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降霜了……”团参谋伸出手指,触了触染成白色的枯草,直感到一阵阵钻心的寒意。
“是啊……今年的冬天会格外寒冷。”斯斯文文的团长张源举起望远镜,现在是凌晨五点,冬季昼短夜长,视野中仍是一片单调的苍凉暮色。
“你真的认为会有信号弹?”参谋军官凝视西北方向的夜空。
“理性告诉我不会,但是……这世上很多事情是不能用理性来考量的。还是那句话,我相信奇迹。”张源的眼睛始终没有离开过镜筒,甚至无暇眨上一下。
“总攻时间还有五分钟,唉……不知道会牺牲多少同志,现在团里超过三分之二是补充上来的新兵蛋子,打过十发子弹以上的都屈指可数。”在一众团参谋看来,打仗哪能靠猜。那个叫李虎巍的疯子多半不能成事,此时恐怕早就露馅被杀了。
张源轻轻哼了一声,颇不以为然:“红军时期,咱们单兵携弹量平均不超过三发,很多同志用的是大刀梭镖,不也克服过来了?”
这时,副团长跑来报告,全团三个营和团直属部队全部进入攻击位置,不留预备队。
“兄弟团顶在咱屁股后面呢,全团牺牲之后会由他们接上。”副团长说到“牺牲”一词时,感觉如同吃喝拉撒一样平常。
张源转过头来满意道:“当军人的宿命本该如此,血沃沙场,夫复何求。”
“团长,你快看!”参谋军官突然兴奋成了孩子状。
不用望远镜也能瞧得一清二楚,三颗亮度急剧放大的绿色光团在凌晨微光中显得分外耀眼。
难道,姓李的那小子居然得手了?张源嘴角微微上翘,很难得说了粗话:“我没看错他,踩了狗屎运的天才!”
炮八团阵地上升起突兀的信号弹,让不明就里的七兵团指挥部一头雾水。
经历过无数大阵仗的兵团司令黄百韬中将马上意识到大事不妙,手下的炮兵团很可能哗变投靠了解放军。
几乎同时,碾庄周边八个方向同时爆发激烈的战斗,打到兵团指挥部的电话全部占线。
解放军炮兵在没有炮火反制的情况下,舒舒服服地将炮弹倾泻到各处防御阵地上,七兵团防线随着山河大地一起动摇。
“黄长官,赤.匪这次胃口不小,这摆明了是要一口吞掉我们呀。”参谋长魏翱眼中泛出绝望。
“给我接炮八团!问清楚究竟怎么回事?”预感到大难临头的黄百韬将哆嗦的手缩进袖子,努力在下属面前掩藏慌乱。
通信兵几乎把野战电话手柄都摇断了,电话线那头仍是无人应答。
指挥部里只剩下嘀嘀答答的电码声,还有无法辨清方位的枪炮声,绞索已经牢牢套在每个人的脖颈上。
经过与解放军的一系列炮战,炮八团手头能用的火炮已损失过半,能够正常击发的尚余155毫米榴弹炮两门,105毫米榴弹四门,还有若干75毫米以下口径的小管子。
徐白被腿伤困在营房里,负责炮兵指挥的是副团长何俊,那个惯于在大风大浪中保全性命的老兵油子。
各个炮位紧张地调整射击诸元,炮手将量角器模样的瞄具调到各适的表尺密位刻度上,俯仰角度和装药量也被修正,目标直指七兵团在王家庄的防御工事。
“方向150,六发,急促射击!”随着老何的命令,炮口开出巨大焰火,让尚未触及晨曦的世界亮出可怖的煞白面庞。
炮弹无比精准地钻进苦心经营的工事,掀起阵阵血雾和无尽残肢。
再坚固的工事,也架不住背后捅刀。
驻守在各处阵地上的国军部队也配备有部分军属、师属甚至团属炮兵,但他们手头的火炮大部分是缴自日军的山炮和步兵炮,在炮八团雄浑怒吼的美制大口径榴弹炮面前无能为力。
面对炮兵掀起的地动天摇,步兵只是无可奈何的蝼蚁。
弗林痛苦地将面庞深深埋进冰冷刺骨的大地,任凭弹片气浪在头顶上方肆虐。
倾刻之间,牢牢顶在防洪沟之后的防线化为齑粉,他手下数十个黑翼队员也跟着作了六十四军的陪葬。
李弥兵团撤走时留下的工事无疑称得上固若金汤,经历过松山战役的国军将领把当年日军修壕筑垒的本事用来对付同胞。
解放军既没有飞机重炮,也缺乏火焰喷射器之类的夺堡利器。
可人算不如天算,徐白的炮八团改旗易帜,从背后给了七兵团致命一击。
弗林气得牙根直痒,与解放军侦察部队交手的那晚,就该顺手做掉徐白这个二五仔!
然而,世上并没有后悔药可吃。黄百韬败局已定,弗林却不想成为此人的陪葬。
军号嘹亮,解放军战士纷纷跃出壕沟,黑压压杀向被摧残凋零的王家庄防御阵地。
弗林打光了一整个弹夹,枪管发烫,区区几支步枪根本压不住如潮水般涌来的冲锋集团。
“活着的人,转移战线!”他收起步枪,向侥幸未死的部下命令道。
“啊?阵地不要了吗?我们可不畏惧死亡。”经过铁血训练的黑翼队员毫不畏死,和他们相比,狼狈四散的六十四军官兵堪称军人的耻辱。
弗林满意地扫了一眼部下:“当然,死亡是我们的朋友。我带领你们前往的,是更有价值的目标。”
各个方向的防御阵地均报告遭到不明火力的炮击,派出去查探的侦察兵慌慌张张跑回来向黄百韬报告,说炮八团突然炮口反戈相向,摧毁了多处防御工事。
也就是说,在碾庄战场的核心位置,解放军已经掌握一支拥有大口径重炮且能俯瞰战场全局的精锐炮兵,七兵团剩余的四个军10万人马全部处在炮兵打击范围之内。
“筹谋多时,居然被人家中心开了花……”黄百韬从腰间掏出手枪,面部肌肉痉挛,目中透着杀气,“命令!七兵团各部浴血殊死,与赤.匪一命换一命!各级军官须冲锋在前,自本司令官始!”
