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农户的院子里飘着浓郁的香味儿。
偶尔有村民从院外经过,也会扯着嗓子喊一声,“顾娘子家今日是来了什么贵客?竟是炖上肉汤了。”
顾娘子笑着说了一声什么,院外的人便也笑着离开了。
转过身,正看见屋檐下站着的谢折。
顾娘子叫突然出现的谢折吓了一跳,她抚了抚胸口,想起昨晚的情景。
冬日里,他们歇得早,昨日也是一样,已经和衣躺下了。
忽然听到院子里看门护院的狗叫了两声后便没了动静,顾娘子与她的丈夫觉得有些奇怪,披上外衣起身查看。
这一看,便叫顾娘子吓了一跳。
外面站着个身上沾血的人。
再一看,顾娘子才发现那人怀里还抱着一个,那些血也都是从那个被抱着的人身上淌下来的。
这深更半夜的,突然出现两个不知来历身上沾血的人怎么想都有些诡谲。
但是农户心思单纯,当下便引着人进屋先处理伤口。
从少年口中,顾娘子得知他们是遭了贼,一路逃过来的。
因着他们这悲惨的遭遇,顾娘子最先遇到谢折时升起的那股子胆寒之感消散了不少,反倒是升起了同情之感。
“你们且安心在我这儿住下,对外就说你们是我远房亲戚家的孩子,来这儿猫冬。等那姑娘身上的伤好了你们再做打算。”
顾娘子思绪回笼,她看向站在屋檐下的少年,轻笑了一声,“谢小哥,你出来可是有什么事儿要找我?”
谢折点了点头,他从怀里摸出一个钱袋子,钱袋子里鼓鼓囊囊的,看着装了不少银两。
顾娘子见谢折将那钱袋子递给自己,有些诧异,“这是……”
“顾大娘,先前为了让您安心,我用……”谢折微不可察地顿了顿,在被人发现前继续道,“枝枝的首饰同你买下一只鸡和换了一些银子。”
“我正要同你说这事儿呢。”顾娘子闻言放下了手中的活计,从腰间取出一方帕子,帕子叠着,隐约勾勒出簪子同玉镯的形状,“这两个首饰太过贵重了,你们用的那点儿,无须这么多。这两个,你还是先收回去。”
谢折的视线落在了那帕子上,他点了点头,又将手中的钱袋子往前递了递,“我原就是想用这些银两同大娘换回这两件首饰。”
顾娘子还要推辞,却听谢折继续道,“我们也许还要在这儿住上一段时日,大娘将这些银子收下,我们才能安心住着。”
顾娘子闻言这才接过了银袋子,感受到那沉甸甸的重量,她看向谢折。
谢折身上原本是没有这些银钱的,若是有,先前也不会用那两件首饰来同她换,现在进了一趟城便有了这么许多的银子……
许是看出了顾娘子的疑惑,谢折垂眼解释了一句,“我将身上的配饰当了换来的这些银子。”
顾娘子这才放下心来,只是旋即又为了自己方才的揣测而有些歉疚,她看向谢折,笑了笑,“谢小哥,你也去屋里谢折吧,我等会儿就将吃食还有汤药给你们送过去。”
谢折微微颔首,转身离开。
顾娘子看着谢折离开后好一会儿,仍旧站在原地。
这位谢姓小哥给顾娘子的感觉很奇怪。
虽说顾娘子最远最远只到过附近的镇子上,可仍旧是自诩见过许多人的。
好人,坏人,普通人或是修仙者。
顾娘子从未见过像谢小哥这样,让她感觉这般矛盾的。
老实说,从昨夜谢小哥抱着那位虞姑娘请求借宿时,所言所行都挑不出错来。
昨日夜里,就着有些昏暗的油灯也不难看出,这位谢小哥和那位虞姑娘穿着的衣服都是上好的锦缎,想来是大户人家的公子小姐。
可是,顾娘子从谢折身上却感受不到那种儒雅公子的感觉。
倒不是说谢折的行事乖张无序,相反,谢折他言行都十分端庄有礼,别说是他们这样的农户,便是在大户人家也挑不出错处来。
可顾娘子仍旧觉得这位谢小哥有些别扭。
就好像他的表现是额外贴在这具身体上的一般。
背着柴火回来的人打断了顾娘子的思绪。
她小心翼翼地将钱袋子收好,转头看向了来人,“回来啦?午食已经准备好了,我去给谢小哥他们送过去。”
屋子里,虞枝仍旧将自己一整个埋在被子里。
谢折已经进屋子有一会儿了,他坐在一旁的桌子上,从怀里摸出先前去镇上买来的一包瓜子,一颗一颗地剥了起来。
虞枝是知道谢折在屋子里的,她也知道,谢折的做法没错。
她现在这种想要藏匿起来的情绪,似乎也不是全因为谢折。
