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4
陆晖端详云万里片刻, 觉得他并不如传闻中那般丑陋吓人。
去山东平叛回来,高丞相状告他什么来着……?陆晖思忖片刻,发觉自己不记得了, 总之当时他觉得并不是什么大事。
反倒是高丞相又提了一嘴云万里半张面孔被烧毁, 生得分外丑陋,不愿叫这等粗人碍官家的眼。陆晖想了想, 确实不想在朝堂之上看见毁容之人, 就以办事不利削了云万里的官职。
没想到这么一看, 说是半张脸被烧毁——实际上伤疤只从额角到眼尾,坑坑洼洼的伤痕确实摄人, 但云万里本身长得极好,五官深邃英挺,反倒是为其增添了几分威严和野性。
这么一看, 陆晖对他的印象倒是莫名好转几分。
“朕记得你,”陆晖说,“你是云万里,怎在殿前司?”
“回官家。”
开口的是殿前司将军赵正德:“田猎一事, 末将不敢马虎。听闻云正使武功高强, 就将其从京城府调了过来,以护官家安危。”
陆晖满意地点了点头。
不管他丑或不丑, 至少的确是个骁勇善战的武人。
“那你之前猎过熊?”陆晖看向云万里。
“不曾, ”云万里单膝跪地, 不卑不亢,“但在肃州时, 卑职几度带队捕猎驱赶过狼群。”
高承贵失笑出声:“驱赶过狼群啊,云正使好本事。”
但说到最后,丞相的话锋骤然一转:“只是臣以为, 这狼群和马熊也不太一样吧。肃州的环境,又岂是延岁山能比的?”
肃州多平原高原,像延岁山这般绵延到山脉深处的老林,确实罕见。
高原上的狼,与森林里的走兽,确实也不一样。高承贵说的倒是实话。
“云正使刚刚成婚,想要立功,也能理解,”丞相一副好言劝诫的语气,“可两年过去了,云正使这贸然的性子怎还没改改。在山东时就如此,若非与我起了争执,强要出兵,也不至于削职不是?年轻人,该耐住性子才是,沉稳下来,方能保护官家、保伪我大雍啊。”
强要出兵?
陆晖一双凤眼闪了闪,终于想起来两年前高丞相状告云万里什么了。
他非要发兵,高丞相不准,结果这云万里硬是不听上峰指挥,直接带兵出动。
虽说一仗打退了叛军,但高承贵可是他授命的指挥使。不听高丞相的话,不就是罔顾圣意?思及此处,陆晖一张俊秀面孔又拉了下来。
“真是胡闹,”他不轻不重地出言斥责,“你一个人,又无经验,还想猎熊?”
明眼人都能看出来陆晖生气了,纷纷是低下了头。
换做其他武官,说不得能有聪明伶俐的出来打个圆场。可京城谁不知道云万里得罪的是高承贵,没必要为了一个正使和丞相闹不快。
云万里阖了阖眼。他深吸口气,刚想开口,就听官家身畔有人轻言附和:“就是,云正使,官家是担心你们呢。”
云万里:“……”
他略带着讶异抬首,看向官家身畔的吕梁。
吕伴伴仍是慈眉善目的模样,脸上鞠着和气,笑吟吟地接下陆晖的话:“在场列位均善骑射,要说下马战斗,也都是一顶一的好手。只是除了云正使,在谁也没正儿八经的猎过草原狼啊,内臣不懂骑射,敢问赵将军,能在马上射中那狼群么?”
赵正德突然被点了名,冷汗都要下来了。
这高承贵瞧云万里不顺眼,把他调到殿前司,已让赵正德嘀咕了许久。方才他亲口发难,赵正德多少也明白了大概。
但发难他能明白,这吕梁开口维护,赵正德又不懂了。
究竟是想害云万里,还是想保他啊?
武人的心思在花花肠子里转了半天,赵正德被迫无奈,只得选择直言。
“回吕伴伴,”他说,“要守城,末将敢说不比云正使差。但要说射狼……末将不如云正使。”
和肃州来的郎君比骑射,他疯了吧。
“哎呦,连赵将军的弓术都不如云正使,”吕梁故作诧异,“真是天佑我大雍,连肃州那般苦寒之地,都能出云正使这样的英杰人物。”
话了,他又热切看向陆晖。
“官家惜才,这是我大雍朝臣的好福气,”吕梁说,“但也不能老娇惯着他们呀。得给他们立功表现的机会才是,若是官家不放心,都多给云正使派几个人手。”
吕梁一番言辞,不仅替云万里解围,还肯定了他的骑射功底。甚至楞是将陆晖斥责云万里狂妄,强扭成了他关心大雍将士、珍惜有能之士。
这话说得分外妥帖,陆晖脸色好看了不少。
他好似真的相信了吕梁的话就是自己本意,露出一抹淡淡笑意:“可不是,在场诸位,谁也没猎过草原狼。那就交给云正使了,给你二十个人如何?”
