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坟野泣 3

山林之中异常幽静。除了几人踩在厚厚的落叶上“沙沙”的脚步声,就只有偶尔传来“布谷”、“布谷”的鸟鸣声。

进山前,车把式交代诸人,山中毒蛇猛兽危险莫测,必须五人结伴同行,绝不能让一人落单。

徐霞客从包里拿出几条头巾,递给林氏兄妹、无书和秦恕。无书问道:“先生,我的头巾并未弄脏,为什么要换?”

徐霞客笑道:“给你头巾,是要你用它把裤腿扎紧,没听车把式说山里蛇虫很多吗?还有,给我把包袱也扎紧点,我可不想吃那些湿透了以后沾满蚂蚁的馒头。蚂蚁的味道太酸了,我不是山西人,吃不惯这么酸的。并且,我也不是广东人。”

大家学着徐霞客的样,用头巾一圈一圈把裤腿扎紧,再用车把式给的绳子把装着干粮的包袱给绑得严严实实。这时又听见徐霞客喊道:“秦恕,火石带够了吗?”

“带够了,还带了火镰和火绒。”秦恕回道。

“那倒无所谓,给我两块火石,我能把整座鹫峰山给烧平了。当然,是在我们下山之后。”看着眼前延绵不绝、深不可测的高山,徐霞客似乎变得有点兴奋。

车把式在收下秦恕递来的酬劳后,驾着马车渐行渐远。剩下徐霞客一行五人,站在山峦之中有如五个小黑点。buwu.org 梦幻小说网

徐霞客对林彦瑛说道:“林姑娘,借你身上的一样东西用一下。”

林彦瑛警觉地问道:“什么东西?”

“别紧张。我只想借你的袖剑一用。如果不想借也行,但你得帮我一个忙。”

林彦瑛的袖剑其实早已成为她身体的一部分,说什么也不会借给任何人。而且对于她而言,袖剑的用途只有一种——众所周知的那一种。

只见林彦瑛蛾眉紧蹙,问道:“帮什么忙?”

“用你的袖剑,帮我削下五根杯口粗细的硬树枝,给大家当作登山杖,”徐霞客笑道:“放心,不是要你帮忙杀人。”

林彦瑛的脸色微微一变,没有说话。突然,只见寒光一闪,“刷刷”几声响过,谁也没看清怎么回事儿,就发现脚下多了五根还带着树叶的断枝。树枝的切口皆平滑如镜,便像经过打磨了一般。秦恕拍手赞道:“好剑法!”

林彦瑛轻轻地“哼”了一声,算是对秦恕的应答。徐霞客捡起一根稍微粗点的树枝,不经意地观察了一下树枝的断口,随即剥去上面的枝叶,拿在手里挥了两下,也称赞道:“好木棍!”

无书也学徐霞客的样子拿了一根木棍,不解地问道:“先生,这样一根棍子有什么用处?”

“无书,一听你就没出过远门,就知道窝在家里读死书。古人云:木杖木杖,青云直上。想当年,达摩祖师手持木杖一苇渡江,苏东坡竹杖芒鞋轻胜马。在山路上前行,木杖可以帮你助力;过河的时候,木杖有利于在湍急的河流中保持平衡;遇见蛇、蝎或者恶狗的时候,木杖还能防身。正所谓君子性非异也,善假于物也。”徐霞客洋洋洒洒地说了一大通。

无书小心翼翼地说道:“先生,敢问前面你说的古人,究竟是哪位?”

“我三叔啊。有什么问题?”

准备停当,五人开始向那片未知的深山中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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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镜斋身着便服,在县衙门口的面摊上吃着一碗紫溪粉。

汤粉里放了肉丝、小葱和辣椒,配上浓厚的高汤,每一分气味都在触动食欲。

林镜斋认真地吸吮着每一根米粉。粉完全入了味,汤头也很鲜辣,店老板还额外给这位老主顾送了一小碟花生米,花生米炸得很脆很香,就着面汤正好。

这是林镜斋每天最享受的时刻,如果没有这样一个时刻,他简直不知道活着还有什么乐趣可言。

因为自踏入公门以来,每一天对于他都意味着不同的煎熬。

林镜斋把粉全部吃完,喝掉了碗里的面汤,把最后一颗花生米放进嘴里慢慢咀嚼。

店老板给他倒了一杯热腾腾的浓茶,林镜斋吹了吹气,慢慢地喝着茶。茶是那种很便宜的碎叶子,很苦,但有种很市井的香味。

林镜斋平日在县衙从不饮茶,无论多名贵的茶叶都不会碰,所有人都知道他只喝清水。只有在这家面摊吃完粉面后,才会喝上一杯店老板亲自沏好的劣质茶。

店老板也给自己倒上了一杯,坐在了林镜斋的身边,笑着说道:“林大人,今天的粉味道还行吧?”