现在离月宗上似乎不大安全,虞枝留在上面,说不准哪天就死在那些悄悄摸上来的人手里了,留在这农户家里,等到师父他们回山后再回去,才是最好的选择。
只是,虞枝离开后,离月宗上面便是空空的,那些人若是要偷找些什么,那真是丝毫阻碍都没有了。
离月宗不是什么大的宗门,宝器灵石也就那些,是折损不得的。
可是虞枝还是为了自己的小命,选择了当鸵鸟,躲在这山下农户家里。
再就是给这农户报酬。
虞枝当然明白,这是应当的,他们两个大活人,便是吃饭都要吃上好一些,农户们生活不易,平白无故养活两个大人,也不是什么容易的事儿。
只是那是虞枝最喜欢的两件首饰,而送出去的东西,总没有再讨回来的道理。
更何况,先前他们逃命的时候根本没有来得及拿上银子,除了那两只雪兔外,虞枝也找不到能和顾娘子换回首饰的东西。
躲在被子里的虞枝轻轻叹了一口气。
她有些不明白,自己是在为首饰难过,还是因为发觉自己是个有些卑劣的人而难过。
来到这个世界后,在起初发现自己无法离开时,虞枝不是没有想过好好修习,成为一个厉害的人,能够锄强扶弱,依靠自己活下去,然后等待回家的机会。
可是后来,虞枝发现自己根本不是那块料子。
用明远的话来讲,修仙的确需要一些灵气和根骨。
这世上大多数人平庸,少部分人天赋异禀。
而虞枝,不属于大多数人也不属于少部分人,她是特例中的特例,属于在修炼这方面完全的负分。
那之后,虞枝便依附于离月宗。
也许是因为知道自己的脆弱渺小,虞枝变得愈发惜命。
可虞枝也知道,离月宗以锄强扶弱,拯救天下苍生为己任。
所以,她在明远或是师兄师姐们面前表现的自己是个十分舍己为人的人。
时间久了,虞枝觉得自己被劈成了两半。
一半是那个被所有人喜爱的,没有缺点的好人虞枝,另一半,则是那个只有自己知道的,卑劣自私的坏人虞枝。
到最后,躲在被子里的虞枝已经不仅仅为首饰难过了。
她仍旧有些难过,只是不知道在为了什么难过。
“这些给你。”谢折的声音突然在被子外响起。
虞枝顺坡下驴,从被子里探出头来。
谢折手里捏着几颗野山枣,“先前没注意带下来的,你不是喜欢吃吗?”
虞枝眼睛亮了亮,脑子里那些拧巴的想法在她见到野山枣后散了两分,抬手从谢折手里拿过野山枣,虞枝擦了擦,咬了一口。
酸甜的津液在口腔中弥散开来,虞枝十分满足地眯了眯眼,而后抬头看向谢折,“我们出来的急,没有带药粉,我身上的伤,也许要一段时间才能好全。”
谢折应了一声,“我已经同顾娘子说好了,我们在这儿住下。等到……再回去。”
谢折的话没有说全,但虞枝明白他的意思是等到离月宗众人回来后,他们再回山上去。
虞枝心里说不上是松了一口气还是叹了一口气,她将手里的半颗野山枣丢进了嘴里,正要咀嚼时,见谢折又捏着被帕子包好的东西递了过来。
原本虞枝还以为帕子里包着的是刚刚谢折剥好的瓜子,可是看到那帕子的形状时,虞枝眼睛一下瞪圆了,“这是……”
“你的首饰。”谢折将东西放到了虞枝面前的被子上,见虞枝半晌没动,有些疑惑,“怎么了?方才知道首饰不在了,不是难过极了?”
虞枝有些别扭地抬眼看向谢折,“可是我们在这儿要住上一段日子,总不能白吃白喝,这首饰……”
“虞枝,你眼底的舍不得都快溢出来了。”谢折打断了虞枝的话,“我用身上的东西换了一包银子,已经给了顾大娘。”
虞枝哎了一声,她一只手攥着金簪,另一只手握着玉镯,期期艾艾地看向谢折。
“谢折,你用什么东西换的呀,不然还是用我的……”对上谢折那似笑非笑的目光时,虞枝的声音顿了顿。
谢折弯下腰,凑得近了些,“虞枝,既然是喜欢的东西,就不要开口往外推。”
虞枝抿了抿唇,没说话。
而谢折则是直起了腰,双手背在身后,嘴角噙着淡笑。
他的视线若有若无地从虞枝脸上扫过,虞枝并没有注意到他那带了探寻的目光。
坐在床上的人看起来人畜无害,身上没有半分灵气,可是……
谢折微微眯眼,想起那日井底所见,落在虞枝身上的目光,更深两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