一旁的高承贵,不易察觉地挑了挑眉梢。
显然,他也没料到吕梁会在这节骨眼上开口。
官家一言九鼎,话说出去,就不再好劝他改口。不过高承贵还是摇头:“上山人太多,是否会惊动猎物?官家,臣以为十二人即可。”
云万里冷不丁接道:“九人就够。”
高承贵:“……”
堂堂大雍丞相,这才第一次看向单膝跪地的武人。
触及到云万里如鹰隼般的目光,高丞相心下一惊,竟是一时间门忘了该继续说些什么。
这给了云万里机会。
“但得卑职自己点人。”云万里对陆晖说。
“九人?”
就算没猎过马熊,陆晖也觉得这人数少了。他眯了眯眼:“云正使,你不怕死?”
云万里不卑不亢:“为官家死,又有何妨?”
陆晖一拍大腿:“好!”
大雍的皇帝朗声大笑。
“要赌,是吧?”陆晖也不是不懂云万里心中所想,他反而露出几分欣赏之色,“朕就喜欢你这种不要命的赌徒!去,去点人,只消愿意与你去的,就去!”
“是。”云万里得到首肯,这才起身。
他转头看向陈晖身后的群臣勋贵,径直朝着京城府的方向迈开腿。
方才从南山林间门徒步下来的,就是京城府头领萧渊。
之前云万里隶属京城府,对萧渊略有了解:此人比他还小那么一两岁,虽是京中人,但十五六就被丢去了燕州历练。
也是近两年才调回了京城。
“将军从燕州回来,”云万里问萧渊,“可曾在燕州打过猎?”
“……自然。”萧渊深深看了云万里一眼。
“那将军可愿同云某一同进山?”云万里又问。
燕州毗邻北狄的地界,多山脉深林,亦多狼熊。若是打过猎,萧渊必然深谙如何猎熊。
萧渊当然不做推辞——本就是他带头寻到了马熊的踪迹。
“走。”小将军也是个利索人。
他答应云万里后,远处车马,人头窜动,挤来一个作武人装扮、背着长弓的姑娘。
偌大的京城,也就刘朝尔一名娘子会参与狩猎了。
她一双黄绿色的眼睛灼灼盯着云万里,但云万里只是瞥了一眼刘朝尔,无声地略过了。
刘朝尔:“……”
云万里又点了几名在京城府时他知根知底的武官,满九人后,回到陆晖面前。
“禀告官家,”他说,“人手齐了。”
“好。”陆晖颔首,“朕的千金还等着正使呢。”
又是千金。
云万里绷紧了面孔,这熊皮虽珍稀,但再怎么卖,也卖不到千金去。
“既是如此,就等云正使的好消息了,”高承贵说,“官家,不如咱们先行折返?”
“嗯。”
有人替陆晖去了,陆晖对这深林也就失去了兴趣:“尽快天黑之前归来。”
说完他大手一挥,带着群臣勋贵,浩浩荡荡地策马离开。
等车马都走了,云万里才又看向萧渊。
“几日能得手?”云万里问。
就算是在草原猎狼,也不可能天黑之前折返。这深山老林间门,云万里觉得不待个几日,恐怕都见不到马熊。
不过,萧渊却有信心得多:“天黑之前不太可能,但一日应该能行。”
云万里当即了然:“你找着的,不止是踪迹。”
萧渊扬起一个笑容。
少年将军生得开朗明媚,一咧开嘴更是笑得阳光灿烂,丝毫不遮掩眉眼之间门的得意之色:“跟我来。”
一行人把马匹停在附近,徒步上山。
往深林里又走了约莫一个时辰,山势竟然奇妙地放缓了。在山涧之间门,茂密枝叶藏起一处洼地。萧渊走在最前头,用短刀斩断拦路的藤蔓。
他指向洼地:“你看。”
云万里定睛一看,只见洼地中央,一头开膛剖腹的野猪被草草用泥土草叶掩埋其间门,大部分内脏都被拖出来不见了。
“马熊会把吃不完的食物掩埋进土里,之后再来。”萧渊解释。
“这埋的也太随便了,”其余武官开口,“就不怕其他动物来吃?”
