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错,我要替宁公子除掉他的漢奸爹。”李虎巍清楚记得丁三爷临终托付大事时的模样,手臂被斩断,胸腔被切开,但意识清醒,为国弑父之事绝非在说胡话。
冯绍唐立起身来,若有所思地说道:“宁俊臣……民国十年左右就替倭寇谋事了。不过,此人垂垂老矣,早就失去了利用价值,在日本人那里失了宠,我都不屑去杀这条癞皮老狗。比他刺杀优先级高的目标,还有好几个呢。”
“老漢奸不死,我对丁少校没法交待。”李虎巍坚持自己的要价。
“好吧,反正杀了也没什么坏处。这事儿我会安排的,你这些日子安心养伤即可。”
冯绍唐理了理长衫,拂去膝盖上的白灰,那是他在进病房时不慎在墙上擦到的。在平塚那间肮脏的小屋里一住就是14个月,他对一切污垢都发自本能的反感。
在楼梯转角,冯绍唐正好遇到张知行,还有怀抱小倬云的詹妮特。
“这是……李虎巍少校的公子?”举目无亲的冯绍唐,对婴儿极感兴趣。
“是的,孩子从战场上活下来很不容易的。”张知行老实地回答。
“你们要照顾好他,这娃娃很重要。”
冯绍唐的眼神令詹妮特很不舒服,后者扯了扯张知行的衣角,让他和大特务保持足够的距离。
……
“假洋鬼子,你刚才为啥帮军统的人说话?”被迫上了贼船,李虎巍对于帅的“撬边”行为很不满意。
“我是为你好呀,今后带着娃娃怎么打仗?还是找个稳定些的职位,每天准点上下班。当爹的人了,不能再像以前那样不着调。”于帅明明也是单身,却用过来人的语气教育他。
“啥叫不着调啊,说到这个,你小子比我还不着调好吧。”李虎巍正在开口反驳,病房门却被敲响了。
张知行探进脑袋问可以进来吗。于帅点头之后,高大丰满的詹妮特轻轻步入。
她怀中的倬云正在安睡,打着小呼噜,小脸蛋比上回父子分别时红润鼓胀了许多,和年画里的福气娃娃没啥两样。
“嘘好不容易才哄睡着,别吵醒小天使。”詹妮特小心翼翼把娃抱近。
说来也怪,小家伙跟有心电感应似的,一对大眼珠忽然睁开,好奇的盯住李虎巍,嘴角露出可人的笑来。
这暖心一笑,像是一支包治百病的灵药,让他瞬间忘却了世上诸般烦扰。
儿子的存在,其他人和事都变得不再重要了。
李虎巍忍不住要抱抱亲亲儿子倬云,虽然身体也虚弱,詹妮特却顺从的将娃递到他怀里。
“喂,让你小子顾家,可不会是要一门心思当奶爸了吧。”于帅虽比过往坚强硬实了不少,但在家庭人伦之上其实也是个孩子,无从体会初为人父的幸福感。
张知行用吴语骂了于帅一声“小册棺材”,端起老大哥的模样:“你呀,就是一天到晚没个大人样,天上打机炮,地上打嘴炮。”
于帅一听这话倒也不生气,笑称张医生的口才也见长了,是不是被詹妮特医生管教顺溜了。
詹妮特听不明白“顺溜”这个词,还在向张知行询问,孩子却哇哇大哭起来。
原来,李虎巍多日未刮胡修面,尖而又硬的胡茬扎到了小倬云。
“注意个人卫生,李虎巍少校,刮胡刀可是男人的第二生命,明天开始我来替你修面。”詹妮特将孩子抢回怀里,对一脸无奈的李虎巍皱了皱眉。
“哟,亲自修面呀,老张你不吃醋嘛。”于帅那张嘴又开始不老实了。
张知行一摆手,说李虎巍是有妇之夫,兔子吃不到窝边草。
这话一出口就知道错了,他前些日子就听说,新一军宪兵队抓了个日本女战俘,据称军统也有人介入此事,那女战俘不用多想就知道该是北条绫。
果然,病房里气氛瞬间结冰,张知行尴尬地挠挠脑袋,意识到自己是把天聊死了。
房间里只剩下倬云咿咿呀呀的稚嫩哭声。
詹妮特最受不了这种东方式的静默,在她看来,中國人吃苦耐劳,坚忍不拔,但往往不擅表达,有一种西方人无法理解的东西:城府。
“嗨!男人们,都给……老娘……振作起来!”
詹妮特迟疑片刻,嘣出一个“老娘”,把三个大男人都逗乐了,连小倬云也停止了哭闹,好奇的盯着周围的成年人。
“林,作为一个女人,我理解她。我们之中无论是谁换作她的人生,同样会经受煎熬,不是吗?”一头金发的女医生激动的说着。
于帅深叹一声,面朝李虎巍,眼中流露出同情:“初见面时,我也被她弄得五迷三道,魂不守舍的。想不到她相中了你,这就是命吧。爱情不是个好东西,特么就是一剂毒药!”
张知行听了不以为然:“那也是咱们小虎弟遇人不淑,要是有个好姑娘,何至于此?”
詹妮特则是拼命点头,表示站在男友一边。
李虎巍似有似无的说一句:“也不知她现在何处呢。”
“被军统逮着还能有好?肯定是在那种密不透风,外人绝难进入的角落窝子……”于帅一边猜测,一边又试探问道,“你还想见她?”
