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城欢迎条顿的布达,似乎只吊着最后一口气。
卸下盔甲,穿起军服,和部队一起行在布达的街道上。城内饿殍遍野,人们身形瘦削。条顿的到来让他们看到了仅有的一丝希望。
“骑士大人!骑士大人!骑士大人...!”
一位抱着孩子的少妇挨个询问,她披头散发,面容憔悴,周围的士兵甚至都不愿多看她一眼,恨不得立马打发她走开。她瞥见了爱德蒙,爱德蒙也瞧见了她,遂是带着所剩不多的希望凑近过来。她微微攥着爱德蒙的衣襟。双瞳早已不知道哭过多久,显得很是红肿。
“...发生什么事了?夫人?”
爱德蒙心想,她大抵是寻亲之人,感觉自己帮不上她,但还是给她一个回应为好。
“您肯搭理我吗...!骑士大人...!请问您有见到一个三十多岁,戴着圆框眼镜的男人吗?”
爱德蒙心里咯噔一声。符合这种特质的人,怕是不会轻易再多几个。
他怔在路上。看着爱德蒙焦急的心思,娜荷蒂维娅轻咳一声,使了个眼色。
“过会记得回来,国王请我们吃饭。”
于是便继续率军向领主的方向前去。
爱德蒙示意离队,将妇人带至一旁。
“您在找的人,是...”
“他是我丈夫,我听说他在佩斯讲学的时候被突厥人抓去了,此去怕是凶多吉少...围城一个多月,在逃来布达的难民里面也没见他回来...请问您有关于他的消息吗?他是我们家的顶梁柱...!我最爱的人...”
“...我有印象。”
“真的吗!?那他...”
“抱歉...我看到他被赶在军阵前面...他...”
爱德蒙别过头去,妇人心领神会,弱弱地叹了一口气。
“我一直不接受这样的结果,所以我一直在寻找...可我们家的日子...今后该怎么过呢...”
死去的人太多,而像她一样的人亦是太多。
凶手就是他自己,但他说不出口。一种愧疚浸透在爱德蒙心中,但他也没有任何解毒的办法。
一旁的她看着怀中嗷嗷待哺的孩子,默默下定了决心。
“不知...您能否正眼瞧得上小女子...”
“您...!您这是做什么!?”
她深吸一口气,用空闲的那只手搂住了爱德蒙的胳膊。那妇人微微解开衣领,露出香嫩的锁骨,身体的曲线若隐若现。爱德蒙定睛一看,她骨相姣好,眉间隐约透露出一种知识的典雅。
若不是被长发掩藏,如禽兽一般的军士可能就对她出手...她本不该如此...她不是这行之人。遇到自己可能是补偿她唯一的幸运。
爱德蒙双颊红得发烫。心中不停地呼喊着:第一色欲,理智!理智!
“让我做什么都可以...但能不能请骑士大人...赏我和孩子一口饭吃...孩子很乖,不会大哭大闹的...您...”
终于冷静下来的爱德蒙没有多说话,一步移至她的身前,使右手攥住了她的衣领。右手在口袋里摸索着,将一袋银币递到了少妇的手上。
“我瞧瞧我身上...大概正好带着两个月的工资,战前刚发的。虽然不多,但请把它拿着,去给孩子买点东西吃。”
妇人猛吃一惊,倏尔掩面而泣。
“这才不是不多呢...这么多银币,够我们母子二人吃几个月的饭了...!谢谢您...谢谢您...!围城的这三个月,您还是第一个愿意帮助我的人...!”
爱德蒙不知如何是好。便将她与孩子一同搂入怀中。
自丈夫离开之后,她已经很久没有感受到来自宽大的怀抱里,这股令人安心的温暖了。尽管彼此有些陌生,但治愈的魔力让她悬着的心终于感到一丝宽慰。
“感谢您的怀抱...不过请放心,我很好...”
“夫人,您家里的困难,可否说与我一听呢?”
“我丈夫是位学者,家里本来还算有点积蓄。可因为奥斯曼人进犯,所以家里的财产被守军没收殆尽...我在布达老家得知他行踪不明的消息更是心如刀绞...如今这两件事,总算有了一些答案了吧...”