萧渊撇了撇嘴:“那除了人,也没旁的敢招惹马熊啊。其他动物闻见熊味儿就躲得远远的,不会靠近。在这附近等,一定能等到马熊过来。”
云万里环伺四周,初步确定了大概。
“谁弓术好,三人可上树等待。”他说。
“不行,马熊会爬树。”萧渊摇头。
“所以只需三人上树,占据制高点,”云万里解释,“其余人在洼地周遭散开。我等可先行准备。”
他抬手指向洼地后方地势交较缓的位置:“三人一组,先在远处挖些深坑,以草叶掩埋,记得远一点,免得叫马熊嗅到人味。然后余下一人……”
云万里看向洼地前的山涧。
山涧地形陡峭,坡度近直角,在此埋伏最好。
但他估量着,马熊这种猛兽,若是逼急了,也不是上不去。
“看你们谁愿与我和萧渊将军打先锋,”云万里说,“在山涧前等候。”
只是挖陷阱怕也不够。
云万里想了想,再做补充:“先留一人看守,放哨为信。余下的去寻一寻周遭有无五角叶片、表面生着疏毛,开蓝紫色花的植物,约莫这么高。”
他徒手比了比:“若是寻见了,切莫徒手摘采,喊我过去。”
萧渊一听,顿时明白云万里描述的是附子:“你要用附子淬毒。”
云万里:“是。”
附子有剧毒,且毒溶于水酒。以根茎取毒,丁点就能毒杀成年人。用量大一点,也能迅速杀熊。而且山林之间门,附子随处可见。
反正官家说的是取熊皮。他们只有九人,熊掌熊胆,不要就不要了。这在场一个两个也不是小人物,还是人身安全重要。
这下萧渊多少有些服了。
他隐隐知晓云万里是得罪了什么人,才被贬职到京城府。但萧渊平日生性懒散,他也懒得去交际。
今日听云万里这般部署,才信他确实有些本事。
“挺靠谱的,”萧渊也不吝啬赞美,又不免开口,“方才刘朝尔过来,吓都吓死我了,生怕你家婆娘和她关系好,你点她过来猎熊。”
一句“你家婆娘”,叫云万里的心往上提了一提。
他已经尽量不去想杜菀姝……白日靠在自己怀里的场景了,萧渊随口一说,云万里瞬间门走神。
该死!
云万里绷住表情,不由得拧起眉心。这般神态,配上他右脸的疤,多少显得有些可怕。
“你怎知道刘家娘子和我……妻子,”云万里话微妙地顿了顿,“关系好?”
“别家娘子我不清楚,”萧渊心有余悸,“和她关系好,我不想知道也得知道。刘朝尔一介姑娘家,成日在外抛头露面、跑马溜街,没少给我惹麻烦。她骑射确实不错,但要上山打猎,我可不想照顾这么一个姑奶奶!”
云万里奇怪地看了萧渊一眼。
要说刘朝尔惹事,确实没少惹,但她也不是不讲理的人。
从哪招惹的,就从哪处理。实在不行,去通知刘武威将军就是,也不必要京城府总管亲自挂念吧?
当然,这和云万里没甚关系。
“我去寻附子,”他将话题引回正事上,“若有风吹草动,记得报信。”
…………
……
而官家出猎,说是要折返,但沿路猎鹿、兔子与野猪,也是停停走走。
回去的时候,已是黄昏。
一行人收获丰厚,这还是第一天呢。有手脚快的,赶在前头到别苑报信,要驻留的家眷出来迎接,杜菀姝亦在列。
她在别苑里等啊等,等到众人浩浩荡荡回来。
还没来得及找人,就看到刘朝尔背着弓箭,憋着一脸火走了过来。
“怎这般气恼?”
杜菀姝惊讶地眨了眨眼:“刚还听官家奖赏了你呢。”
打回来这么多猎物,官家龙心大悦,赏赐也很是丰厚。刘朝尔还射中了一头鹿,奖赏之余,官家还特地夸赞了几句,给刘武威将军大大长了脸。
但刘朝尔却是一副气鼓鼓的模样,这倒是稀罕了。
杜菀姝又看了一圈,没瞧见云万里,不由得问:“我夫君何在?”
“别提他!”刘朝尔更气了,“官家命他点人去狩猎马熊,我上前去,他竟看也不看,直接把我忽略了!”
“——什、什么?!”
猎熊?
那熊是这么好猎的吗,哪怕杜菀姝不懂武功,也知道马熊之凶猛。
这,这天马上就黑了,南山深林里,还不知道有什么猛兽呢。
杜菀姝的脸唰一下白了。她一把握住刘朝尔的手腕:“你说云万里去做什么了?!”
刘朝尔反而吓了一跳。
见杜菀姝脸色不对,她的懊恼生气顿时一扫而空,只留下纯粹的慌张:“你,你先别急,我好好与你说——”
只是刘朝尔话还没说完,身后匆匆走来一名宫里的内侍。
“云夫人、刘家娘子。”
杜菀姝惊魂不定扭头,发现竟是吕仁义。
吕仁义露出笑容,客客气气道:“圣人放话,想见见二位。”
二人均是一怔。
杜菀姝的脸还白着呢,脑子就先转了起来。
当今皇后要见她和刘朝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