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哥,距离太远了,风又刮得紧,能打中吗?”极端的狙击条件下,马兰对能否命中敌方指挥官实在没有把握。
李虎巍像一羽沉默的鹰,收爪抿喙,静待凌空扑击的时机。
坡下的同志们正在流血牺牲,纵使敌人炮兵不现身,他也不可能只做沉默的看客。
只是空气中乱流翻涌,小小弹丸出膛之后飞行千米,大概率会被狂风吹偏。
他在等,等暴风雪前的片刻宁静。
周边的能见度正在不断跌落,可怖的天色在两人眼球表面翻滚,暗红的冷锋云团如天兵天将布阵于苍穹,压抑的空气令马兰不寒而栗:“虎哥,要变天了……”
阿朗少校在北非与隆美尔的非洲军团打过仗,他习惯站在视野良好的风口里,尽可能不放过任何战场细节。
扑面而来的风雪,让他回忆起利比亚灼热苦涩的黄沙。
北条绫匍匐在距离上校百米不到的地方,她不禁为长官的安危担心起来,狙击手和流弹都有可能让阿朗上校瞬间毙命。
“别去管他,说不定,这个冒失鬼能替咱们引出大鱼来。”弗林戴着防风镜,阴险的笑容从嘴角溢了出来。
北条绫又用望远镜扫过一公里外的雪线,据她估算,没有狙击手能在致命严寒里长时间潜伏。
即便真有不怕死的愣货,强风、低温对身体的影响,都会造成狙击失误。
战场之上,双方步兵的近距离绞杀进入白热化,每分每秒都有士兵倒下,但他们挺刺刀或是挥工兵铲的速率被坠落的低温越拖越慢。
渐渐的,肉搏战变成不流血的战斗,血液没来得及溢出伤口,就被极寒冻结了。
阿朗上校的指挥所收到了来自后方气象站的警告,一股寒流正从北方急速南下,古土里周边地区将面对史上未有的极端严寒考验。
“见鬼……这天气已经冷得同冰窖无异了,上帝是打算将一切活物冻成冰雕吗?”阿朗听后大声抱怨,这意味着他的部队不可能如期攻占目标区域了。
但他的团参谋则发出充满恶意的讪笑:“那些动作敏捷的中国人绝对捱不过低温,他们会为糟糕的后勤补给付出代价的。”
阿朗不客气地打断道:“应该立即把投入攻击的那个营撤下来,我绝不允许有士兵死于非战斗减员!”
话出口时,风势骤歇,那是严寒发动谋杀前最后的宁静。
李虎巍没有放过这个机会,枪口光焰一闪,“水连珠”清脆的击发声掠过山川,子弹趁着风神打盹的片刻,顺利走完一公里的距离,打穿了阿朗上校的钢盔外壳、内衬以及头盖骨。
指挥所内的军官全体卧倒,吓得无人敢出大气。
这时,通信兵们背负的通讯天线开始剧烈摇晃,几秒钟内便被冻成了铁芯冰棍,暴露在外的阿朗上校尸体被迅速笼上一层白霜。
气象站的警告在迅速恶化的天气面前显得姗姗来迟,寒流如饕餮巨兽,将整个古土里地区风卷残云。
马弁们不顾潜在的狙击手的威胁,拼命往火炉里添加一切可以燃烧的东西,将温度控制在人体勉强能接受的范围。
战场之上,恶斗中的两军官兵动作变得僵硬迟滞。
双目充血的王老五将刺刀一挺,刀刃狠狠扎进眼前敌人的胸膛,但这个敌人却没有任何痛苦的表情。
他这才意识到,敌人不是死于刀刺,而是被活活冻毙的。
身周的搏杀声渐渐平息,死神挥舞冰冷的镰刀,将好斗的人类无差别地置于死地。
王老虎想大吼几声,激发周围同志们的战斗意志,可躯体已不再受大脑控制。
他瞬间明白了自己的连队将要面对的终极宿命。
作为军人,此生该是没有遗憾了,他转动僵硬的颈骨,最后朝东方家乡的方向望了一眼。
老长官,你还欠俺一顿喜酒……这大概是王老五留在世上的唯一憾事了。