通信兵向南京发去了诀别电,七兵团后勤、文职人员也拔枪上阵。
困兽之勇也是极为可怕的,华野五个攻击纵队在渡过防洪沟之后,立即遭到国军疯狂反扑。
在军官督阵下,绝望的国军士兵亮出白刃嚎叫着冲锋。双方的排头兵打光冲锋枪子弹之后立即绞杀在一处,血腥的肉搏战让刚刚升起的旭日显得昏暗无光。
激战一个多小时之后,七兵团司令长官黄百韬中将的卫队损失殆尽。
四面八方尽是红旗和冲锋号,黄长官呆立在败破的烂泥塘中,脑中再度闪过“黄豆进碾子”的谶纬。他绝望无助地拔出勃朗宁手枪抵住太阳穴,在黯淡红日的注目下扣响扳机,将一片忠心献给了千里之外的蒋校长。
但绝大部分国军士兵并不知晓战场最高指挥官业已殒命,战斗愈发激烈白热。
“老何,再给咱们的同志一点炮火增援,别小家子气,把所有的炮弹都打出去。”混熟之后,李虎巍也将何俊的称呼改为“老何”。
“哎!”何俊感受到战场上的逼人寒气,下意识地紧了紧钢盔,命令炮兵加紧装填。刚发完命令,他便听到空气被撕扯的声音,啾——
作为老兵的他瞬间明白,这是子弹前来索命的招呼声。
妈蛋,这回贼老天没给活路,左右都是个死呀。思绪尚未走完,老何脑袋一歪,喷洒脑浆摔在火炮支撑架上。子弹是直直贯入的,薄薄的钢盔保护壳并没有延缓死亡。
几乎同一时刻,火炮周围落下十多颗掷榴弹,这才反应过来的李虎巍被一道力量扑倒在地,无数破片在他一秒前站立的位置穿过。
“虎哥,你没事吧?”危急时刻,马兰异于常人的反应又救了他一命。
“没事,老何呢?”
“他……死了。”
也许是刚和老何混熟,却转眼间阴阳两隔,让人一时间难以接受。
但他无暇悲伤,枪声已响在耳边,炮兵阵地上跃动着黑色鬼影。
老何失去神彩的眼睛凝视着他,像是在问活人们究竟发生了啥。
眼下,黑翼队员手中各式枪械齐全,李虎巍手头只有欠缺精准度的斯登冲锋枪。
弹夹又弯又长如新月的STG44突击步枪无比显眼,黑翼队员们用这种新概念武器随意收割炮八团官兵们的性命。
“又是他们,跟牛皮糖似的,甩也甩不掉。”李虎巍把牙咬得格格响。
“虎哥,咱们手里的家伙比不过他们的,咋办?”马兰也瞧出敌我两边巨大的武备差距。
“咱们以静制动,靠近到十米以内就搂火。”他悄悄拉上枪机,把斯登式塞到马兰手里,自己则攥紧匕首,默数心跳。
战场上装死并不可耻,这是身处劣势之下实现翻盘的最好办法。
敌人尚未逼近,他闻到了铝热剂燃烧的呛人味道,那是一种西方军队普遍装备的新式手雷,产生数千度的高温,能烧穿德国虎式坦克的装甲。
抬起眼皮,他瞟到黑翼兵们正在打开炮闩,朝炮膛里填塞铝热手雷,瞬间产生的高温将这些无法挪动的重型火炮尽数熔毁。
为华野同志们带去一支有战斗力的重炮部队的想法肯定泡汤了。可惜了这些英雄炮,曾经在滇西山区给予日寇灭顶之灾,却在内战中被熔成一堆堆火红燃烧的废金属。
如果大炮也有思想,一定会感慨英雄气短。
黑翼兵们分作两拨,一拨人负责毁炮,另一拨人则对炮八团幸存人员展开追杀。
侥幸未死的炮兵们边打边撤全部撤进指挥所,依托建筑物盲目地朝门窗外还击。
弹雨密集,胡乱发射的火力让黑翼兵们一时无法靠近。
将炮具尽数熔毁后,几个黑翼兵在阵地上搜索,一旦发现垂死的炮兵,即用刺刀加以解决。
过不多时,这伙人已经走到与李虎巍几乎贴身的距离,枪管中泄出的硝烟味和枪油味跟小毛虫似得往鼻孔里钻。
他感觉背上突然一轻,哒哒哒……马兰来了个旱地拔葱,将子弹如同泼水一般射出,至少三个黑翼队员被近距离射成筛子。
见自家女人动了手,李虎巍毫不犹豫地将匕首挥作地狱镰刀,划出半圆的死亡弧线。
两名反应不及的敌人捂住喷洒鲜血的脖颈缓缓倒下,其中一人却在断气前朝他们掷出了铝热手雷。
李虎巍侧身腾空飞踢,一个不断亮度不断变大的火球被踹出十米开外,能将双眼灼瞎的光团在眼前绽开,让高悬的初晨旭日显得黯然无光。
他近乎本能地挡在马兰身前,目中突然一黑,上帝为他关上了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