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丝残魂随着骨灰回来, 一直跟在周回身边,散得只剩下一团虚弱的魂气环绕。她看他悲痛,听他呜咽, 却没有一点办法。
她跟着他回家, 远远便感应到阔别已久的主魂。
季潼把奶奶接过来住了几天,隐隐听到院外的开门声,高兴地丢下针线跑出去, “一定是周回。”
奶奶笑得眯起眼, “慢点跑, 别摔着。”
她刚走到门口,像是撞到什么无形的东西似的, 一股力量重归体内, 头痛欲裂,有种一头扎进水里的窒息感, 冰冷刺骨的水拼命地往体内灌, 耳边一阵长久的嘶鸣。
周回边张开手臂边朝季潼走来, 却见她忽然停住,呆滞地愣在原地, 他走至她身前,“开心傻了?”
巨大的沉痛感积压在胸腔,快要叫她透不过气来, 季潼一手扶着周回,一手握拳去捶心口, 脑袋里快速涌入那些痛苦的画面,眼泪无法遏止地往外流。
周回吓坏了,“怎么了?”
“我要杀了他!”她抱住脑袋蹲了下去,随即又紧攥周回的手腕, “你帮我杀了他。”
周回明白她口中的“他”是谁,他蹲下抱住季潼,“他已经不在了,十八年前就消失了。”
“他不在了……不会再来找我了。”季潼昏头昏脑地一遍遍重复,涕泗交颐,大喘着气,“他消失了……”
“对,消失了。”一阵痛楚涌上心头,周回心揪得厉害,慢慢安抚她,“魂飞魄散,再也不会回来。”
季潼哭着哭着就晕了过去。
再醒来已经是在医院,周歆陪在她身边,刚有意识,季潼腾地翻起身,警惕地环顾四周,“这是哪?”
“医院。”周歆刚哭过,眼尾还有些泛红,忧心忡忡地打量她,“潼潼,哪里还不舒服吗?”
“何沣呢?”
“什么何沣?”
季潼拔了吊针,跑了出去,“何沣——”
周歆慌张跟上去,“潼潼,你别吓我,怎么又胡言乱语起来了?”
周回去买晚餐了,刚出电梯就听到季潼的呼喊声,他快步跑回来,拦住狂奔的女人,“我在这,阿吱。”他捧住她的脸,“我在这。”
季潼看清他脸,一阵错愕,随即紧紧地抱住他的腰,“你别丢下我。”
周回轻抚着她的背,“不会的。”
……
季潼身体并没有什么问题,这一晕,反倒好了许多小毛病。她不嗜睡了,也不像从前那样总是没力气,整个人懒洋洋的。如今吃得香睡得棒,精神好许多。
她每天都主动拉着周回去健身。对此,反倒是周回有些不适应,便问她:怎么突然变勤快了?
她很直接地回答:我怕我死得太早,留你一人,要好好锻炼才是。
与此同时,她也多了些不好的习惯,比如更加嗜酒。为此,周回总是到处藏她的酒,或是偷偷喝掉、倒掉一些。
她比从前深沉了些,总是喜欢一个人坐在花园里发呆,有时望着天空,有时盯着大地,有时趴着、看几只蚂蚁搬东西。
周回拿了杯柳橙汁给她,季潼微笑着接过来,“坐啊。”
周回坐到她旁边,季潼头靠向他的肩,喝了半杯放置一旁,捏着他的手指玩,“我们去炸了小鬼子的家吧。”
周回微诧,“你是在开玩笑还是认真的?”
季潼抬脸看向他,“我像是认真的吗?”
“像。”
“那你跟我去吗?”
“好啊。”
季潼笑了起来,双手落在他头顶,往下按,咬了下的鼻子,“你去吧,我才不去。”
周回顺势去吻她的嘴唇。
大门铃被敲响,周回松开她,起身去开门。是一个送快递的小帅哥,抱着两个箱子,背了一条黑色长筒。周回签收拿进来,“买的什么?”
“画材。”季潼起身接过小箱子,往书房去,“不知道还能不能画出来。”
周回跟着她进屋,将包裹拆开,取出里面的东西。
季潼把宽大的毛毡铺上,将一支支笔取出来挂在笔架上,大大小小的瓷盘一一摆放好。
她买的是天然矿石颜料,另有两根墨条和砚台,皆需要手工磨,虽然麻烦了点,但出色是管类颜料不可比的。
工具收拾完毕,面前铺平一张半生宣纸,她用墨条磨出些墨来,试了试色,品质还不错。
周回站在一旁看她,“画什么?”