“等一下...您说,您的财产是被守军没收殆尽的!?”
“对,他们不仅拿走了食物,而且强迫每家每户都要交人交税...我们知道是为了守军,可其实他们拿去的远超所需...都是抓来的民夫在干守军的活,贵族们依旧还过着往昔的生活。”
“太过分了...和团长的理念完全不能相比...和这帮虫豸在一起,怎么能守好土地呢!?哦,天哪,时候不早了,我该归队了...祝您好运。”
“请您留步...!不知道您可曾听闻,军事工程师乌尔班的名号?”
“我...我好像听说过,他是...设计火炮的那位?”
“对,就是设计大炮的,我正是那位乌尔班的孙女。祖父昏庸,因拜占庭无力购买火炮,便帮助奥斯曼人攻占君士坦丁堡,自己也身陨炸膛。唉...怎么都没想到如今,那些蛮子已攻到了自己的故土。待用餐结束之后,请您随我来...寒舍里应该有祖父当年留下的图纸,这些纸张在城里根本换不成食物,我想对您或许有点用处...!”
“...好,麻烦你了。带孩子买点东西吃吧。”
骑士团正需火器,这些技术上的支持或许能给作战提供极大帮助,这正合爱德蒙的心意。他连忙满口答应下来。
于是,寡妇告知了他一个方位,让他用完餐后便来寻她。
...
匈牙利国王用丰盛的午餐款待条顿的战士们。
不过在分配上,有些人吃的并不是那么丰盛。
爱德蒙饥肠辘辘,很快便吃完了属于自己的午饭。其实除了几个大贵族外,他们这些普通骑士也就是面包牛奶管饱。可国王那桌有很大一锅炖牛肉,蛋挞,奶油派...看那些人的眼神这些甚至都不像战士稀缺的物资。爱德蒙偷偷往兜里多揣了几个面包,出门一看,守军们正一车一车地往宫殿后的仓库运送粮草。
“兄弟,这些是从哪来的粮食啊?”爱德蒙问。
“从平民家里搜来的呗。”士兵不屑地说。
“我看里面伙食这么丰盛,这也不缺粮食啊?”
“嘿,你说这话可就不对了。在官老爷这里,就没有不缺粮食的时候。”
想到里面朱门酒肉臭的场景,爱德蒙一时脑子发热,怒斥起了这些士兵,却遭到了守将的强烈反驳:
“大敌当前,不给士兵们吃饱,拿谁来挡突厥人呢?”
“这不是已经赶走了吗!?现在不给百姓吃,他们都会饿死...!你看看外面没饭吃的百姓有多少!?”
“平民饿死有什么关系?死了更好,少一张吃饭的嘴!”
“那也少了一双干活的手啊!!!”
守将一时哑口无言,爱德蒙乘胜说道:
“我真的不理解,战争时期,领主想的都应该是恢复人口,怎么还会有专门把补给全给军队,反而控制人口的领主啊!?!?”
“小伙子,你可一点也不像个贵族啊?”
听到了外面的骚动,匈牙利国王从宫内出来察看。娜荷蒂维娅见状,立刻挡在了爱德蒙面前,凑在他耳根子旁说道:
“别人家的事,少管。”
遂转身大大方方地向国王解释:
“国王陛下,这是我们这边新入职的骑士。他不懂规矩,请您不要将他的话放在心上。”
“啊~!洛忒丝柏团长,我懂,新贵族嘛。多少还沾点平民习气。过久了就明白了,做贵族的就是要学会享受。贵族和平民天差地别,关心那些家伙,可不是你该做的事情。这是那个战功赫赫的小伙子吧?我看好你。”国王拍了拍爱德蒙的肩膀。
“行个礼,你可以走了。”娜荷蒂维娅回首说道。
爱德蒙照娜荷蒂维娅说的做了,但心里很是很是不痛快。
...
“骑士大人,您来了!不知该如何称呼您?”
趁爱德蒙用餐的时间,妇人精心梳洗了一遍。迎着正午的阳光,显得很是体面动人。
“爱德蒙·菲尔科,一名新任条顿骑士。夫人,我又该如何称呼您呢?”