“谁不是爹生娘养……我不希望倬云生来就是没娘的孩子……”李虎巍想伸手去摸儿子的脸蛋,肩部却是撕裂似的疼。
张知行急忙嘱咐他别多用胳膊,肩部枪伤因为浸在污水中太久而严重感染,手术过程中挖掉了一大块坏死的肉。
怪不得感觉肩膀处凹陷了个肉坑……他不由连连叫苦,暗自责怪自己太不冷静了。
“放心,运动神经没有受损,不影响你端枪瞄准的。”张知行看出他心思,温柔地出言安慰。
……
八莫、南坎光复之后,缅甸境内战事大部平息。中國驻印军在乔梅与英军会师,国军作战任务基本告以段落。
至于缅甸南部的作战行动,已全部划归英军。
在未来缅甸的归属和治理问题上,中國无意与英国争霸。
日本方面兵败如山倒,仰光与毛淡棉等缅南城市尽数丢光,残部撤过泰缅边界。
滇缅抗战初露曙光,国内战场却仍是阴霾重重。
从1944年春天开始,日军旨在打通“大陆交通线”的“一号作战”取得了表面上的胜利,半年多时间攻占了中國四个省、146座大小县城。
从河南开封直至广西南宁,除了湖南衡阳,方先觉军长率部激烈抵抗之外,国军在华中、华南战场上意志消沉、一溃千里。
在蒋委员长看来,日本战败只是时间问题,胜利前夕再用精锐部队与困兽硬拼不是明智之举。通过“租借法案”物资武装起来的部队,是他与红党争天下的资本,岂能赔在此时。
国府与国军主动“摆烂”的行为,不仅让中原和华南地区广大人民饱受日军铁蹄蹂躏,也大大触怒了美国盟友。
中國人出工不出力,意味着美国需要花费更多的人力与物力去赢得最终的胜利。
这也间接促成了杜鲁门政府在解放战争初期对蒋政府采取中立漠视的态度。
……
但是,在战火初歇的滇缅、印缅战区,胜利的喜悦无疑还写在每个中國人的脸上。
一周之后,于帅夹着一个厚厚的文件袋来看他,袋中装着锄奸行动的具体方案。
“不知我的肩伤还碍不碍事……”伤受得太多,素质再优秀的身体,也经不起无休止的折腾。李虎巍很担心自己的身体会在紧急关头掉链子。
“哈哈,少了一块肉岂不更好?那样一来,飞机负载就小了。”于帅笑嘻嘻地说道。
“你啥意思?”
“咱们一块儿坐飞机过去。”
“什么?你也参加这次行动?”
李虎巍险些惊掉下巴,自己不知不觉把假洋鬼子卷了进来。
“咱俩是黄金搭档,你忘了?”他指的自然是在缅东丛林劫夺日军电台的事。
“你不会也……”李虎巍顿时有了不详的预感。
“多虑了,我就是临时相帮,事儿一完就回航空队去。”于帅摊开行动资料,有板有眼逐条介绍。
在北平难以度日,老漢奸宁俊臣早已将家产变卖换成金银细软,如今躲在上海某座高级公馆里惶惶不可终日。
据可靠情报,他已托人在南美巴西买好了私人庄园,时机成熟便要隐姓埋名迁居异国。
身处战争之外的南美各国,如今成了即将战败的法西斯分子们寻找后路聊度余生的天堂。
从陆路前往上海并不现实,日军通过豫湘桂作战又新占了大片中國领土,到处是日伪军据点和岗哨,中途遇袭翻车的风险太大。
“坐飞机去的话,在哪里降落呢?”他并不糊涂,上海附近的机场可全在日军控制之下。
于帅狡黠的眨眨眼:“别忘了,我可是王牌飞行员。”
再大的王牌,也没法离开机场呀。纵然是空军盲,李虎巍也懂得这个。
于帅的方案很明确,驾驶一架临近报废大限的教练机,拆掉所有武器以及不必要的配件,跟随大机群前往上海。
江南水乡,不缺湿软平坦的稻田,实施迫降问题不大。
“又要迫降?”李虎巍回想起缅东丛林那次,还有追随温盖特那回,所谓“迫降”,其实就是玩命的另一种说法。
“嗯,为了逼迫鬼子早日投降,近期要加紧对上海及周边的轰炸,都是上百架轰炸机组成的大型编队,咱们是小鸡宝宝,躲在老母鸡后边,肯定安全。”上天入地对于假洋鬼子来说是家常便饭。
去往重庆前的最后一晚,李虎巍同儿子倬云睡在一张床上。
夜里照料婴儿似乎比行军作战还累,喂牛奶换尿布把屎把尿,小家伙把他折腾得精疲力尽。
密枝那机场上,运输机的轰鸣遮盖了儿子的哭声,劲风吹乱了离别泪。
“小虎弟,放心去吧,不要有牵挂。我和詹妮特就是倬云的第二父母。”出于健康原因,张知行辞去军职就职民间医院,闲暇时担任医护志愿者为军队提供服务。
没了军务缠身,他打算腾出时间,替自家兄弟精心料理好可怜的娃娃。
征途漫无止境,C-47昂首飞离缅甸灼热的地面。
倬云吾儿……再见面不知又要待到何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