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2001年8月)
第二天醒来已是午上三杆,曾明泽起床了见家里没人,这才想起,昨晚母亲跟他说过,今天她和父亲要去山上做事,估计得傍晚才能回来。
昨晚上光顾着喝酒了,饭都没吃,睡着的时候没觉着饿,一醒过来可就挨不住了。
曾明泽打了盆冷水洗了把脸,走进火房,正准备烧火做饭,“咯吱”一声,老旧的木门被人从外推开,一个身材高大的老人走了进来。
曾明泽抬头一看,惊喜道:“爷爷!”
进来的正是曾明泽的祖父,曾应宣。
看见孙儿,素来不苟言笑的老人的脸上破天荒的露出一丝笑意:“什么时候回来的?”
“昨天刚回来的。”曾明泽接过老人手上拎着的公鸡,问道:“你又给人家做法事去啦?”
曾应宣点点头,交代道:“快烧火煮一锅开水,把鸡毛给拔了,不然等久了就不好拔了。”
曾应宣年轻时在伐木场里当过木匠,临近五十岁时又拜了村里一个道公为师,改学做法事,在十里八乡颇有名气,哪家老人过世办道场、立祖宗牌位之类的,基本上都会请他过去主持。
按照当地习俗,办法事时宰杀的公鸡,主人家是要作为答谢让道公带回去的。
所以自打记事起,曾明泽就觉得自个家里什么都缺,唯独鸡肉是常常有来吃的。尤其是冬春交替时,本就残年暮景的老人扛不住时令变化,就像约好了似的,一个接一个的离世。所以曾明泽最不喜欢的就是冬、春两个季节,倒不是因为他生性悲天悯人,而是每逢这个时节,他要拔的鸡毛就特别的多。
物以稀为贵,再好的东西,只要一多,人们也不免犯暴殄天物、焚琴煮鹤的毛病。
曾明泽就是如此,在吃爷爷带回来的鸡肉时,他总会莫名奇妙将其与过世之人的尸体联想起来,以致于他现在在外吃饭时几乎从来不点跟鸡有关的菜。
直到后来曾应宣过世,曾明泽突然就变得爱吃鸡肉起来,而每逢吃鸡肉的时候,他便总会不可抑制的想起那个一头银发且一辈子都不曾佝偻过腰背的老人来。
吃罢夜饭,曾应宣换上棉鞋坐到火炉旁。
老人家年纪大了,受不了一点风寒。
曾明泽上次回家的时候见爷爷用的还是十几年前的老棉被,硬邦邦的一点也不暖和,这次专门到县城给他买了一床崭新的毛绒被回来。
把被子拿给他的时候,曾应宣没说什么,但曾明泽却清晰的感受到了老人家心底的欣慰。
只是饱经风霜的面容已不允许他再有过多不合时宜的表情,长辈脆弱的自尊也紧闭了亲情柔软的表达方式。
曾明泽搬了条板凳坐到爷爷的对面,从兜里掏出烟,用火钳夹了颗火炭点燃。
“抽那么多烟做什么,抽了难道有什么好处?!”老人瞪了自个孙子一眼,面无表情的说道。
曾明泽讪讪的笑了笑,解释道:“我平时不怎么抽烟的,这不没事做嘛,抽着玩呢。”
老人撇了撇嘴,没有说话。
曾明泽也找不出什么话题来聊,只好干巴巴的隔着一座火炉烤火。
等曾明泽抽完烟,老人起身回房,拿了一本书出来:“有空就看看这本书,道理啊,这本书上都说尽了。”
曾明泽接过来一看,厚重的历史感扑面而来。可能是放了太久的缘故,一翻动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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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发出一股子浓厚的霉味。
书的封面上用繁体字写着“昔时贤文”四个字,并不像是近些年的印刷样式。
“昔时贤文”这本书曾明泽略有耳闻。据说是中国古代常用的儿童启蒙书目。集结了中国从古到今的各种格言、谚语,谈的多是为人处世的道理。
他粗略的翻了翻,便兴致寥寥。
人生是无法总结的,更遑论如此几段简单的俚语。
通读全书,里面谈到的对人性的认识不难看出是以儒家荀子“性恶论”思想为前提,以冷峻的目光洞察社会人生。像贫居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有酒有肉多兄弟,急难何曾见一人。不信但看筵中酒,杯杯先劝有钱人。入山不怕伤人虎,只怕人情两面刀等等,把社会诸多方面的阴暗现象高度概括,冷冰冰地陈列世人面前。
道理是那个道理,曾明泽也不认为书上说的那些道理就已经过时了。但懂不懂道理,懂多少道理和你怎么去做,怎么去生活完全是两回事。
从学校毕业,到踏入社会,已有了两年多的时间。不说洞悉世事,但曾明泽也慢慢开始有了属于自己的看待这个世界的思想逻辑。
在他看来,道理更多的时候只能作为成功或失败后的总结或感慨,实际上对于生活的指导作用并不明显。
坏人不会在脑门上贴上一张“我是坏人,我要害你”的标签招摇过市。
就好比历史上如魏忠贤、杨国忠之流,不在背后使坏的时候又何曾显露过其狰狞的面孔?