他没来得及苦笑,生命就已融进了这片大自然造就的战场冰雕群塑。
所有暴露在外的军人无一逃过低温劫杀,对于待在掩体内的志愿军战士而言,缺乏棉衣的他们被严寒夺走性命也只是时间问题。但从没人想过撤退,假如天命注定如此,那身后的古土里即是最华丽庄严的陵园。
风雪之笔涂完了肃杀画卷,敌我两军都不再有动静了,茫茫战场被笼上一层稀薄的冰晶,那并非雪雾,而是某些气体在极端低温下发生了凝固。
“找到他们了,那块牛皮糖果然没死。”浑身盖着雪,弗林却感觉背心发热。
“交给我来,他的命,归我。”北条绫架好狙击步枪,瞄准镜里出现那张她爱过、恨过的脸。
抓住战机完成致命一击之后,李虎巍想要拉开枪栓退出弹壳,却发现枪栓像是被焊死似的,死活拉不开。
正在他为此懊恼时,却被马兰一把拖到雪坡背后。
遥远的枪声被雪风刮到耳边,视线瞬间无数碎白颗粒填满。
他被马兰紧紧压在身下,只听得寒风怪兽般地耳畔疯嚎……
风声过后,一切归复死寂。
他听见她微弱的心跳声,生命的火烛在寒风狂袭中倔强不灭。
“兰儿,兰儿……”他将冻麻了的嘴唇贴在她脸蛋上,试图吻醒她。
马兰的长睫毛沾满白霜,睡得如冰美人一般。
任他一遍遍的呼唤,马兰却像是深陷在梦里迟迟不醒。
寒风迅速凝结了眼角溢出的泪花,他下意识地去摸步枪,皮肤立即粘在金属枪机上,被撕脱了一大片,传来钻心的痛。
“别出去……”马兰突然睁开眼皮,喃喃轻语道。
“兰儿!”他又惊又喜,手臂的弹片扎伤,还有手上的皮肤撕痛都感觉不到了。
“开枪之时,你就暴露了。别忘了,敌人……敌人穿得比咱们暖。”即使被冻得几乎不省人世,她依然保持着足够的清醒。
李虎巍将她搂在怀里,拼命把有限的体温输送过去。
即使不处在受风面上,极低的气温也足以让生命凋零。
一股暖流淌过他手掌,再一看,竟是满手鲜血。
在她将自己拉回掩体背后之时,怕是已经中弹了。
“兰儿,你要坚持住,我背你去找卫生员。”他试图去挪动她身子。
马兰微微摇头:“那两个人……弗林,还有北条绫……无时不刻在盯着咱们,虎哥,别出去,没有胜算的。”
李虎巍心如刀绞,在心中痛骂自己无能。他不敢想象失去她的世界会变成什么模样。
“风停了……”她灿烂的笑容绽开在遍布寒冷死亡的山野中,“还记得……缅甸那个叫作……芒……芒库山的地方吗?”
他如何能够忘记,那是两人初见的地方,一处骄阳似火,能把万物烤化的熔炉般的险恶之地。
“好怀念啊……那时的太阳……真暖……”她眼中像是升起了耀目的太阳。
“是的,很暖,每寸皮肤都像在被火烤着。”他配合着她的想象。
“俺弟……麻雷子,他真的……吃过人吗?在缅甸……”说到弟弟时,她眼中开始酝酿泪水。
“没,当然没有。”在这个时刻,李虎巍打算撒个善意的谎。
她轻轻呵出一口气:“俺就说嘛,他是个老实有善心的娃儿,咋会做那种事呢?对了……虎哥,你要答应俺一件事。”
“嗯。”
“照料好麻雷子……要是醒了,不许他哭鼻子……要替他找一房媳妇,为咱马家留个后……”她一脸平静地向他托付弟弟的将来。
“不,你不会死的!”他拼命吻她,把体温通过嘴唇输送过去。
“还有……还有小灵芝……要把她养大成人……”她似乎没注意到他情绪的变化,自顾自地说着。
“住嘴!傻丫头!有我在,你不会死的!”他使尽力气抱住她腰肢,却感到她厚实的军棉衣下有一杆硬物,低头才发现那是他的步枪。
她竟悄悄把冻卡壳的步枪枪匣贴身裹紧,用宝贵的体温维持武器的运作。
