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拿起他的手,像冰一样,暖湿的泪水滴上去才有了些许温度。
摸他枕畔的头发,浓乌硬密,一丝哀惨蓦的跃至眼角,斥问太医:“陛下正值壮年,身强力壮,这皮肉伤,怎会还昏迷不醒?”
太医令轻声道:“殿下,鹿角、铁蒺藜都是兵家器,极伤阴鸷,绞筋滚肉,铠甲都穿的破,况人血肉之躯?”
“胡说,陛下自小精习骑射,怎会被鹿角所伤?”
“殿下有所不知,当日……陛下与壮士角抵,又骑快马,正是疲惫失力之时。”
刺杀时辰卡得这么准,朱晏亭咬的一阵牙酸。
太医令道:“陛下看着皮上不碍事,实则伤都在皮下。”
她触碰的手指蓦的停下,指尖疾颤,沉默良久,声音微哽:“你等高官厚禄养在宫中,此时就说这话与孤听?”
“臣等已竭尽所能……”老太医垂首,满头皓皓白发,低言:“若有不效,愿奉项上头颅。”
话已至此,她便什么也不再说了。
太医令换过药,退到偏殿,屋里彻彻底底安静了下来。
暗室不辨昏晓。
天青之帐,愈像神龛。
唯有拉开了纱幕,看见他胸膛起伏、听到微弱呼吸,这处才有一丝生气。
朱晏亭拉着他袖子唤:“阿弟,三郎。”
而他羁于深梦,不肯醒转。
大抵这两日情绪大动,她眼眶涩烫,却没什么泪水。指尖探到他眉宇额际,小心翼翼触上去。面上抽动,唇角都在颤,扯开了一个笑。
“你若再不醒过来,我不知道我会做出什么事。等你醒过来,我就不是现在这个模样了。”
“也许……我来找你,都是为了利用你。也许我从来都和他们……没有甚么不一样。”
她侧头望向青帐上绣得栩栩如生、直欲腾出帐面的章纹华藻神兽。
楞楞的出了会儿神,抬起手指触碰。
“你不该怎么久都醒不过来,你是有上天庇佑的天子。野草蔓蔓,七月流火。君如山阿,妾如蒲草。麒麟生属土,广沐圣德,当稳敦如岳,与天地同寿,日月同辉。我……”她的手向帐上轻轻划过。
向口中所言的日月山川图里,添一笔荧荧流星。
“我是火。”
“生不逢时,要伐尽山林,烧毁柴薪才能点着。”
“绸缪……绸缪束薪,一薪可明视,二薪可取暖,三薪可……”
“三薪可杀人。”
没有回应的悄然低语,当真若只通向神明却注定得不到指示的祝祷。
不过都是说给自己听。
她喃喃良久,蜷缩在床尾,缓缓抬足,足趾压在床沿边上,手臂将自己抱着,侧着脸,乌发逶迤而下,脸贴着裙,像是想把自己缩进小小一方床帐。
天地之大,四海茫茫,天地之小,只有此地。
“……我很想你。”
曹舒将圣旨加符玺,宣丞相明日觐见。此举安了外臣之心,不多久,御史中丞便从桂宫离去了。
郑沅乍然接到宣召,心里生疑,与郑安相议。二人皆对此刻宫中情形摸不清楚,唯一有耳目的舞阳长公主又在这个关头与他们生了芥蒂。
郑安道:“长公主稚子心性。你丞相之尊,又是她亲舅舅,亲自登门与她赔礼,把朱家人要过来,她还有不依你的?”
“我一国相邦,去她府上给她赔礼道歉,这张老脸还要不要?再说,她擅扣徐令月不知心里打什么主意,她是甚么稚子,杀人也不眨眼。”
正议论时,忽一仆从奔来,说有车架拜访,堵在府门口,不肯递名刺。看热闹的人都围了数圈。
来人雪骢拉车,身份贵重,仆役不敢强驱。郑沅闻言立即赶了出去,一眼就认出了这是齐湄的车驾。那匹极为惹眼金羁丝辔的西域雪骢刺拉拉立在门前,喷鼻抬蹄。仆役见丞相至,才递了名刺拜帖。
齐湄掀幕一瞧,抬足下了车。
她施施然登门,身后跟着一个蒙了脸的婢女。郑沅目光锁婢女身上,眼睛发亮。齐湄笑道:“舅舅,还不请我进去?”
“殿下请。”
在登府邸台阶时,蒙面婢女身子一斜,咚的一声歪跪在地。齐湄转头看她,脸色灰白,双眼发直,歪头使了个眼色,两个仆役将她扶起来,半是掺半是押送了进去。
郑沅内心暗喜,眉毛都要飞起来,向厅里看茶。
齐湄却在院中不再进:“舅舅,有茶有酒,是谈事的,不宜今日。今日我的话,我们站着说。”
郑沅尚在客套:“殿下岂有入府不坐的道理,传出去也是我待客不周……”
“李弈的人头什么时候给我送过来?”
齐湄直截了当的话一出,场面就僵了下来。
郑沅看看蒙面婢女,再看看他,掬的笑挂不住:“殿下这是何意?”
“我不是殿下,不是你外甥女。你就当是个最低贱的贩夫走卒,我明价插标,拿李弈的命换她的命,否则我就把她送到廷尉寺,让新上任的廷尉王伦来审。”
郑沅面色骤然一沉:“你在威胁我。”
齐湄脸如罩冰霜:“是舅舅负我在先。”
眼见场面僵持,郑安忙打圆场:“阿湄,你说的是负气话,怎么能拿这种攸关性命的大事作童子戏呢?”又向郑沅道:“阿湄年少,公也年少?为了这么个奴仆吵得乌眼鸡一样,不要中了别人的反间之计。”说着,盯了蒙面女婢一眼。
长亭侯郑安久经沙场,目如鹰隼,一眼就看得婢女浑身肉眼可见的一颤。
“皇后奸诈。”齐湄道:“但她也提醒了我,舅舅们只拿我当你们手中的泥娃偶人呢?我掺和进来,到底拿了什么?帮你们做得罪人的活,放李弈全须全尾的出来,再让他在我眼皮子底下扶摇直上,乘凤高飞?”
