自己动了心思。
关于李虎巍的故事,马雷听得不全,很容易把事情传歪。不过话又说回来了,他从没打算与马兰生出情愫,误会就误会吧,自己能不能活到松山战役结束那天还很难说呢。
姐弟俩还好端端活在世上,这就比啥都强。
毕竟,乱世艰难。
松山主峰爆破后的硝烟仍未散尽,漫天烟尘把能见度降得极低,以致旭日初升之晨像极了夕阳西沉之昏。
日军被这突如其来的惊天一爆震呆了,密集的枪声暂停了几分钟。趁着这宝贵且短暂的时间,荣三团的弟兄顺利拿下了主峰。
但日军防御体系的混乱只持续了一小会儿,刚刚得手的主峰再度被枪声淹没,整座松山的日军像是被踩断尾巴的猫,炸毛似的向“子高地”疯狂反扑。
李虎巍没有时间哀悼赵殊阳的牺牲,此时此刻,一度混沌的人生目标突然无比清晰。
既然母子俩在爆炸前转移,他要再度杀上松山,从残存的日军手中救出自己的娃。
……
护旗官木下昌巳中尉再度奉命来到位于小松山的“寅高地”,金光惠次郎少佐的指挥所。
一公里开外的地方,关山阵地主堡被爆破后留下的硝烟黑柱,仍旧挺立在天与地之间,像是支撑这世界不至于崩灭的砥柱。
报告之后,木下得到了面见指挥官的许可。竹帘背后,是金光少佐面如死灰的脸。
从主堡被毁的那一刻起,他就像是刚被宣判死刑的犯人,眼中已没了生机。松山要塞崩溃的速度超乎了他的预期。
“拿着,到最后时刻再拆开,依令而行!”少佐把封好的密令交予中尉。
“啊,少佐……真的要……”木下接过被封好的纸条,预感到大势不妙。
“帝国武运不在,天意不可逆。突围去吧,你背负的,是整支守备队的荣誉。”金光颓丧地靠在军用地图上,未再多言一句。
木下中尉敬礼之后匆匆离去,返回他在黄土坡阵地的岗位。金光少佐最后一次听到指挥所掩蔽部竹帘的沙沙声。
“弗林君……你终究还是为了她,背弃了我们所有人……但在此刻,每一颗子弹都不容浪费,就让敌军的炮火将你我之间脆弱的友谊埋葬吧。”在生命最后一刻,金光少佐孤独的苦笑着,感叹军人生涯会以这样的方式落幕。
木下没走出多远,中國军队的例行炮击又开始了。
金光少佐用尽了他所有的运气。一枚105毫米榴弹落在“寅高地”指挥所顶部,弹头没能击穿掩体,却将周围的土石全部崩落。
红土组成的汹涌的赤浪,淹没了金光和他小小的指挥所。
待炮击告以段落,木下呼喊着阵地上幸存的士兵去解救指挥官,他们用血糊糊的手指挖开土层,得到了肢体完好无缺的金光惠次郎少佐的尸身。
“这种活埋的死法,太憋屈了……”一位叫做鸟饲久一的士兵发出这般感叹。
“不,所有人都给我记住,少佐是向枝那军机枪阵地冲锋时战死的,大家口径要一致!”木下中尉恶狠狠地警告在场所有人。
数十年之后,金光少佐的死因成了日本史学界的谜题之一,从战争中幸存下来的木下中尉和鸟饲久一各执一词,争论不休。
“就地掩埋了吧。”真锅大尉在得知金光的死讯之后,用处理平常军务的口吻随意交代道。
木下怀揣金光少佐生前最后的密令,犹豫再三之后,决定将秘密保留到崩溃前的最后一刻。
关山阵地陷落之后,拉孟守备队的生存范围被进一步缩小了。
“弗林君……”木下将金光的死讯简要交待之后,奉劝他们居住到最后的掩蔽所,那里是整个战场的最西北端,当地山民叫它“马鹿塘”,日本人则替它命名“横股防御群”。
弗林极有礼貌的朝木下中尉点头致意,身后背着Kar98K狙击步枪,腰间围着子弹袋,手提一只木质弹药箱。他提着并不显费力,弹药箱想必是空的。
“我能知道箱子里放着什么吗?”木下不由好奇道。
“绫小姐的个人物品,还有……两枚手榴弹,以防出现最坏的局面。”
弗林言下之意,木下中尉自然清楚不过。用手榴弹自尽,在松山战场是最可行的办法,比服食升汞片要人道的多。
“情形还没有坏到那个地步呢,再说,少佐曾经把绫小姐的安危托付给我的。请阁下放心的去战死吧,和龙兵团的袍泽们一起。”木下说完之后,朝怀抱婴儿的北条绫深鞠一躬。
“龙”,是日军第五十六师团在电报中的通称号。
孩子早已满月,但因为营养跟不上,比之正常人家的孩子明显瘦小。干枯苍白的小嘴唇在夜风中颤抖,像是一朵随时会凋零的花骨朵。
“您仍然拒绝食用敌人尸体吗?真是难以想象,这段饥饿的日子,您是如何熬过来的。”对于这个问题,木下中尉中保持着足够的好奇心。
北条绫用幸福的微笑掩藏真相:“作战的间隙,全赖弗林君替我摘到的山中野果用以裹腹。”
“多可爱的孩子呀,新生命带给士兵们活下去的信念,”木下凑近襁褓,像是要去逗婴儿嘻笑,却闻到一股米面的香味。
对于嗜米如命的日本人而言,那股稻香无比熟悉。
木下中尉用复杂的眼神望向弗林,他无权打开那封密令,但心里已大致明白金光少佐生前的交代。
【作者题外话】:2019年3月,笔者来到松山“子高地”爆破点。爆破深坑已被岁月大部分填埋,上方加盖了一座巨大的石盘,盘上的铭文标注了历史的瞬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