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节

齐凌慨然而笑,转头对李延照道:“你献的这个人,有点意思。”

李延照深知圣心,唇角也不免带了笑意,假意斥道:“你是武将,不是谋臣,有这耍嘴皮子的功夫,还不速速拿出本事来,驯服这马,献给陛下。”

乌孙使者推着黄金笼,慢慢将等候已久的天马推入马场。

那马在树荫下栖息良久,又饱足食草,饮过玉露,此刻精力充沛,更甚招摇过市时。

矫行笼中,长咴一声,端似龙吟,马蹄顿踏,起烟尘四散。

乌孙使者畏它撞人,纷纷离得极远,以金钩慢慢将笼门打开。

“喀嚓”一声响,使者作年兽散,围了一个方圆十几丈的圈出来。

此时临淄王后已得允登台,她缓步而上,朱晏亭垂下脸,跟在她身边,用余光扫着马场上的动静,看见马匹猛地冲出来,携一阵劲风,直往站它当前的李弈撞去。

“你怎么来了?”临淄王退出诸王之列,小声的问了王后一句。

王后轻声道:“从未曾见过这么矫健的马,也来长长见识。”

所有人的目光都围绕着马场中的青年。

他轻巧躲闪,身体灵动,青衫被御苑中浩浩长风吹着,蹁若蛱蝶。

两个躲闪,令马匹不能近身,羽林郎中血气方刚的好事男儿已忍不住喊“好”!

天马两撞不得,嗤之以响鼻,拔足欲奔,才起足,李弈狂奔追赶,去探它的耳朵。

耳朵乃是马匹最敏感的所在,天马气性暴烈,怎堪他一来就如此耍弄,当下暴躁若狂,抬蹄猛踢。

看准它弯脖踢来的空当,李弈跃身而起,一下窜上了马背,手掌紧紧攥住马鬃。

这一下矫若苍鹰,快若闪电,非十年苦功不能为。

而那天马何等暴躁酷烈,向来奔驰山野,乌孙草原广袤,任它踏足。此番头一遭给人骑在背上,愤怒长嘶,突窜起身,腾跃时,四肢同时离地数尺,直欲蹬风而翔。

临淄王齐雍见此,对齐凌道:“陛下,这骐骥奔腾欲飞,果真是天马呀。”

齐凌抱袖而观,笑而不言。

从高台看去,草场宽广。李弈死死贴在马背上,双足似铁钩一样勾着马腹,双手紧抱马脖,疏忽之间,天马已纵过半个马场,其速当真是风驰电掣,可想一日千里之雄姿。

而马背上的青年将军,一动不动,沉稳如山。

雄健之马,青年勇士,青衫颉颃,翩然草场间——这一幕不管是哪个帝王来看,都是极壮气,极赏心悦目的。

更何况齐凌这种血气方刚的年轻之主。

他数度欲抚掌赞叹,又思及为君者要吝惜一怒一笑,只得将手掌扣入掌中,把着腰侧鲨皮半鲛的佩刀把玩,面上作含着威严的、风轻云淡之色。

来回数十圈以后,天马终于在上下挣扎和奔跑中初现疲态,速度渐渐慢了下来。

后来,终于慢慢停了下来。

四周的羽林少年郎们爆发出欢快长呼。

李弈翻滚下马,精疲力竭,双足微颤,膝行而前,长跪叩拜:“末将幸不辱使命!”

皇帝的声音较初时轻快许多,显然龙颜大悦:“你上前来。”

李弈便站起身,往前走了几步,又下跪。

“再前些。”

小黄门恐怕他不明白,小跑去领着他往前走。

李弈再度前行,在离高台只有两丈的地方重新下拜。

“是你?”

这一声,骤然沉了下来。

朱晏亭闻此,心里随着猛坠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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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琅琊(六)

朱晏亭与王后站在临淄王的背后,与皇帝中间还隔了不少人。

齐氏诸王高大,又间或有李延照等魁梧武将所遮,因此她视线所及,唯能看见人缝之中齐凌负手而立的肩头。

朱晏亭心内突突而跳,五内纷杂,许多念头掠过——

她揣测李弈的来意,应是先博得君王赞赏,在龙颜大悦奖赏他的时候,恳请皇帝中止自己和吴俪的婚约。

然而李弈并不知晓那日乘舆上发生的事,是以全然不知皇帝对他抱有敌意。

朱晏亭不能预测他会何时说、怎么说,也难以预测皇帝会作何反应,发多大的火。

当着外来使节、齐氏诸王等,谁也无计可施,只得眼睁睁看着。

她缓缓收拳握紧,指尖便重重叩上去,捏得指甲苍白。

听李弈的声音朗朗响了起来。

“末将章华郡领荡寇事护军李弈,叩见陛下。”

高台上,安静了一阵。

伴君身侧的李延照觉察有异,偷偷向侧边扫了一眼——皇帝一手握佩刀之柄,因自上而下俯视之故,目光显得有些锐利。

李延照不知哪个关节出了问题,满腹疑惑琢磨时,冷不丁对上了皇帝斜视过来的一个询问眼神。

“此人属章华郡都尉调配,当驻守章华,非令不可擅出,为何会由卿举荐?”