季潼瞄过窗外的树,“就那个吧。”
她把墨条给桌对面的周回,“帮我磨墨。”
周回接过来,捏着这小玩意在砚台上来回滑动。
手生的很,两笔下去,季潼便揉了纸。
“扔掉干什么?很好啊。”
“不好。”她又摊开一张纸,重新下笔,手不听使唤似的,还是不满意。
她又要揉掉,周回捉住她的手,“画完再说。”
不似工笔,写意很快,皴擦点染,很快便画完两幅。
墨磨的有些多,周回杵在一旁看着两盒颜料,捏出一个小瓶子,倒出点碎末出来,手蘸着水捻了捻,立马晕开漂亮的深蓝色,“这个能洗掉吧?”
“不能。”
周回皱了下眉,“那我的手怎么办?”
“谁让你乱碰。”季潼手指蘸墨水点在他的鼻头,见他当真,笑了起来,“我怎么说什么你都信?”
周回身体前倾,攥住她的衣领,扣住她的下巴,蓝色沾在白皙的皮肤上,清润好看,“你敢唬我。”
“谁叫你不经唬。”
周回直接爬过桌子来到她旁边,小碟落在地上,磕破了一角。
“我的碟子。”
“再给你买。”语落,他将笔墨纸砚全给挥到一边,提着她的胳膊把她放到桌上,一阵缠绵,他克制着停下,“我去拿套。”
季潼勾住他的脖子,把人拽回来,“我们要个孩子吧。”
周回愣住了,“你想要孩子?”
“你不想吗?”
“那我们去领养一个。”
“为什么要领养?”
“生孩子太辛苦,我不想让你受累。”
季潼失笑起来。
周回揪了下她的鼻子,“不许笑,我是认真的。”
“你喜欢孩子。”
“我更喜欢你。怀孕的话就算高龄产妇了,你身体又不太好。”
“我会好好锻炼的,调养身体,而且现在医疗很发达。”季潼夹紧他的腰,不让他走,“我想跟你生个孩子,一直想。”
窗户开着,外面吹进来暖洋洋的风,将身上的薄汗吹的更加黏热。
周回瞥到桌角的颜色,忽然停下动作,靠向她的耳边,“你不知道我在上海时候的代号吧?”
“嗯。”
“花青。”
季潼恍然,“原来是你啊,我还以为会是个美艳的女特工。”
“知道为什么叫这个名字吗?”
“大概知道。”季潼手按进小碟里,沾了一掌蓝色,故意抓了他满身,“从前在山寨画画,这是我最喜欢用的一个色。”
……
八月中旬,他们去了多伦多,月底又带着季潼来到纽约,周回快开学了。
茱莉亚音乐学院位于林肯中心,艺术氛围十分浓厚。他们在不远租了套公寓,还请了个华人阿姨,料理家务和照顾怀胎两月的季潼。
周回空闲时间便带她散步、逛街、打打网球高尔夫等,或是去音乐厅、歌剧厅看演出,逛逛公园、艺术馆、博物馆……他去上课的时候,季潼在家无聊便画点画,看书看电影,她还报了孕妇瑜伽班和插花课,放松身体和心情。
小日子过得平淡且幸福。
晚秋,季潼买了台缝纫机,她想给孩子做点小衣服。
周回坐在旁边黏着她,不时摸摸她隆起的肚子。
“你这样我不好动啦。”
周回不理会,仍旧抱她不放,“我也要衣服。”
季潼拿起小衣服在他身上比划比划,笑道:“拿去穿吧。”
周回把衣服套在手上,“我太大了,怎么办?”
“那你只能缩小点。”
“好难。”周回下巴不停地磨蹭她的肩,“我不管,儿子有,我也得有。”
“你怎么知道是儿子。”
“女儿更好。”
季潼在小领子上绣了个笑脸,“说不定是双胞胎呢。”
“双胞胎不好,肚子大了累,再说,一个就已经跟我争宠了,两个还得了。”周回握住她的手,将针线小心取下,“明天再弄,该休息了,你最近总熬夜。”
季潼看了眼时间,“还早呢。”
周回将她横抱起来,放到床上,拥入怀中,“那就躺着跟我说会话。”
季潼静静地靠在他肩上,忽然叹了口气。
“怎么叹气?”