“我叫维卡,随丈夫姓科尼亚,随您喜欢地称呼我就好。请随我来,祖父的资料都藏在地下室。”
“夫人用完餐了吗?我偷偷为您带了些面包。”
“哇~已经吃过了,谢谢你为我操心...”
气氛一时变得暧昧起来。
她的房子其实相当排场,但是内部却显得有些空空荡荡。
就像她内心如今被挖空的模样。
...
“骑士大人,我觉得...欧罗巴的贵族,真的都很愚蠢呢。”
在她找寻图纸的时候,与爱德蒙随口聊了几句。
“夫人,此话怎讲呢?”
“大家互相之间看不顺眼,打打杀杀权力易手。可在中东的苏丹看来,我们都是同一类羔羊。相互之间明争暗斗,最终受益的人,甚至信奉的神明都和我们不一样...有了...!是这一捆!”
寡妇找出了一叠文件,递到爱德蒙手中。有些泛黄的羊皮纸上,画着精密的大**样。线条,口径尺寸清清楚楚。762毫米...将近能容下一个成年人,或许这就是当年威震东欧的乌尔班大炮本炮。
“太惊人了...这该是怎样的怪物啊...”爱德蒙流汗不已。这样恐怖的口径完全可以塞一整个成年人进去。
“不过...我要提醒您的是,若是完全按这份图纸铸造的话,很可能会炸膛。请您不要过度冒险,若非是不得已,用那些轻型火炮就足够了...”
寡妇握着爱德蒙的手,眉眼里透露着真诚的关切。
“我明白了...”
爱德蒙不好意思地挠挠脑袋。
“这里...还有一份我丈夫的手记。也一同赠予您。我能看出,您是知书达理之人。想必我丈夫在九泉之下,知道有同道中人参阅了他的思想,一定会很欣慰的...”
她将一本精致的笔记塞入爱德蒙手中。爱德蒙翻开手账,上面竟然用德文写着这位学者对文明之间冲突的见解。
“...从十字军,再到阿拉伯,奥斯曼...欧罗巴到中东一切信教的民族,都用着宗教理论,即普遍称呼的神学,作为粉饰自己侵略行为的理由。”
“...至于如何粉饰,这倒是有点类似当年罗马人对待周围‘野蛮人’的方式。未开化的民族没有公民权...只要不把他们当人,对他们做出何等过分的举动,似乎都变得可以理解。”
“...这两边,大抵都是打着,不信他们的宗教,就没有受到上帝、真主的恩惠,因此用何其暴力的形式征服,都是为对方的利益,都是为了对方的‘救赎’...他们之中有些人施暴久了,就对自己的信仰越加狂热。他们的内心深处知道自己的龌龊,于是便抱着他们的精神支柱死死不会放手。”
“...若是自然生长的孩童,想必会觉得这种想法十分的荒谬吧。”
“这些孩子既不知道上帝,也不知道真主,那他们到底受的是谁的恩惠呢?或许您会说是第三方...第四方...但想必您也意识到了,这根本就道不尽数不清。”
“上帝真主之流就算有,人类或许也难以理解。又或许,人类根本不需要理解...祂就在那里。”
“如果后天教导的天理,违背人类自然认识到的天理...那后天告诉我们的,真的是所谓的天理吗?”
“将上层的决定加诸于整个民族...将上层的仇恨转化成整体的仇恨...我并不感到无辜,几个世纪之前...我们并不比奥斯曼人清白多少...但至少,扞卫自己的民族世世代代所生活的土地,是最正确的事情之一了。”
“...我有时候在想,若人们知道...那边的人们和他们都一样...”
“或许这个世界...便能少一点牺牲吧...”
自己十分认同科尼亚先生的观点,爱德蒙合上书本,可令他更为震惊的是:
“这...这居然是用德文写的!?”
“嗯,说来,我丈夫本来要去海德堡大学任教,这是他写的教案。”
“海德堡...!?这正是我的故乡...”
“诶!?我想...这也是一种缘分吧。”
“话说夫人您的德语说的也很好,天哪,都能跟我们无障碍交流。您是一位很有节操的人,我原以为,即便再穷困潦倒,也不会去做那样的事来着,可您为何对我...”