郑沅要说话,郑安按他一把。先道:“大事细办,疾事缓办。阿湄,现在不是做这件事的时候。如今情势危若累卵,妖星在天,野谣四起,民心不定,陛下多日不朝,内监掌朝政,恒王殿下失踪,皇后意不祥,明内帷局势风雨变幻,虎狼屯于阶陛,眼下最紧要的最紧要的,是你要将宫中之事事无巨细,都打听给你舅舅听。此乃你我两家千人头颅所系,切切马虎大意不得。安然度过此际,莫说杀一个李弈,一千个又有何难……舅舅斗胆给你承诺,渡过此劫,你要如何,便可如何。”
齐湄面上稍稍松动,她蹙眉思索,天人交战之际,忽然眼角瞥见寒光一掠。身先于意动,蓦的一把抓过蒙面婢女,大力将她攘偏之际,尖锐的银色箭簇嗖的携风穿来,扎入了她的肩膀。
那人失声尖叫——
“殿下!”
墙上黑影一闪,郑安大叫:“有刺客!”立即带人追了出去。
刹那间,四下哗然,长公主府仆役围作一圈将她护进去,与丞相奴仆拉扯推搡,人仰马翻,立分你我。
齐湄踉跄栽倒,面色煞白,紧紧抓着箭羽,抬起头怒视郑沅:“这便是相邦的诚意吗?”
郑沅忙道:“非我所为,是有刺客!长亭侯带人去追了。”
齐湄望向手中缀满荆刺的箭羽,认出那是郑无伤的武器。紧攥入掌,扎得掌心也血淋淋。她眼睛布满血丝,已然红透,似一头落入陷阱的虎兽,幽幽盯着郑沅。
森冷愤戾,叫人心底发寒。
“舅舅莫要一次又一次,只当我是孩童戏耍。”
“我若当真……将你等全家的命也作我的童子戏,到时长安城滚滚头颅,血流填户,不知又是什么光景!”
说罢,咔嚓一声折断长箭,反掷在地,拽着蒙面婢女向外走。
没有走出两步,只见郑安去而复归,郑无伤也带着几个壮仆将公主府的人围了起来,几步之外,朱门向里缓缓关闭。身后郑沅语重心长道:“阿湄,她今日一定要死在这里。”
齐湄大怒:“我若说不呢?你当如何?连我一起杀?”
“岂能对长公主殿下不敬。”郑沅吩咐:“来人,护卫公主到屋里休息。”
“武安侯你大胆。”齐湄肩头鲜血淋漓,抬起一臂将蒙面婢女护到了身后:“我看谁敢动孤!”
……
入夜的明光殿,这一夜没有了皇太子的哭声,殿宇格外安静。
盏盏灯火,倒映水面碎若万千星子,汤池热腾腾雾气氤氲,所有物事都笼在暧昧迷雾之下。
天家讲就藏风聚气,行走坐卧处都大小合宜,汤池反比寝殿空旷,鸾刀走进来,脚步都能听到回音。
只来了她一个人,托着厚重的漆盘,上面放着十分隆重场合才穿的皇后谒庙服和首饰。
朱晏亭出浴后,以梳头试衣为由支走了其他宫婢,引她到复壁中。
“怎么样了?”
禁中像是一面壁垒,外面进不来,里面出不去。
只有这两日在未央宫的鸾刀能带进最新的消息。
“舞阳长公主带徐令月到丞相府。”
朱晏亭摇摇头:“昏头了,她出不来了。”
“出来了。”
朱晏亭目中浮现诧异之色。
“那匹大宛名驹,殿下小时候也有的,叫雪骢,十分了得。”鸾刀道:“竟叫它越过了丞相家院子里的墙,舞阳长公主骑着雪骢,就两个人,带她回府。说是长公主衣裙上都是血,也不知是旁人的还是她的,雪骢一路狂奔,惹了许多好事者。此事明日必至御史大夫案上。”
朱晏亭眉梢一挑,微微笑了:“真一步险棋,让她回丞相府,齐湄和丞相只有翻脸的份。竟叫她成了,她有本事了。
“所以……”
“所以?”
“丞相向我们递消息了,说是愿意拿出舞阳长公主蓄意谋害李将军的证据,可以为李将军沉冤昭雪。
朱晏亭摇头叹了口气:“亲舅舅也不过如此。”
静了一会儿,她问:“没有别的消息了?”
鸾刀摇摇头。
朱晏亭神情颇为失望,冷笑道:“真以为和我做童子戏呢?一次抛出一点点筹码。小泥人?珠子?骑偶?可要可不要的玩意。”
鸾刀不明所以:“明日是否可以借长公主在闹市闹事一事发难,趁机为李将军沉冤昭雪。”
朱晏亭笑了:“你以为我针对齐湄的?”
鸾刀悚然一惊,张手展衣的动作顿滞住。
“齐湄,竖子而已。掘木不掘本,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朱晏亭转过身,伸手穿进袖里:“这些都是小孩儿的玩意,军前作舞,顶多助一助兴。不成也可,好在成了,幸能封他眼目,塞他耳听,乱他阵脚。”
她施施然一振衣:“他一开始决心和我作对时,就该押下全副身家性命了。”
“毕竟,哪有用我的一条命,去赌他那些泥人骑偶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