李延照心头咯噔一下,忙据实以告:“臣陪同陛下祭玄祀那日,观此子眨眼间制服双马,勇武难当,正当用人之际,臣起爱才之心,故为陛下举荐。”

“卿果有识人之才。”

此乃肯定之言。李延照先是心头一松,见天子面上殊无喜色,又悄然无声的绷紧了。

伴猎的齐氏诸王察觉氛围有异,临淄王齐雍温文厚道,意图打圆场:“陛下,此人真是猛士啊。能驭马中天马,也是人中之杰,陛下西北用兵,正缺这样的男儿,区区章华郡护军屈才了。“

齐凌笑了笑,顺着临淄王的话:“叔父所言极是,不仅此人该赏,大将军李延照慧眼识才,更当厚赏。”

李延照忙道:“臣不敢。”

齐凌再度看向跪拜的李弈:“你先说罢,你想要什么赏赐。”

李弈复行长跪俯首之礼,青袍在手中展开,又聚拢,复敛一处,以额相抵。

“臣不为自己而来,只求陛下一道恩旨。”

“臣,请万死,叩求陛下下旨,废除章华郡守欲纳章华长公主之女为续弦的婚约。”

一言既出,四周皆是静了一静,继而,如一时激起千重浪。

李延照大惊失色,疾喝“住口!”

然而已经迟了,李弈的话一字字铿锵有力,已清晰的、悉数说罢。

临淄王后猛转过头,看向她身后的朱晏亭,朱晏亭面色苍白,也望向她。目无惊诧之色,显是早有预料。

诸王面色皆为之变,章华长公主之名天下皆知,她的独生女与皇帝一段“神女”之说也一度传为美谈。

与之一同甚嚣尘上的,是皇帝悔婚,另定他人的传言。

其实婚约并未玉成,齐凌若无心立朱晏亭为后,朱家要另配他人也无可厚非。

何况前日齐郡三百巧妇都在赶制皇后大婚要用的衣裳了,朱家听见风声,另外订婚也属情理之中。

表面上,朱氏女配给章华郡守也算般配。

可,作续弦却过分了。

李弈故意在诸王皆在、番邦使节也在的镇重场合将这句话说出来,正是重重的将了皇帝一军——让天下知道曾与天子论婚配的女子,嫁给别人作续弦,毕竟也是堕损天子颜面的。

这句话说出来的同时,已经注定朱晏亭不可能嫁给吴俪,齐凌就算是为了避免非议,也会中止这门婚事,与她另配良缘。

同时,也几乎注定了李弈脑袋将会落地。

以臣挟主,死罪。

诸王外使在场,语涉宫闱帝王私事,死罪。

大不敬,死罪。

再宽仁的君主,也不会由得臣下如此挑衅要挟。

四下里噤声一片,连一向得圣宠的李延照嗓音都有些颤抖:“陛下,臣并不知道此人——”

齐凌抬起手,制止了他接着说话的打算。

他面上甚至笑意还没有完全褪去,只是唇角勾起的弧度,凉丝丝令人心里生寒:“李弈,你替朕驯服天马,朕视你为猛士,爱惜你的才能,便给你一个辩解的机会。”他手一抬。

羽林军执金吾会意,当即拔剑出鞘,金灿剑身倒映日光,雪白剑光如水流泻而出,轻轻搭上了李弈的脖颈。

李弈慢慢直起上身,那柄剑的剑光也随之慢慢上移。

马场风啸,青袍烈烈飞舞,他跪在地上,眉目沉静,眼眸坚毅。

弹指间,他头颅就可能落地,决断他生死的长剑就横在颈上,而他似浑然不觉,甚至没有一丝常人应有的本能颤抖。

李弈道:“臣罪当万死。然臣实无半点不敬君上之心。”

“古之豫让,漆身吞炭,报智伯知遇之恩。古之聂政,弃身堕市,亦剑刺韩相,偿知己之情。臣虽钝驽,不敢与古义士比肩,亦知为人当知恩图报,臣布衣白身,深受已故章华长公主之恩,方能执坚锐、治队旅、得效命君前。不忍见故主之女蒙难,受人欺凌,而坐视不管。”

“臣……走投无路,唯有求助陛下。”

他一片剖白,忠义昭彰,令人动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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