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安县衙。夜深人静。
林睦的尸体明天必须要下葬,因为县里的存冰已经不够多了。
他静静地躺在那里,身上被切开的部分,郭修正在用针线缝合。郭修的手工活很细,像是在刺绣一件精美的艺术品,又像在缝制一只有趣的玩偶。
郭修耐心地缝好了尸体的“伤口”,用一块白色的手巾仔细地擦拭干净血水和污渍。干完了这些工作,郭修的额头上略微冒出了一些汗水,他收好针线、手巾,最后看了林睦一眼,脸上露出了一种难以觉察的笑意,像是孩子偷取了妈妈放在橱柜顶上的一颗小糖果,然后带着这个甜蜜却不能与人分享的小秘密,继续投身到小朋友们有趣的游戏中去。
林睦又像往常一样,体面而孤独地躺在冰冷的棺材里。客死异乡,没有人会来看望他,没有人会关心他生前的故事,没有人会为他流下一滴眼泪。
人们只会用小刀轻轻地将他切开,从他的躯体内挖掘那些并不真实的真相,他们不会顾忌尸体能不能感知到疼痛。
林睦睁开了眼睛。他从棺材里走了出来。他身上的衣衫单薄。他感到有点冷。他身上精心缝合的针线全部崩开了,污血和肠子从身体里流了出来。但他感觉不到疼痛,就像死在寒风岭的那天一样。buwu.org 梦幻小说网
他的身边仿佛又闪现了那些诡异的烛光,殷红色的烛火在空地上排出了一条蜿蜒的小路,像是为他指引回家的方向。回家啊,回家,他已经多年没有回到过家乡。
林睦循着那条烛火指引的小路,走到了林镜斋的身边。这些年来,他是主官,是恩师,是父亲。他说过:“不管发生什么事,所有跟在我身边的人,一定都会过上很好的生活。”他还说:“林睦,你以督税之名,到南溪村取到那样东西。只要一切顺利,我在京城的朋友就会保你回江苏,拿个七品功名。你在江苏的老母、妻儿,都在等着你回家。郭修也很想去南溪办事,但我把这次机会送给你,记住,三日之内一定要回来,带着那件东西。”
然后,林睦就死在了寒风岭的鸦啼声中。他仿佛听见了南溪村的老秀才从坟墓里发出的嗤笑。几百年过去了,还没有人能活着把那件东西从南溪村里带走。但死人也许能做到。
林睦就这样静静地站在林镜斋的身边。自从调任崇安以来,林镜斋杂务缠身,很少能睡得这么熟。林睦用空洞泛白的眼神看着林镜斋,伸出那双满是血污的手,慢慢地掐住了林镜斋的脖子,也许,这样在睡梦中的死亡没有疼痛,没有挂牵,也没有遗憾。两行黑血从林睦的眼眶中流出,滴在林镜斋的脸上……
“啊!”一声惨叫,林镜斋突然从噩梦中惊醒过来。他擦了擦头上的冷汗,抬眼一看,房间里除了自己之外,并没有其他人。他披上一件旧长衫,慢慢地走出房间,走到停放林睦尸体的县衙后堂。林睦的尸体依然原封不动地躺在棺材里,并未像梦境中那样走出棺木。林镜斋用手轻轻地抚过林睦的脸颊,眼眶里似乎有些湿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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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芳阁在太湖沿岸,正是湖州一处最热闹的去处。白天,这里门可罗雀、冷冷清清,到了夜晚,立刻变得灯火通明、人声鼎沸。
四处的公子哥儿、商贾名流都云集于此,花上百八十两银子,买一夜销魂。
林彦复、林彦瑛和无书眼睁睁地看着徐霞客轻车熟路地跟老鸨打着招呼,就像来过一万多次似的。接着几位穿着很简单的衣裙、化着不太正经的妆容的姑娘莺莺燕燕地簇拥着他,扭动着曼妙的身姿走上楼去。林彦瑛低声对无书说:“你们家先生到底是徐霞客,还是老嫖客?”
无书低声回答道:“古语云:既来之,则安之。我觉得我还是跟着先生去见见世面比较好。”只听见无书高声喊道:“先生,等等我!”也一溜烟跑了上去。
剩下林彦复和林彦瑛二人面面相觑,林彦复说道:“咱们还是上去吧,看看这家伙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
林彦瑛虽然一身武艺,但论起见识比起林彦复却有所不如,没能瞧出其中的尴尬来,只得听从林彦复的话,跟着他上楼来寻徐霞客。
只见楼上一间间屋子里满堂皆春,有的房间里稍微老实点的客人在欣赏着弹琴跳舞,有的房间里面不太老实的客人已经在上下其手,还有些隔间的房门已经关上,里面传出了一些让林彦瑛面红耳赤的声音。
还有些衣冠不整的女孩子从房间里走出,带着眉里透春的微笑,看着几乎是一路小跑过去的林家兄妹。
就在此时,林彦复突然指着前面一间门帘虚掩的大房间说道:“他们在那儿!”
林彦瑛问道:“你怎么知道的?”
“你看那双鞋,上面绣着小篆体的书字,”林彦复边快步走去边说:“那是无书的鞋!”
林彦复拉着林彦瑛,径直闯进门里,只听见里面一个男子的声音响起:“这位就是先生说的林家公子吧?”
只见房间里除了正抱着一位姑娘喝酒的徐霞客、已经把鞋脱了假装放荡形骸的无书之外,还有一位身着锦袍、相貌俊朗的年轻男子坐在房间当中,带着不怒自威的目光看着林彦复和林彦瑛。
林彦瑛突然感到身上一阵寒冷,仿佛太湖上的湖风隔着墙壁吹在她的身上。眼前的这个男人,让她感觉到有种非常阴森的感觉,就好像这个世间许多冰冷无情的瞬间,都在他的生平中荡漾。