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夜深,朱晏亭有些困倦,伏在棋盘上浅寐。
蓦然一道身影投来。
齐凌不知何时离案靠近,夺过她的书卷,将她按在棋盘上亲昵了一通。
朱晏亭将睡将醒,手撑着棋盘,指间通红,关节泛白,呼吸逐渐急促,手被硬硬的棋子磕到,吃痛轻抽了一口气。
齐凌朝后直起身,一臂圈在她纤细腰间。
“阿姊困了先去休息,不必久侯。”
朱晏亭被他亲得鬓发微乱,胭脂横晕,却没有像寻常一样立即避开,凤目微眯,肘撑他膝,身若无骨一般枕到了他臂弯之间。
她曾于丹鸾台上受训,身体柔软,倾身一枕便有些仪态万方的姿态。
这一出美人卧膝,齐凌正坐抬膝低臂承托,配合得姿态熟稔,只是低头望见怀里的是她,便忍不住笑了一声。
他一笑,朱晏亭顿觉羞恼,腮飞红晕,要从他臂间挣滑出来。
齐凌忍笑敛容,端然正坐,紧紧箍着她后腰:“阿姊请讲。”
朱晏亭抬着头,面上无甚表情:“……陛下都知道了,妾还说什么。”
齐凌迟疑了一下,一指轻轻抹她面上还没有散尽的红晕,思考这张明艳无俦的脸为何作邀宠献媚之态会这样奇怪。
“朕什么都不知道,爱……皇后请讲。”
朱晏亭别开了脸,再转回时,长眉之下凤目凛凛,微微负气:“妾想给平阳侯求个官,陛下愿不愿意给。”
齐凌点点头,满口应承:“散骑常侍好不好?”
朱晏亭眼里闪过震惊之色。
将她震惊全然收入眼底,齐凌嘴角含微笑,低着头,轻轻道:“朕估摸着,是朕该出动了,故常枕戈待旦,夙兴夜寐,而待调令。
“阿姊做的局,朕亦甘为局中子。”
一模一样的话,她说过,再度从他口里说了出来。
朱晏亭睁大眼睛,浑身一震,不愿去看他的眼睛,只望着大殿椒壁上繁复交缠的云纹愣神。
齐凌解了她的发簪,满瀑青丝逶迤而下,铺满膝头。
耳畔的气息转炽,她眉心微蹙,闭上了眼睛,掌心还抓着一粒磕她的玉子,五指松开,那子便轻轻掉到了地上。
她抬起那手,臂上玉环叮叮相捧,轻轻环住了他,微微笑道:“什么都瞒不过陛下。”
……
第二天晨省的时候,齐凌把朱晏亭给朱恪求官的事向郑太后提了一句。
郑太后正为李弈的事焦头烂额,听这话只当皇后是接受了这个局面,欣然点头应允:“茂儿向我提过,再如何也是皇亲国戚,早就该给他加官进爵。皇帝也该申斥一下执金吾,莫让他行事太出格。”
齐凌笑道:“就算到了廷尉署,也是论迹不论心,他巡查街巷何错之有,朕唤他来申斥一顿申斥什么?累坏了马?”
郑太后哑口无言。
齐凌这日朝会之后,单独留下丞相、御史大夫、大将军等数人议事。
丞相递给他一些官员调动的安排,说是朝上会同诸卿共定。
齐凌扫一眼上面过半数的郑家和郑家姻亲门生,冷笑了一声,掩卷放在了案头。
郑沅闻声心里一惊,小心翼翼看了他一眼。
见他面上半点怒容也没有,反而笑道:“舅舅把自己的人都安排完了?”
郑沅背后激灵灵汗毛直竖,忙道:“陛下?臣……臣绝不敢、臣任人……”一句“任人唯才”没有说完,便被皇帝中截打断了。
“这几个——”他提起笔作出标识,引朱批横肆划掉三分之一。
抬起头:“不准。”,笑着:“舅舅,也留几个位置给朕吧?”