“不错,还是老样子。”

“花生米怎么样?”

“也不错。”

“今年的年景可不如老样子了。听说山里面不少老人孩子,没能熬过上一个冬天。”店老板感叹道。

林镜斋放下茶杯,用杯子的余温暖了暖双手,平静地说道:”春荒是这样子的,再熬一熬,会好起来的。“

店老板朝林镜斋坐近了些,低声说道:”林大人,这两年不知怎的,冬天冷得要人命,平日里也到处闹灾,各地的老百姓叫苦连天。我我听北边过来的客商说,连素为鱼米之乡的嘉兴桐乡,去年又是大旱、又有蝗灾,现在那里一石米叫价四两五钱,一只鸡值一千钱,一两猪肉值七八钱,而小孩、妇女也不过卖一千至两千钱,卖一个人还不够一顿饭钱……“

林镜斋打断店老板的话头,说道:”那你有没有听说,福建有几个县的百姓,已经在挖观音土填肚子了?“

店老板吃惊地问道:”观音土?那东西真的能吃吗?“

”我没有见过,“林镜斋摇了摇头,说道:”不过听有些百姓说,那观音土看起来软软腻腻,如同白面团,吃到嘴里却粗硬腥涩,难以下咽。当时吃下去似乎能解肚饿之苦,事实上没几天之后就会腹胀而死。“

店老板有些不安地问道:”咱们崇安今年的天气也格外更冷,不知道会不会……“

林镜斋把茶杯推向一边,拍了拍店老板的肩头,说道:”放心,无论天气怎么样,你只管做好你的生意,这些是知县需要考虑的事情,不是你需要考虑的。“

店老板尴尬地笑了笑,站起身来,从肩头上拿下一块抹布,开始擦起桌子来。

林镜斋看着对面的路口前,有位衣衫褴褛的老人正带着孩子躺在地上乞讨。

早春凛冽的寒风里,那孩子蜷缩着身体,冷漠地看着面摊里正在吃着早点的人们。

林镜斋静静地看了一阵,对店老板说道:“你说,如果给那个孩子一把刀,他会不会过来杀我?”

店老板脸色一变,说道:“林大人说笑了,光天化日谁敢动刀杀人?”

“那孩子如果再不吃东西,可能活不过明天早晨。如果给他一把刀,杀掉你和我,抢走我们的面,他也许就能活下去。那么你说,他会不会这么做?”

“可能……会……”店老板支支吾吾地说道:“但他可能……会被人打死……”

“那你看看他的眼神,”林镜斋慢慢地说道:“你觉得他是安心于等死,还是想杀人?”

店老板不自觉地抬眼向那孩子看去。只见孩子眼神里流淌出的杀意,如冰棱般呼啸而出。

店老板打了一个冷战,没敢再看那孩子,低头开始收拾起碗筷。

林镜斋盯着那孩子,平静地说道:“我们应该感到幸运的是,他还是个孩子,而且他的手里没有刀。”

店老板压低声音说道:“但林大人你知道,外面还有很多没饭吃的人们,他们并不全是孩子,他们能拿得起刀。”

林镜斋放了两枚铜板在桌上,接着径直向那个乞讨的老人和孩子走去,老人和孩子的神情依然没有什么变化。

林镜斋看着他们,扔了一枚铜板在他们面前的破碗里。

他们终将死去,但至少不是今天。林镜斋心想。

林镜斋转身准备返回县衙。就在这时,身后突然传来一阵骚乱,原来是几名衙役走了过来,踢翻了老人和孩子要饭的破碗,并连踢带打将他们赶走,不让他们在县衙前乞讨。

周边的百姓渐渐围了过来,虽然群情激愤,但都是敢怒不敢言,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衙役把老人和孩子赶走。

林镜斋站着原地看了一会儿。衙役们没认出身着便服的知县大人,他也并没有喝令衙役们住手。

在林镜斋看来,衙役们正在替知县维护必要的秩序,不能为了廉价的同情而当众斥责正常工作的下属。

秩序永远压倒一切。每天都会有人死去,但秩序绝不能死。

破碗里的那枚铜板掉了出来,在地上旋转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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