“你这是干什么!”他明知故问,心痛到了极点。
“没有了枪,马兰……还是马兰,你……却不是你了……”
“胡说,这世上没有一样东西比你重要!”他用尽力气想把步枪从她棉衣里抽出来,可她已用武装带将武器与自己扎紧,以李虎巍眼下的体力,是万难将枪支与她肉体分离的。
“疯婆娘,你别犯傻,别犯傻呀……”低温不断将活力与意识从体内抽走,他的意识慢慢跌进深不见底的寒潭。
那夜的古土里,每一寸山峦、草木都在经历气象记录史上最猛烈的严寒侵袭。
几十年后,外籍兵团的新兵们回忆起这段战史时,背脊处总会不由自主地发凉。
阿朗上校的遗体被收敛在尸袋里,距尸袋不远的地方,士兵们不顾灯火管制条令,将汽油泼在干柴之上燃烧以汲取热量。
前方阻挡他们前进的那支中國军队多半已经冻亡,但没人敢走出帐篷去确认战况。
在百米开外的狙击位上,弗林活动着手指,这种美国产的防寒手套足以抵挡低温伤害。
“打中了没有?”待手指恢复灵活伸屈,弗林终于打破沉默。
北条凌的手指也保护在温暖的手套里,幸灾乐祸地预测道:“那个女人又跑出来搅局,没打中要害,不过……他们多半捱不过这场寒夜了。”
“没有保暖内衣,这非常致命。”弗林伸出手来,用手套轻轻触碰那些在空中浮动的冰晶。
北条绫有些遗憾,要是没有大自然的助攻,她未必能站在胜利者的位置说话。不过,远处那个曾与他有过激情岁月的男人的死活,似乎很难再撩动心弦了。
“真是可惜啊,他是没有机会死在我的枪口下了。”弗林收起步枪,不紧不慢地往枪机注入防冻液,尽管处境艰难,凭借美国强大的后勤保障能力,也足以让处于困境的部队保持基本的运转能力。
假如李虎巍真的葬身雪原化为冻尸,对于她顺利拿回倬云的抚养权是有益助的,北条绫脑中不断冒出恶毒的诅咒来,祈祷这场严寒能灭杀任何摆在她与儿子之间的障碍制造者。
寒夜深沉,只剩下风的哭泣。
久违的阳光再升起时,外籍兵团的军人们被眼的景象震撼住了。
茫茫战场上立着数百尊巍巍雕塑,他们保持着被冻死前的姿态和表情,其中一个中国军人依然迈着弓步,手中枪刺没入对手的胸膛,两尊保持搏斗姿态的冻尸无法分开。
守卫桥基的志愿军三个连确认无人存活,他们集体将魂魄留在了晶莹大地之上。
在整场长今湖战役中,类似的集体冰塑还有很多处,战士们的心脏还在开火,只是手指被低温永远凝固住了。
“值得尊敬的敌人,但并不值得效仿,这种牺牲毫无意义。”后续赶到的美军工兵连长无奈地摇摇头,中國人炸毁了桥梁甚至桥基,还付出数百人冻死的代价,但这并不能阻止美军修复桥梁。
数小时后,大量钢制筑桥材料被运输机从日本吊运空投到古土里,美国人不费多大功夫就恢复了长今湖与兴南港的交通。
彻夜严寒不仅仅杀死了王老五和他的战士们,整个九兵团冻死冻伤人数高达数万,部队战斗力锐减,他们事实上已无力阻止被困的两个美军师逃出包围圈。
但自此一战,“联合国军”再也不敢轻言进攻,战争开始进入中國人的节奏。
战局落定,但李虎巍还冻在雪窝里,一息尚存。
在马兰生命渐渐消逝的那个黎明,远在数千公里之外的中國西南边陲,一个业已昏迷两年的年轻男病号突然惊叫起来,陪在床边的小女孩先是吓了一跳,而后喜不自禁对着值班护士大喊:“他醒了!马雷同志他醒啦!”
“我……我姐呢?你……你个小丫头又是谁?”马雷惊恐且疑惑地看着眼前少不更事的凌芝,以为自己投胎到了下一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