这反应大大超出了郑沅的预料,几位上卿也面面相觑。
郑沅满面涨红,不知该解释,还是该顺着他的话说下去。
好在御史大夫出来打了个岔,将话岔了一边去,才没让丞相太尴尬。
议事结束以后,诸人都散了,皇帝单独留下他一个,还真的写了一个名单,交给了郑沅,特别叮嘱,御前散骑常侍需及早任命。
郑沅看上面写的朱恪的名字,心里亮堂,会意去了。
……
这一批任命当中,朱恪的是最早下来的,张布天下。
朱恪大喜过望,连扫险些丧身贼手的颓丧,使人通知章华的兰夫人收拾家私上京,呼朋唤友,摆酒相庆,好不春风得意。
朱家喜事连连,又有添鲜花灼锦之乐事。
因朱恪是御前散骑常侍,属皇帝亲卫,故籍册快马加鞭,从章华郡调至了长安,过御史台。
就在他籍册调至御史台审查的第二天。
一封措辞严厉、指责朱恪的弹劾从御史台发出,宣于朝会,一言激起千层浪。
其中锋芒突出的指出了朱恪两宗大罪——
罪责之一,在与明贞太主婚期,太主未殁时与家奴私通,犯下通奸之罪,按本朝律法当徒城旦两年,他未曾服刑,便是戴罪刑徒之身,竟以刑徒之身受爵受官,属欺君大不敬。
罪责之二,串通章华郡守吴俪,私改幼女籍册避罚,证据便是前些日子昭告天下的指婚圣旨。圣旨上朱令月的年龄是十六岁,而籍册中还留着十三岁,没来得及改过来,正是他罪名的铁证。
御史台那个在“丹砂”事件中被老御史按下手腕的青年御史再次执笔,未经御史中丞、大夫的审议,直接在朝上弹劾,直达圣听,宣之天下。
青年御史言辞恳切,掷地有声:“移风易俗,教化万民,以正理纲,善莫大焉。毁人伦、败人纲,礼乐崩坏之始也。臣请陛下旨彻查。”
百官喧腾。
“丞相如何看?”皇帝问询。
郑沅位列百官之前,沉默良久,方道:“平阳侯曾尚明贞太主,又是皇后殿下亲父,臣以为,当罢黜官职,暂留爵位,过责可追,但事涉内事,当请宗正寺与大长秋协同查办。”
郑沅提议当作家事来办,群臣中多颔首微应和者。
皇帝却转头问廷尉:”张卿以为呢?“
廷尉张绍振袍出列,斩钉截铁道:“若依御史台弹劾的罪名,平阳侯已触犯国律,既触国法,自当由臣来办,若因平阳侯是国丈就着宗正寺轻查,必令法度废弛,人心不安。”
依然应和者众。
……
朝堂上的议事,消息很快传至长信宫,郑太后心头凉了一大半,下诏令朱晏亭来见,宫人很快去而复返,说皇后不在椒房殿。
朱晏亭踏入未央前殿之时,群臣还在各执一词,郑沅执意要顾全皇后颜面,廷尉张绍却坚持应当以国法为先。
直至内监通报:“皇后殿下到。”
殿内肃然一寂,众臣执礼。
这是自大婚接受群臣朝贺以来,皇后第一次出现在未央前殿群臣之前。
她身着文绣礼服,绀衣皂裳,发耀桂枝,体表华藻,衣被兰泽,凤姿粲皪,令人不敢逼视。
皇后缓步行过大殿,立丞相之前几步,不再近。
躬身向齐凌行礼:“请陛下恕妾不宣而入之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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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肃杀(十二)
殿宇寂静, 似可闻见君王冕旒玉珠碰撞的声音。
高座上,齐凌沉默了一会儿, 声音轻飘飘:“事涉平阳侯, 皇后是来求情的?”
说话间,内监已为皇后设座——那个位置自端懿皇太后之后,十余年没有人坐过, 今朝忽然安放,有些元老飞眼来看。
年轻的皇后并没有涉足,她伫立殿中, 端然不动。
群臣只看到一个远远的背影。
从龙座俯视只能看见她黄金山题下如绒额发、下垂眉尾间微微的珠光, 她低垂眼睑, 声音回荡在旷大殿堂之中。
“事涉我父我母,为人子事父母,居陋室,箪瓢空,尚能啜菽饮水尽其欢,妾蒙圣恩,觍居中宫, 不能素衣荆钗礼亡母,岂能惜吝一言。”
齐凌微笑赞许道:“皇后纯孝, 朕亦感慰。平阳侯的事, 正在议。丞相的意思是发请宗正卿同大长秋查清御史台弹劾虚实,再做发落。”
朱晏亭转过身:“丞相。”
郑沅忙道:“殿下。”
“御史台弹劾平阳侯所触律令,是我朝律法哪一条?”
郑沅上位不久,从前只是个闲散侯爵, 竟陷入沉默。
朱晏亭替他答:“《九章律》中户律第三十二条, 私通奴仆, 当坐城旦之刑,罚金十万钱。”她看向廷尉张绍:“孤说的对吗?”
张绍颔首:“殿下说得一点也不错。”
郑沅神色有些尴尬,一时摸不清皇后来意,捋了捋自己的胡须。
“廷尉寺奉旨修九章律,新律未出……”顿了顿,自己也说不下去了。
朱晏亭又问他:“既是触犯了我朝的律法,为何越过廷尉,要交给宗正卿?”
郑沅红涨脸面,压抑愤怒道:“老臣这也是顾忌殿下和明贞太主的脸面!斯人已矣,莫非殿下想听天下之人议论明贞太主的家事,使她九泉之下不得安眠?”
朱晏亭冷冷道:“若平阳侯经廷尉审出落罪,是他触律落罪,贻笑天下,斯文扫地,与我母颜面何干?与我颜面何干?”不待他答,目前一扫,定视未及收敛身形的年轻御史。“御史押腕不敢上谏不是孤的脸面,‘丹砂’不是孤的脸面,落罪竟就是孤的脸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