“因为...我不指望他人施舍。保留是本分,施舍是情分。为人处世,不秉持着交换的原则怎么行。再就是...我真的很想将这孩子养大。他身上流着他的血脉,是我和丈夫爱的结晶...”
“不用再说下去了,我懂。做母亲的真的很不容易啊。”
...
兜兜转转,二人又行至门口。爱德蒙帮维卡抱着孩子,晒着午后的阳光。
“菲尔科先生,我好看吗?”
“好看,我很喜欢。”
(害羞)
可能在她心里最渴望的就是他人的陪伴。想必这种感情在她丧偶之后愈发强烈。自己毕竟不是她的丈夫,也不能长久陪她下去。起码这种温暖,是不分人和人之间的关系的吧。
“哎哟,像您这样的帅小伙,一定很受太太们欢迎呢。”
太太们...?太太们!?嗯?嗯?为什么是太太们,这话里到底藏了多少话呢?嗯?嗯?
爱德蒙的额头开始冒汗。
“哥~!我好想你啊~!!!”
啪的一下,很快啊,许久不见的莉安娜突然从巷子里冲过来,一把扑在了爱德蒙身上。
“莉安娜!?你还好吗!?”
“好得很啊!卡黛莎团长给我发了一幅好大的盾牌,我就躲在盾牌后面用刺剑不停地戳戳戳,可安全啦。倒是听说哥哥你冲在最前面拼杀地十分忘我,白铠甲都打成红铠甲了!你这家伙又在外面乱搞,你知道我有多担心你吗!?”
“我...我知道嘛!!!当时想的就是为前面的可怜的人质报仇...反正打仗冲在前面也是本分...”
突然抬头望见面前阿姨眉眼里的气氛。莉安娜的大脑疯转,瞬间敲响了红色警报:
“呜哇,你该不会趁塔莉娅姐姐不在,在外面勾搭漂亮寡妇阿姨吧!?”
莉安娜读取场面的能力十分惊人。
“我像是那种人吗!?”
“你不经意间总是做这种事情,你还没有自觉吗!?”
被莉安娜揪住了耳朵,兄妹开始了例行的打打闹闹。
“这位是...?”妇人显得有些摸不着头脑。
“维...卡...夫...人,这是舍妹...莉...安,,,娜。”
她向莉安娜打了个招呼。
“听令妹说,菲尔科先生是有家室的吗?”
“快有了吧...打算打完这仗就去结婚。”
“那恭喜二位了。”
“牙~”
怀里的孩子见到莉安娜呀呀地叫着,莉安娜见状,顿时母性泛滥。
“哇,小宝宝真可爱!给姐姐亲亲...”
征得维卡的允许,莉安娜接过孩子,和孩子亲热起来。
...
“您要走了吗?”
“嗯...妹妹来找我了,我想下午应该都和她过了。”
爱德蒙起身,打算和科尼亚夫人告别。
“那...菲尔科先生,请您凑过来一点...”
维卡的面部有些僵硬,她瞪直双眼,好像有一件十分坚决的事情。
“哦...好。”
爱德蒙照做了,以为又是什么学术探讨。
“啾。”
却没想到,这位寡妇出其不意给了爱德蒙脸上一个香吻。
“实在想不到什么能为您做的了,所以,还请您不要推脱~”
“你在爽吧!?你在暗爽吧!?你!”
“我!?!?!?!?”
“请收下我的祝福。但愿战争结束之后,能在海德堡与你们二位再次见面。”
被莉安娜指着鼻子,二人在欢欢脱脱的气氛中与科尼亚·维卡告了别。
匈牙利人的姓氏放在前面。
...
“我把两个月的工资都交给那位夫人了,你不会生气吧?”
“生什么气呢,毕竟你是我哥哥,这是合乎骑士精神的事情,对吧?”
“我可不觉得我打仗的时候有多骑士...”
“骑士,可不是只有在打仗的时候才骑士呢。”
爱德蒙又看了一眼手上的图纸。
如今他的心中又多了一份缘分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