“好想立马生出来,然后去胡吃海喝,骑马、跳伞……”
“还早呢。”周回俯身,她肚子上亲了一口,耳朵轻贴上去,默默着动静,忽然兴奋道,“动了。”
季潼手埋入他柔软的头发里,“叫何山吧,周何山,女孩叫何川。”
周回一时沉默,挪到床头轻拥着她,“好。”
……
周何山在中国出生,两家长辈全来了。
从出生到过了整整一天,周回连抱都没抱孩子一下,他一直寸步不离地守在季潼身边,几乎隔几分钟就会问她刀口疼不疼。
俞娜把宝宝硬塞给他,周回不太会抱孩子,两只大掌小心拖着,像捧了个炸弹似的。季潼躺在病床上看着,好笑的很,可她又得憋着,怕扯到伤口。
晚上,周歆亲自煮了些吃的带过来,还分了点手工小饼干给护士。
闲来聊天,都夸她这小女婿疼人。
自打儿子出来,周回就没合过眼,白天盯着季潼看,晚上盯着孩子看,越看越欢喜,越看越满意。时常忍不住去勾勾他的小手、点点他的小鼻子,把孩子弄醒了哇哇的哭,又手足无措地乱哄一番。
季潼因此总被吵醒,次数多了,气上来,就会凶他两句。
周回委屈巴巴地夹在他们间,一句不敢回。
直到周何山一岁,周回的腰杆才硬一些,拎着儿子的衣服就丢到一边,然后抱着他的女人缠缠绵绵。为了争宠,他把周何山送到了加拿大给俞娜和周桢荣养着,直到四岁才接回国,从那以后便一直在中国生活、学习。
周何山长得像季潼,身高像周回,大手大脚,九岁的小孩窜到了一米五六,阳光帅气,还总是像个小大人一样一本正经地跟常来家中玩的好友抱怨:“我的家人两两配对,爷爷奶奶一对,爸爸妈妈一对,嗐,我就像个捡来的,我想我也应该带个女朋友回来,我有点喜欢我同桌。”
从二十七岁起,周回便很少外出演奏了,更多的是做编曲,以便陪伴家人。每逢周何山寒暑假,才会带着他去加拿大同爷爷奶奶同住一阵。
每回来农场,周何山就像匹脱缰的野马,有着爷爷奶奶的庇护,更加放肆的到处撒欢,一会追着牛羊跑,一会跳进水里摸鱼,一会又带着几条狗窜进树林里半天不见踪影。
周桢荣看着这上天下地的大孙子,常常奇怪:“潼潼安静稳重,周回小时候虽然皮了些,倒也没这么疯,也不知道这孩子随了谁。”
俞娜便会叨上几句:“男孩子皮点好,大了自然就消停了,到时候想他缠着你闹腾都没机会。”
一来父母这,周回对周何山是彻底放养,和儿子各玩各的,互不干涉。
傍晚,他和季潼骑马回来,遇到周何山在河边和狗一起刨坑。季潼懒得下马,吩咐周回道:“你去看看他和肉肉在干什么。”
周回下马走过去,拎着周何山的后领把人腾空拎起来,“你在这刨什么坑?”
“抓虫子!好大的虫!也不知道跑哪去了!”
“我看你挖坑挺厉害,明天去布朗叔叔家帮忙种地。”
“我才不去。”
周回直接把他扔进河里,“洗干净了出来。”
肉肉见他掉进河里,赶紧冲下河捞人,周何山水性好,两下翻腾上来。
季潼骑在马上停在岸边看他,“何山,玩一天了,回家看书。”
比起父亲,周何山更怕季潼一点,好歹周回偶尔还会带着自己玩,可季潼就不一样了,无论是生活还是学习上,她都要更严厉些。
周何山扑腾扑腾把身上泥洗干净,默默上岸来。他刚要爬上马,周回将他拎到一边去,自己上了马,“怎么来的怎么回去。”
季潼无奈地看着父子两,朝儿子伸手,“上来吧。”
周何山乖乖上马,朝周回吐了吐舌头。
拴好马,一家三口往家里去。
季潼揉着周何山的脑袋与他说话,没注意屋里的动静。周回远远就听到里头传来隐隐的枪声。他握住季潼的胳膊,“把肉肉关起来,等我一会来给它吹干。”
“好。”
周回先进了屋,看着正打枪战游戏的周桢荣,直接把显示屏给关了。
周桢荣郁闷道:“你关我游戏干嘛?”
周回漫不经心地跨过去,“以后我老婆在别打这种枪战的游戏。”
周桢荣倒也没气,干笑了两声,“哎呦哎呦,闻闻这爱情的臭味。”
季潼带着周何山进来,“爸。”
周桢荣躺在沙发里叹息:“你老公有了你就不要爸了,过来,何山。”
何山一身湿,扑进他怀里,“爷爷,爸爸又把我扔进河里了。”
周回随手扔了条浴巾给周何山,“自己擦擦。”
周桢荣扒了周何山的上衣,给他裹上浴巾带去卫生间,“爷爷带你去洗个澡。”
周回一边给季潼擦身前被浸湿的衣服,一边冲爷孙俩道:“多大的人了,自己洗,别惯着他。”
“你陪你老婆吧,别管我们。”
季潼从他手里拿起毛巾,往房间去,“我也去洗个澡。”
周回跟在她后头,搂住她的肩,立马变了个脸色,眉语目笑的,“我帮你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