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3 章

见裴临似乎是陷入了沉思,一旁的元柏等了一会儿,终于出言提醒道:“三郎?你这是怎么了?”

闻言,裴临这才回过神来,他揉动手腕,淡淡道:“无事。拿纸笔来。”

他略抬了抬眼,见元柏的眼睛还定在他手中那莫名其妙的荷包上,拔都拔不开,于是轻笑一声,问道:“怎么了?”

元柏摸了摸后脑勺,道:“没什么,就是瞧着有些眼熟。”

裴临没太在意,他低眉看着掌心的荷包,许久,才将它揣入怀中。

他拈了笔,信手在纸上书下几行大字。

内间里没有光线,只有两盏油灯,光影交错重叠,倒衬得这字愈发遒劲有力,像是从阴影里走出来似的。

字如其人,他的笔锋一贯也是凌厉的,恰如他上扬的眼尾和眉梢。

元柏心下感叹,一面很快收了纸笔,他扫到字笺上的内容,微微一惊,下意识脱口而出道:“朝廷要动藩镇了?”

裴临今日心情不错,他屈起指节,一面敲着桌角,一面反问元柏:“你是不是想问,这是真的,还是假的?”

元柏点头,旋即又道:“不对,藩镇割据日久,长安苦矣,想动手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怎么都算真的。”

确实如此。裴临似笑非笑,“你继续往下读。”

元柏依言,目光继续往下扫,脸上的惊异也越发明显了。

他啪地一声双手合十,合拢了字条,道:“用藩镇打藩镇……可长安真要兵行险招,勾连淮西,朝河朔进犯?”

裴临的眉梢挂着讽然的笑,他稍闭了闭眼,不轻不重地点了点头,道:“自然是真的。”

他所述之事,前世实打实的发生了。

自多年前那场动乱过后,诸藩势力膨胀,犹如中原王朝一般世袭罔替,粮税一概不上交,长安如何忍得。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几任皇帝下来都琢磨着这事儿呢。

要说这皇帝可真忙,无论是世族还是地方势力,都是他不得不面对的隐患。

然而皇帝也不是神仙,各处兵力紧缺,边关的藩镇却是兵强马壮,轻易动不得。所以他想撺掇藩镇之间内斗,好坐收渔翁之利。

前世也正是这样的乱局,给了裴临和姜锦大好的机会。

天下太平固然是好,可像他们这种背后无人背书之人,却没办法在太平年代里出头。

这一次,这同样是一个大好的机会……各种意义上。

裴临同元柏继续道:“伪造得周密些,这‘密信’,可是我给那裴刺史的投名状,此人谨慎,别叫他瞧出端倪。”

说着,他的唇角泛起了戏谑的笑。

好机会……亦是好鱼饵。

裴焕君此人谨小慎微,前世面对动乱的时局,始终没有贸然动手。可若这一次,他提前知道了消息,提前做足了准备呢?

裴临不信他不会动心。

也只有借此机

会,彻底铲除郜国公主余脉的势力,他或许才有和她真正敞开心扉的机会。

元柏听过吩咐,只是应下,尽管好奇也没有多问。

做人属下么,最重要的就是嘴严,亲近归亲近,不该问的他是一句也不会问。

元柏走后,裴临独自在内间留了一会儿,近来要筹谋的事情不少,事关重大,他需要好好理一理。

元柏做事很利落,第二日一早,裴临再次来到典当行,便拿到了那封伪造的密信。

他揭开信笺,亲自确认过之后,带上它去往刺史府。

也是赶得正巧,裴临刚到,便见刺史府的门匾之下,姜锦同凌霄一道,牵着马走了出来。

算算日子,她今日差不多要回山中去祭奠姜游,也是时候该出发了。

裴临脚步一顿,没有继续往前。

姜锦今日没有着男装,她穿着一身素净的马面裙,裙幅上绣着几支兰草。

姜锦甚少穿得这样清新隽永,只可惜下一瞬就破了功——

她嬉笑着,一个后踢腿飒沓地翻上了马背,裙边的兰草似乎受了惊,在带起的微风里抖了一抖。

正是早上热闹的时候,裴临负手立在街边三两成群的人丛中,易容后的面容瞧不出一点情绪,也没有一丁点多余的存在感。可袖中,他的十指却彼此紧扣,像是正在压抑着自己靠近的冲动。