坏人也在成长,而且远比好人成长得快。那些见不得人的勾当,随风潜入夜,伤害细无声。
人情世故也不是读几本书、听几句老人言就能融会贯通、熟能生巧的技艺知识。
穷凶恶极的歹人也可能会是一个卧冰求鲤的孝子,而满口仁义道德的君子也难保不会在夜深人静时向恩人举起屠刀。
人们看到的不一定是真实的,听到的也不一定是真实的,甚至感受到的也有可能是假的。世情复杂,人心更复杂。能让人在以人为主体的社会中游刃有余、闲庭漫步的,不会是道理,也不会是经验教训,而只能是实力!
君子可以欺之以方,金身不惧魑魅魍魉。
没有实力做担保的智慧只能沦为空中楼阁,外强中干,经不起一点风吹雨打。
曾明泽随手翻了两页,刚想丢在一旁,抬头看见爷爷殷切的目光,只得作罢,继续低头摆出一副爱不释手的姿态。
老人读书少,一辈子窝在山旮旯里更不可能见识到外边沧海桑田、日新月异的世界。这本在曾明泽眼里不值一哂的儿童启蒙读物于他而言已算得上是绝无仅有的隗宝了。
曾明泽不想让老人失望,只好耐着性子往下读。好不容易等爷爷回房睡觉,他才如释重负的把书放下。
第二天,曾明泽在家吃过午饭就返回了学校。
临出门前,他从钱包里拿了张百元大钞出来,偷偷的放在了爷爷的枕头底下。
老来多寂寥。
曾明泽心里清楚,自个不在家的时候,爷爷其实挺可怜的,父母成天忙于劳作,他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也唯有这样偷偷尽些孝道,他才能稍微心安一些。
从高龙到东井,不远不近,差不多两个小时的路程。
曾明泽出发得早,所以并不着急赶路。不曾想,刚走到半路,就落起了倾盆大雨。不巧的是附近还没有躲雨的地方,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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便用背包顶在头上也根本无济于事,一会儿工夫,曾明泽就被淋成了一只落汤鸡。
他心想,反正衣服都湿了,还不如早些赶到学校去。春雨不害人,淋湿了洗个热水澡就行。打定主意,曾明泽干脆拿下书包,开始冒雨疾行。
冲进学校,曾明泽回头望向来路,乌云密布下的山林犹如一滩浓稠的墨水,根本分不清东南西北。
他擦了擦额头上的雨水,暗道侥幸。要是方才在路上再耽搁个十来分钟,估计这会儿就得看不见路了。
学校里静悄悄的,一个人也没有。
按惯例,学生一般是明早才会来,老师则会周日返校。不过看今天这情况,曹全文、赵雪琪、王铮、蒙春花他们应该是不来的多了。
曾明泽到食堂烧了一大锅水,提回房里洗了个舒舒服服的热水澡,换了身干净的衣服,就待在房里看书。
等到七点钟,确认曹全文他们都不会来了,他才过去食堂准备晚饭。
雨一直没有停歇的迹象,反而越下越大。电闪雷鸣之下,摸黑穿越操场的曾明泽也不免一阵心悸。
吃过饭,曾明泽刚回到宿舍,正准备清点一下这个月的收支账目,只听头顶传来一阵刺耳的“滋滋”声,本就不甚明亮的钨丝灯猛地暗沉了下去。
这是停电的前奏!
这样的情况,早些年他不知碰到过多少回。那时候,老家还没拉高压电网,村里小水电站里的供电不稳定,碰上雷雨天气就没有不停电的时候。
生活经验在这个时候发挥了作用,曾明泽几乎刚从抽屉里拿出蜡烛和打火机,房间就彻底的陷入了漫无边际的黑暗之中。
“我草!”
曾明泽忍不住骂了一句,摸索着打着火机,点上蜡烛,正要去关门,却陡然听见一串急促的声音从楼梯下方传来。
“咚咚咚......咚咚咚......”
这是“人”上楼梯的声音!
曾明泽感觉自己的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了一般,骤然间竟然忘记了呼吸。
农村几乎没有无神论者生存的土壤,一时间那些少时听过的鬼故事一窝蜂似的窜进他的脑袋里,吊死鬼、饿死鬼、水鬼......一个个狰狞的面目走马灯似的晃过曾明泽的脑海。
脚步声由远及近,最后停在了曾明泽的宿舍门口。
就在曾明泽肝胆欲裂之际,那团黑影开口说话了:“你有蜡烛没有?!”
嗯?这声音听着怎么这么耳熟?
两股战战的曾明泽鼓起勇气,试探着问了一句:“王姐?”
“嗯。”那黑影应了一声,又问道:“你房里有蜡烛没有?”
果然是王峥!
曾明泽欣喜若狂,下意识伸出手掌狠狠地拍了两下胸口,嘴里念念有词道:“培窍!培窍!”
这是平顶乡人用来安抚受到惊吓的小孩子的独特方式,一场虚惊之下,曾明泽竟也鬼使神差的学着幼年时母亲安抚自己的法子自我安抚了一把。
王峥是土生土长的东井人,自然知道曾明泽嘴里那句“赔窍、赔窍”的意思。她向来不缺急智,只是稍加思量,便猜出了个大概。
“曾明泽,你原来还怕鬼的啊!”
王峥笑得花枝乱颤,曾明泽这边刚点上蜡烛,那边波涛汹涌的情形好巧不巧全落在了他的眼里。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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