姜锦本是不爱鲜艳明媚的衣装的,直到后来身体愈发不好,她才爱上了那些能衬出点好气色的衣裙。

现在的她,显然并不需要,尽管过于素淡的裙衫同她热烈张扬的性子不太相配,可是她脸上的笑容,怎样都好看,无需什么东西来衬。

似有微风拂过她身边,又漫至他的眼前。

裴临微微有些恍惚。

再回神时,姜锦已经骑着马,从他面前经过了。

她在马背上和凌霄低低地说着什么,裴临听不真切,只知道,她大抵是开心的。

她们的身影很快便消失了,裴临定了定神,转身进了刺史府。

——

回范阳的路途遥远,从青县返还之后,姜锦不可能和凌霄两人就这么径直回去,她们得先回云州,再同裴清妍、和之前一起来的仆从一道回去。

许是在自己真正的家中待了一阵,过了些松快日子,裴清妍的面色要平和不少。

在车队里,抬头不见低头见,相同的场景里,又发生过不愉快的事情,所以为免尴尬,姜锦其实有意在避开与裴清妍单独碰面。

凌霄晓得了,还略带不满地道:“姐姐倒还躲着她了。”

姜锦便笑道:“哪里躲了?只不过……我如今见她如此,其实还是有些难安。总有一种因缘际会下,坏了人家姻缘的感觉。”

凌霄自是知道她说的是什么,闻言也轻轻一叹,既而道:“哪里怪得到你头上?怨也只能怨她自己,搬起石头最终砸自己的脚。”

其实说起来,裴清妍是裴焕君的女儿,凌霄看她也

应该带着拐着弯儿的血仇。

可偏偏,上辈子她们也是认识的,她同裴清妍的私交还要比姜锦同她的深些。凌霄再一想裴清妍被自己的父亲利用了两辈子的真相,这仇记来记去,也没记到她头上。

“她若不知悬崖勒马,我也不会这么轻巧揭过。”

姜锦客观地评价,语气不算太好。

她很快转了话题,同凌霄玩笑道:“凌霄,在裴家这些日子,你倒是忍得住没动手,我还真担心你一时克制不住……”

如果说仇恨是一片无边无际的汪洋,凌霄那二哥哥凌峰就算是她在汪洋里漂泊的栈板了。

若非还有他在,只怕她真的会做出些不管不顾的事情来。

也是凌霄这几日一直还算心平气和,姜锦才会提起此事。

凌霄确实也还平静,只不过眸底还是浸着恨意,她磨着牙道:“我要报仇,但我也要活着。我还要提着他的头颅,去祭拜逝去的冤魂。”

她顿了顿,补充道:“而且,我还得陪姐姐,我若死了,姐姐也会伤心的。”

这话换个人来说,难免有些过于讨好以至于显得油嘴滑舌,但是是凌霄说给她听,姜锦便不觉得如何。

因为她的眼睛很亮,她也确实这样做了。

前世,凌霄本不必与她一起困守在那四方的院中,可她还是一直陪着她,直到她油尽灯枯那日,也未曾离开。

想到这儿,姜锦的眼眶有些发热,她捂着凌霄的手背,正要说些什么,忽然听见一旁有熟悉的声音喊她。

“阿锦姐姐——”

姜锦扭头,见裴清妍提着裙摆,笑盈盈地朝她走来。

她怎么还主动来了?姜锦微微蹙眉。

走近之后,裴清妍笑意不减,她福了福身,道:“多日未见,也未曾和阿锦姐姐好生说过话,凌姑娘可否避一避?我同阿锦姐姐有几句话要说。”

凌霄眉心微蹙,她抬眼望向姜锦,见她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姜锦有些不解,她说:“二小姐有什么话,直说便好,不必拐弯抹角。”

裴清妍歪了歪脑袋,看向凌霄戒备的姿态,她垂下眼帘,道:“凌姑娘之前临走时,还来找过我呢,生怕我再起坏心思,害了阿锦姐姐。”

姜锦微讶,回头看了凌霄一眼。

凌霄肩膀蓦地一抖,假作不知,抬头望云。

裴清妍看着她们熟稔的姿态,忽然就笑了起来:“看起来,阿锦姐姐很信得过凌姑娘,左右附近也没有第四个人,那我直说了吧,也不必避讳。”

姜锦点点头,做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紧接着,她便听见裴清妍压低声音,一字一顿地道:

“阿锦姐姐,那日在席间……我瞧见你去哪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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